《运动会这件小事》木吉菌子

5、第 5 章

　　不过现在终于有机会道个歉了，建安只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对方的错归对方，但自己有不对的地方自己也必须承认。他明明知道来自家庭方面的管教和学校方面的管教简直是两个世界，何况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可最终却还是做了……这的的确确就是他的问题。

　　解释完了道歉的原因，果然周绩看起来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建安见状，这才松了口气，这样自己的一句“对不起”也就不是白说的了。

　　“……你让我挨了顿打，我也让你吃了点苦头……嗬，扯平了。”周绩一边嘟囔，一边顺着对方的目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那片小小的创可贴，忽然咧嘴笑了，“……没事儿！快好了。”

　　建安放心地点了点头，这时却又听周绩开了口，声音听起来却有些变调，像是已经在嗓子眼里压抑了很久。

　　“其实……那个死老头子一直都不同意我学体育。只可惜，我大概真的不是读书的料，初二开始学习就跟不上了，但老头子又无法接受我上不了重点高中给他丢人，无奈之下才让我走这条‘旁门左道’，”周绩说，“虽然对他来说是权宜之计，但我真的很喜欢各种运动，体育成绩也一直很稳，所以就算我逃课去训练，老头子也没有多嘴多舌。”

　　“但是上了高中就不一样了，死老头子说什么也不许我继续学体育了，非让我死读书，上个什么‘985’‘211’，还说特长生就是脑子不好使的蠢材，他才没有我这样没用的儿子！……切！说得好像谁想当他儿子似的！我还没有他这样恶毒的爹！凭什么说体育生就没出息，我不是考上了重点高中吗？凭什么一言不合就揍人，看我以后打得过他了不给他揍回去……”

　　周绩果然是受了很久的憋屈，讲着讲着就忍不住开始发脾气。不过建安并没有制止他，只是一边揉着自己有些扭伤的手腕，一边静静地听着，等他的怨气发泄得差不多了，才轻声说道：“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周绩怔了一下。

　　“我知道你喜欢运动，但是你真的决定好了牺牲文凭，把这个兴趣当做职业来发展吗？”建安问，“……还是说，你只是畏惧困难，觉得你唯独擅长运动，只有在这个领域才能让你有足够的成就感，所以单单放大了‘体育’在你心目中的重要性，而对其他的科目不屑一顾？……”

　　“我、我没有！……”周绩下意识地出声反驳，却又忍不住咬着牙、皱着眉，满脸被戳穿要害却不甘示弱的扭曲。

　　不过建安也没想到他只是聊天似地将自己对他的疑虑随口一问，竟然好像就说中了他的痛点，而且看起来周绩自己也不是没有思索过这样的问题，只是他也仍未考虑清楚，所以显得十分迷茫。于是建安忙安抚他，“没关系，现在没想好也没关系，还有时间慢慢来，”接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狡黠的笑容，又道，“……所以在还不能确定方向的时候，不如双管齐下，一边继续你的锻炼，一边也把文化捡起来。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只要尽了心就好，这样等到以后真正要做出决断的时候也有选择的余地……你觉得呢？”

　　于是周绩瞪着一双大眼歪着头打量了建安半晌，才憋出一句感慨：“建安……看来你真的很适合当老师，逮着机会就不忘教育人。”

　　建安有些窘迫地眨了眨眼，心说看来自己的小伎俩被发现了。但这时周绩侧过目光，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喃喃又问：“可是，你……为什么呢？你就这么希望我好好学习么？……”

　　“当然了！”建安却几乎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回答，“我觉得你明明很有潜力，所以不想看到你就这样堕落下去……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啊！”

　　建安这么说着，心潮起伏，不自觉地竟也打开了话匣子。

　　“而且……你也不要被你爸爸的气话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其实你也一度觉得，体育生上不了台面，不是吗？所以到现在你都不怎么愿意和同学谈论你的过去……但是，我想说，能作为一名体育生进重点高中也很优秀！难道学习特长不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坚持过来的吗？何况你的成绩还很不错，这也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啊！”

　　“不过说起来……我之前对你也确实是有一些误会……”建安想着，既然两个人都这么畅快地敞开天窗说亮话了，也就索性将自己曾经的偏见顺带着一股脑儿都承认了好了。“我之前……”他有些尴尬地低着头，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才继续道，“一直觉得、你是那种……只是因为有‘靠山’，才能进我们‘弘毅班’的不良公子哥儿，什么都不学好，可能还逃课打游戏……却没想到对待体育运动也有认真的一面。不过，虽然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是去打游戏，但是也不能完全不上晚自习呀……”建安循循善诱，“趁着晚自习我才好教你题目的……”

　　“……好吧，知道了、知道了。”

　　周绩撇撇嘴，故作不耐地叹了口气。建安见他听了自己的肯定明明一副很受用的样子，两条神气活现的浓眉都快挑上天了，还死鸭子嘴硬，不免也起了些斗嘴的心思，瞪他两眼，便道：“其实刚才那些话都是班主任老师让我说的，都是她告诉我一定要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趁虚而入，然后感动你、教化你……让你脱胎换骨，变成你爸爸最想让你成为的样子……哼，怎么样，开心吗？”

　　“……我错了，大班长……”

　　周绩嘴上求饶，面上却恢复了涎皮赖脸的痞气，接着突然凑过来，伸长胳膊，哥俩好似地搂住了建安。

　　“大班长，我们是朋友了吧？”

　　闻言，建安却也学着周绩不耐的样子叹了口气，嫌弃地推了推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用一种充满惋惜的语气答：“怎么办呢？一不小心都被你哄骗着聊了这么多人生理想了……不是也不行啊。”但实际上，望着这小子泛滥地使用他那张俊脸露出的真诚笑容，真是早就让人说不出一丁点拒绝的话来了。

　　……朋友吗？

　　建安一边不自觉地被对方拐带着推推搡搡地玩闹了起来，一边忍不住又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词汇。

　　……真好啊。

　　因为有一件后知后觉的事情，他直到现在才明白了。

　　他其实……早就希望能靠近这样的人了吧。

　　一边闲聊着天，一边又休息了一小会儿，周绩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才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

　　“哎呀！我的4x100米决赛啊！”周绩顿时急得像只大兔子一样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坏了坏了！我可是王牌、是主力啊！没有我咱们班可怎么拿第一啊？……真是的，我怎么就能给忘了……”

　　“……有时间这么夸自己，却没时间快点回去？”

　　受不了周绩的不靠谱，建安立刻毫无同情心地打断了他的念叨，催促他赶紧动身，但周绩却瞅着不便走动的建安看了两秒，突然又蹲了下来，把宽阔的后背朝向他。

　　“建安，去看我比赛吧！”

　　于是两人告别校医，周绩又背着建安回到了运动场，期间建安自然担心对方这样背着他来来去去会不会消耗他的体力，影响正常发挥，但周绩却又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还笑他，就他这副轻飘飘的小身板，他一只手可以举起两个。不过，说正经的，抛却这些吊儿郎当的玩笑话认真想想，可能就像自己希望对方不要放弃学业一样，对方也很希望自己能看着他在赛场拼搏，于是将心比心，建安也就不再说什么客气的话了，只是叮嘱他赶紧调整一下状态，比赛可马上要开始了。

　　周绩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竟然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和一条弧形边角的短裤，于是一身紧绷的肌肉也就愈发清晰地在众人眼前展露出来。其实周绩在这一次运动会上参加了不少跑步相关的项目，只不过之前建安和自己说好了不再去理会他的事情，所以也就从来没去围观，不知道周绩还会为此换上专门的田径运动服。看来的确是动了真格了，连衣物都不能敷衍了事，但这么一来也可以推断出，对于1500米长跑，这家伙果然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认真的意思，只想整他呢吧！所以才会随随便便一身T恤长裤就上场。

　　不过此时此刻的建安也没有责怪他的时间和想法了，4x100米接力赛决赛即将开始。四个班级内最擅长跑步的男生已经分别在四个位置站好，摩拳擦掌，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而建安则从自己被放在了最后一百米跑道旁的草坪里坐下时就猜到了，周绩果不其然是最后一棒。

　　这时又有不少的同学结伴来看周绩比赛，看见班长也在这里，于是干脆凑在一起，冲周绩打了个招呼。周绩这时也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兴奋地一手比了一个“必胜”的动作，脸上满是喜悦满足的笑容，好像第一名已经到手了一般。

　　终于，枪声在起点处响了。集体性的项目总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同学们的关注与热情，于是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响亮“加油”声，第一棒开始了属于他们的奋勇斗争。

　　第二棒慢跑起来，掌心朝向后方准备交接，当收到棒后则立刻调动起全身力量提档加速。

　　第三棒……

　　终于要到最后一棒了。看得出来虽然前面的同学已经很努力了，但第三棒还是落在了四个队伍中的第三，不过建安发现周绩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一直镇定地观察着身后的情况，直到第三棒愈来愈接近自己的时候，才咬紧了牙关，微微揪起眉，却并非紧张，而是显现出一份专注的坚毅和果敢来。

　　——这是建安第一次在周绩的身上看到绝对的认真。

　　随后周绩开始慢跑，而在抓住接力棒的一瞬间，蓬勃的爆发力倾泄而出。建安这时才有点明白了医务室中对方说出的那句“短跑才是（我的强项）”，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心情。那的确是一种树立了很久的自信，是必须拥一定的实力才能达到的高度。周绩起跑的时候步伐不大，但频率非常快，同时有力地摆臂，让体能迅速地提升到了巅峰。于是只见一个明黄色运动服的身影飞一般地从众人的眼前掠过，逐渐超过了原本的第二名、第一名……

　　尘埃落定，人群中爆发出了阵阵热烈的欢呼，身边的同学们都激动地奔向了终点为周绩庆祝，连原本坐着的建安都忍痛站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有理由可以不动的，甚至还可以等着周绩反过来寻他，因为他的确腿脚不便，而且还有周绩的部分责任，所以周绩也一定会理解。可是……就算他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就算他和他之间存在着多么迥然的差别，他也还是想要赶去他的身边，看看他脸上开心灿烂的笑容。

　　而周绩瞧见他，跳起来挥舞双手，脚下也不知不觉地迎他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扶住了他。

　　“大班长！……嘿嘿，刚刚的比赛怎么样？够可以的吧？哥哥我的表现是不是很帅？……”

　　建安却忍不住笑起来，反问他：“好意思说什么‘哥哥’呢？……我可是96年9月份的……你几月份的？”

　　“——啊？你9月份的？”周绩瞪视着他，“……明明看着这么小！”接着十分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半晌才又回道，“我、我97的……”

　　“噗哈哈哈……”

　　建安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那看来我是哥哥才对！……你说是不是啊，周绩小弟弟？”

　　“……你才‘小弟弟’！！！”周绩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用力箍住了建安的上半身，却特意避开了他胳膊上贴满纱布的伤口。

　　不过到最后，其实无论是周绩还是建安，他们对待对方的行为模式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周绩还是那般嘻嘻哈哈不正经地开着各种玩笑，建安也还是喜欢在周绩发飘的时候无情地将他拉回现实，只不过周绩理解了建安就是爱替别人操心的性子，建安也明白了周绩不好捉摸的情绪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周绩会选择接纳建安的建议，建安也会随着周绩的影响慢慢敞开心扉。

　　当然，他们依旧还是判若云泥的两个人，也许以后的以后他们之间还会发生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矛盾、争执和吵闹。但那又如何？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并不后悔因为这样一次小小的运动会而结缘。这就足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