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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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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知晓世间所有的秘密,这冷血的傢伙变成镰刀,割取精心栽培出的穗子;接着从身后取出银盘来装,带回那些果实酿酒;再将之化为倾倒世间的毒药,引诱地上的人纷纷来饮;借此撒下种子,静待下一次轮回收成。
一月一月,耕耘不息。
无眠之夜,思绪猖狂生长,受那剧毒浇灌,便着了火一般张扬,燃起寂灭,馀下一堆灰,却丝毫找不到馀温——余,辜余,是吗?我见到的真是辜余吗?
这样的诘问一向不请自来、劈头盖脸;却每每仓促离席。
在失神的夜里,如伸向那堆灰里试图抓住一星半点一鳞半爪。
关于辜余,我仍旧无从说起,也无法道尽,如同蛇般的生灵,体内同时流淌着两股相绞的血液,竹叶青和赤练蛇,却被其压制驯服,热和冷,似乎说不清是什麽状态。
辜余只是辜余,和当初一样,一点也没变;将来,也仍是一样。
似乎总有条绳子繫着我和他,或者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辜余在,我就能认出来,这种辨识无关乎相貌一类;辜余就是辜余——这种情况总是不明究竟,也无从知晓因果身世。
除了做梦,这次见面是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在人世,他是他,我是我,我们都是实体,真实逼切,不容存疑。
虽然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仍极落俗套地想着:我是在做梦吗?
——这是有月之夜,却不是在梦境之中。
他的登场总是无声无息,一旦坐定又让所有人不得不注意到其存在。
我准确无误地辨认,并且再三比照记忆,我确认,真的是辜余,这结论是定论。
依旧,我们不动声色。
如当初第一次见面,他是他,我是我。
整个大厅满满的都是人——人,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分群结群,浩浩荡荡,非此即彼,各有阵地,之间又拉裙扯带。
这是公共场所、社交场合,古话说的名利场、金粉地,我想大概功能都是一样的。
其间,你来我往,周旋不息,就像跳狐步舞,看舞技,或许是艳的;也像白酒红酒都掺在一起,看酒品,或许是香的。
头顶的那盏水晶吊灯,如同大船一般,吸附在天花板上,意乱神迷,把颠倒的世界再次颠倒回去。的确,喝酒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辜余变大了几号,从那个毛头小子到如今的样子。
「遍佈杀机却又掩藏极好,明明冷血却又温情应酬」——这是他评价过我的话,大概应该也是他说过最文绉绉的话——不过我觉得更像在说他自己。
他的存在感是那样强烈又这麽真实,不管他在不在——至少,于我而言就是如此。
我的眼中,目光涣散不定——这一点,我从来都未曾怀疑过,也丝毫不曾改变。
好笑吗?辜余。
「古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辜余,铭基的营销代表,青年才俊啊。」尹太太依旧拢着个髮髻,还是一身旗袍。虽然比年轻时丰腴,却也比年轻时白净——说不出来是好是坏,只是觉得五官小了很多。她是古家三房姑姑的契妹;笑起来,眼睛就像古厝中厅上挂的那把大扇子,一拉,眼睫毛正如扇下的布穗子,软趴趴动着,慢半拍,却也还能搅出些许风来。尹太太牙白,唇红齿白——每每总让我想起大先生说的「白厉厉」。
「辜先生好!」我依礼问候一声。
「尹姐,这是?」辜余一如既往,老神在在。
「这是古亦,」尹太太端着笛形高脚杯,香槟和气泡都在晃荡,眼珠子来回拨拉了几下,就像老中药铺子柜上的算盘珠子,「在尹先生手下执事,得力干将;也是尹家世交,墨彦的同学。」——尹墨彦是尹家大少爷,尹太太总是说儿子好聪明。
「你好!」辜余笑着颔了颔下巴,我也点了点头答礼。
尹太太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便走了,刮倒别的地方去了。
「古亦,这是我的名片,有空可以赏脸出来坐坐吗?」
「辜先生好兴致。需要坐坐吗?」
「是这样啊。古亦,果然,唔,古亦……」
「辜先生,尹先生来了,我去打声招呼。尽兴!」
他是他,我是我,不是奶茶,奶是奶,茶是茶——分明的东西让我清爽舒坦。
我只是这样不咸不淡地想着,所以说出话来的口气应该也是不咸不淡的吧。
辜先生,好笑吗?
他仍叫我古亦,他仍是他,我,或者已不是我了。
他有的时候,不,应该是大多数时候,让人觉得目眩,即便是跳到墨水里再进黑洞,依然让人觉得刺眼;想闭上眼睛却又不得不睁开,拼了命地睁开,生怕错过什么——是不是很像看恐怖电影,怕得要死,却仍让人兴趣盎然——虽然我看鬼片几乎不眨眼——终究,人还是会恐惧吧,黑暗,或许是恐怖的出生之地吧。
像谁说的?
「让想象继续吓人,让宝藏继续深藏」
——哦,诗人,菲利普.拉金,英国诗人。
诗人通常吃不饱饭,脑子里却熬着一锅粥——一锅糊粥,吃不了,也吃不到。
和所有的时刻,所有的人——我是说除我以外的人——存在的场合一样,我总是恍神。
那盏似乎能贯穿天花板的吊灯有那么多那麽累赘的装饰,那些塑料小球,做成水晶模样,工业化制造出来的东西自然是统一规格,丝毫不爽,让人厌烦,却也只有这类东西登堂入室、装潢门面,用一个恶俗的词来形容,那就是,恶俗。
我今天的情绪有点躁——这不是什么好事,不利于工作。
精神恍惚不会影响我,烦躁却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