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章 失眠 ...
-
很长时间以后,终于,我回到住处。
洗过澡,我就躺到床上去了,这里,终于清静了。
很累,似乎很累,永远——这个措辞不尽准确,应该说从小,或者还应该再精确些吧,从记事起——我就抗拒入睡。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或者我在恐惧着什麽。是噩梦吗?或许是吧。所以总是很疲劳,却总也睡不着。累,睡不着,睡不着,累——嗯,继续折腾下去,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和以往的千千万万次一样。
「为你,千千万万遍!」——《追风筝的人》,那翻飞在蓝色天布之上的风筝让我兴奋不已。一度,我以为我自由如斯;紧接着,我发现我错了。充其量,我不过是隻纸鸢,而最自由的终归是风;我随着风的指引前行,受着无边广袤青空的诱惑,企图模拟风的姿态和天的颜色,风一旦停下来,风筝就不过是一架无用的竹纸共谋的冒牌货——我想起小说,想起电影,鬪风筝,多好,那断线的风筝,即使残破污损也要被追回来吗?线,繫在上面。
天,再次亮了起来,毫无悬念,一如既往,盗火者,开始被啃噬内脏,爲了火种和光,然后在光昇起时作为祭品摆在悬崖这张供桉之上,接受惩罚,任由那畜生来啄食,日日如是。
「谢谢火焰给你光明/但是不要忘记那执灯的人/他是坚韧地站在黑暗中呢」
——泰戈尔,我记住他和他的句子,因为他的集子《飞鸟集》,在我的脑袋里,这些东西连在一起,总是可笑得很,反讽吊诡。
当然,还有爱伦坡的《乌鸦》,扑棱扑棱,最好是黑成一片,先知,多好。
今天休息,我可以不用见人。
这里除去自带的卫生间、厨房和阳台,还有十平上下,总共不超过二十平,住下来让人拘谨而又安心,整洁得不见天日,这样,足够了。
习惯了,什麽都好,在黑暗中学会与之相处倂从中获得快乐。
美妙的文字常常如一朵朵忘生花,从身上开出来,一朵折下,沾着血,便可盛开纸上,随之托生,即刻亡故,于我,似乎无关了。
张公庠的《道中一绝》说:「马蹄无处避残红」。
这里,花,四季都是有的,慵懒着,生长、盛开和衰败都是慵懒的,力度却攒得十足。水泥地,哪有马蹄残红一说?——读这句诗,只是血腥扑鼻,如在古战场,春事空,萧条了。
这也是芥川龙之介说的:「架空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要抓住牠,抓住牠。无论是罗生门还是邪宗门,在我看来就是一道门,那又是怎样的一道门?于我而言,大凡门一类的东西总是让人害怕,却又好奇,如那蝴蝶开翕的翅膀,嗯,至少感觉回到看恐怖电影了,终于找到线头了,这样,我可以睡觉了吗?
不对,门,怎样才能被敲开?为什麽要有门?我的门在梦醒之间,在逢魔时分,是「维也纳文化在这里以牠无限的恶意绽开最美丽的花朵」,是双面维诺妮卡的两生花,是香颂巨星凯伦.安说的「乾涸大地上绽出的一朵红花。」
第二茬的玉兰开着,一场雨下来,或黄或白的玉兰,和水成殇,胶着一地,按常理,只消雨一停,那些花瓣会顷刻间就急切地爆发出香气,是一如水洗涤过的香气,清澹得弥散在水气里,可是极快的,味道没了,落地的花瓣也就黯然喑哑了。
吉冈德仁有一把在暮春开花的椅子,我看过只觉得落了一地——最美的花,在我看来就是那些将谢待凋的花,生命在极端放肆地绽放之后,是何等光景?我只知道,那是我喜欢的样子,灌注充足的生死张力。
鬼我和地狱变、柳川隆之介和蜘蛛丝、澄江堂主人和竹林中、寿陵馀子和影灯笼,芥川龙之介和傀儡师——安眠药催生着催生着,开出夜来花,不得不,我依赖这些东西,爲了假死而非长眠——睡如死、死如睡,难道我是爲了逃避对死亡的恐惧,才拒绝遁入梦中?不,睡眠是必需品,禁睡是古代酷刑,我在对自己施刑,只是从无罪过,世人做「长眠」一说,才是爲了——或者说也达到了消除恐惧,某种恐惧吧。
我的头已经疼痛不堪,这是老毛病了,一揪准有痧点;那细长的一条的额上眉间,在镜中看来,如同妖孽,邪火丛生——这一扇门,可以叩开我的脑门。
看,绕回来了,这样能睡着了吗?
药?要是有用的话,我早就睡下了。
时钟在七点,始终在起点,我的屋里一片黑,窗帘厚实可靠,黄枝绿蔓的纠结,藤叶缠绕,会不会开花,花,电火花,这样的溷乱,能有什麽东西被留下?——我只是清楚,我失去一个又一个做梦的钟头,掷地有声,延宕下来——达利的画,《记忆的永恒》,流荡凝固,嘀嗒铿锵。
很多时候,我仰赖记忆中的存货存活下来,却也因为这些物件日日蒙灰又无力打扫而终同红尘。文字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是爲了对抗遗忘而生。
我对我的梦,总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情愫,愿其清晰又恐其清晰。无论通俗意义是好梦还是噩梦,终归因为是「梦」,所以大多都是「好」的——若是好梦,多好,得不到、可以肆意美化的,好过不尽人意、不够完满的现实,实现不了也是一层好;若是噩梦,终究醒来就好了,纠缠不过那一时半刻,醒来,所有的都会终结,一乾二淨,甚至连存在、连记忆也不会有,终究更不是现实,这样,不好吗?梦过去了,终究是梦,终究是往事。就这样,我依旧喜欢梦,喜欢镜——被吞噬,若真的能被吞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该死,我真的睡不着。
驱风油总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摆着。对抗头痛。
丹龙这个牌子让我觉得只是听着都能拔除邪风。
薄荷的味道让我兴奋也让我沉醉——就像酒,昨天喝下的那些液体,还有吃下的东西。只是很难,这些东西很难在我体内停留过久。
——为什麽?这一点和失眠一样,不明其究。
整个房间都是驱风油的味道,我享受这种味道带来的舒适安然。
阳台上的薄荷,秋天开花,一簇簇的穗状花,紫色——「他环顾人生,没有什麽欲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生命来交换,他也想把牠抓住。」
薄荷不是靠花繁殖,而是靠根。这样的花,丝毫没有负担地开着,没大脑的如同花瓶,一点也不名贵,低贱的东西,依着牆根壁脚生长,匍匐佝偻,低微不堪的生命被我移来种在瓦盆里,日夜浇灌;放在窗台上,垂牵挂扯,旺盛得不像话。
植株散发出来的味道与驱风油、香精又不一样了,那是原始、土气、苦涩,让人看到生与命——我豢养薄荷如同要驯服野马——谁知道那东西,不争不抗。
我高兴我驯服牠也只在一刹那,牠便已佔满我的窗台,抢夺我的心血,且一倂驯服我的嗅觉,如鸦片般让人沉醉的气息。
即使我剪光牠们,只要连下两天雨,但凡还有一条根,牠们,便会疯狂反扑而来。
这种生命力让人难堪——至少,我很难堪。
我自己以为豢养了牠,实际上恰恰相反,我被牠圈养了。
掐下一片来,放在嘴里嚼,我的思路被绊倒,如那风筝,萦绕着,上下扑腾,直到气味消失,味觉不觉,我也如被割断线的风筝,鬪败的丧家之犬,眼神涣散。
或者,可以如我一般不要睡眠的人,应该少了吧?
我和我的睡眠是天底下最蹩脚的恋人;我和我的记忆是天底下最八点档的恋人,苦恋,却不是一年一度的七夕,相逢遥遥无期;我和我的文字是生死契阔的恋人,更是那花叶永不相见的曼珠沙华、彼岸之花——结论:我不是一个尽职的恋人。
这样的夏天,若不如此打趣自己,实在无聊得可以,没什麽意思。
思绪溷乱让我悬空放松,却也让我躁郁难安,古嘉说,那是「一片玫瑰花田加上一瓶福尔马林」的味道。
死神只执有镰刀,而不会带上捧花,我总是想,死神会不会也收走落花之魂。
这些东西在我身上纵横捭阖,随处寄生,以我为养,然后长出来,盛开,败去,折下来——撇清,是多容易的一桩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