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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蚀心(中) ...
天气转凉,夜间会多几只飞蛾进屋。小卷老爱追这些玩意乱扑,时而衔一两只个头大的到她跟前,讨乖一般。小把个月不见,放它进怀里一会儿,手臂就被压得泛酸。依照猫的寿岁计算,它已是个精力旺盛的少女,少不了蹿跳折腾。有时夜半惊醒,一摸床头地板,便起一身滑腻腻的凉:壁虎尾巴、鸟的羽毛,乃至没了头的小鼠……当真是应有尽有。若关了卧房的门,它就将死尸陈列在门前,等开门了再优哉游哉地蹭她,尾巴翘得老高。
她虽习惯不来这类示好,倒也颇为它的小心思感动,免不了嘉奖它一顿爱抚。而他总会不厌其烦地洗她摸过猫的手,再将那些残骸用纸包了,径直投入炉灶。清晨午间,一股烧肉的焦糊缭缭绕绕。他在灶前久久坐着,像要任由那焦臭熏蒸自己入味,又似在谁的坟前烧化什么供品纸钱。若她这时坐过来,他就拉她的手到怀里揣着,十指相扣,仿佛在携她参加一场古怪而幽秘的仪式。他是主事,她是被邀请的陪客,而炉台则是不知供奉着谁的祭坛。
说来也怪,分明是他距炉火更近,他的手掌却要更加冷上几分。如此一来,倒像是她在温暖他一般。
从温泉旅馆回来,接连一周,她有小半天都在被褥上睡着。洗温泉浴固然舒适,但要论彻头彻尾的休息,到底比不上自家的床。“自家的”“家里的”“回家”。如若回到半个月前,她是想都不敢想这类词的。
时不时地,她会问自己: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做的梦——在北海道过的日子,抑或是她在四国的生活?短短十日的旅行,如一条光灿灿的银河,将她的过去与现在一划两开。她跟小卷、跟不知名的男人坐在银河一侧,隔着千千万万颗星辰,遥遥望向晦暗不明的彼岸。自己并不属于那地方,她从来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有一样器具、一个人被她遗留在原处,不声不响地落灰。除非有好心的喜鹊搭桥,终其一生,她跟对面都不会有重逢的可能。
她大约是等不到喜鹊了。数着星星做梦,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作息调过来,他恢复了带她出门的习惯。走的仍是一贯的路线。自打知晓沿途都是四国的景,光是些见惯了的影绰轮廓,便能在她眼里平添几分亲厚;剥柑橘的酸甜、烧秸秆的焦苦、炖鲜鱼的肥香,每样气味都是她熟稔的,又都是令她感到新奇的。只深吸一口气,就像是把四国的一部分也吸进肚子——何止如此!她早已在这土地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日。尽管不记得春花如何,她却经历了夏阳和秋水,转眼又将与冬雪相逢。真是应接不暇的一年。
她不止一次地想:倘若她能看得清、听得见,那该有多好。这是贪妄的痴念,却也是无可厚非的常情。在难得的快乐发酵变酸以前,她须得找些不同寻常的趣味。如此两边通吃,也好叫她尝到的甜头时时都似刚摘下一般新鲜。
可要寻什么趣味,又成了一例难题。仅目不视物一条,就让读书、看戏和置办心仪的衣饰都化作了泡影;没了听觉作伴,逗鸟、听落语和奏曲亦无从谈起——尤其是奏曲。她没有一刻不在思念琵琶,此时更是抓心挠肝地想,几乎到了非它不可的地步。
想想别的……
她对自己说,嘴唇却哆嗦得很,下一秒便要掉泪似的。
世上千八百件玩意,总有我能摆弄的一件……总会有的。
他们平常经过的树荫底下,近来围了一团黑压压的影。一阵风掀来,从中能嗅出些肥皂和廉价香脂的味道。她对这气味颇感熟悉,但记不得在哪里闻过。有天进城看诊,她闻着女医师身上的冷霜和消毒水味,脑中倏地掠过什么。鼻头微微泛酸。
旭川还是小村子那会儿,相熟的女人们会不定期到谁家的门前排排坐,抱着自家的儿女择菜、打牌、扯闲嗑。她有时会从背后攀搂母亲的脖子,随口唱起刚学会的儿歌。一旁的阿姨们拍手称赞。母亲则轻轻地笑,也不抬头,回手喂给她一枚剥好的烤白果。她含着清甜软糯的果肉,又一次埋进母亲发间,脚跟踢得纸拉门“哗啦哗啦”响。
那时候,从母亲的头发、颈上飘来的,就是这样的气味。
怎么了?
他扯了扯她的袖口,指尖在她的掌心划写。她才发觉他们已从回程的马车上下来,刚刚巧站在那棵树的对面。
她指了指树下的人影,问:她们在做什么?
他有阵子没回应,却也没拉着她走掉。她不知这问题有哪里不便回答,因觉察得出他在斟酌词句,就也没有心生不安。尽管有着相当精明的一面,但他似乎是个比她先前以为的要更加笨拙的男人。这是她最近才意识到的事。
编织。最终,他写道,快过节了,附近的女人要给家里准备点东西。
她弯了弯嘴角,险些忍不住笑,好歹憋了回去,眉头也跟着皱成一团。他踟蹰半天,原是为了说这么点小事。
既过完了太鼓祭,接下来的小半年,理应不剩什么节日。也不知是她未曾留意,还是他本人不喜节庆,大半年过去,竟没多少节日在她的记忆里留下过痕迹。花街向来注重时辰吉凶,每逢过节,总要走几遍仪式、开一两桌筵席。现今她虽换地方住了,冷不丁想起来,心里还是难免有些空落。
别的节不过,总是要过新年的吧?她下意识揪住衣袖内衬,想。便是他没心思整顿,她也是想为自己寻点年味的。
手指正翻绞着内衬的线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呀……
她眨眨眼,将抽掉的棉线捻成一团,而后握在手心。
我也是能摆弄点什么的。
那天起,她开始学习编织的技法。老师不是别人,正是道口荫凉下的妇人。起初她怕自己贸然加入惹她们不快,直到和她们坐在一起,套线圈的手指被粗粝的、染着泥土和肥皂气味的手掌暖暖包住,她才真正放下心来。除却简单的缝补,她过去从未接触过这类手艺。摸织物、握钩针、打结扣,都是从零做起。加上眼睛困难,学得是十足十的笨手笨脚。好在教她的大婶不嫌麻烦,每教一步,既在她腿上写明,又手把手一勾一划地比量;时而轻拍她的手背,赞她哪几处做得漂亮,临了还塞一把晒好的红薯干给她。她心下感激,学得便加倍起劲。
饶是如此,她的进度依然慢得可怜。学了将近一周,只完整编出一朵五瓣小花,其中有两片花瓣还是靠大婶帮忙收了口。与此同时,天气不等人似的愈发冷。其他女人是能忙到十二月中的,可即便里三层外三层裹了袄,他也不会放任她在日益潮冷的阴风里多坐一时半刻。留给她求学的时间不多,这是一想便知的事。
她与针线缠斗时,他就在她的左手边坐着,偶尔帮递一下线团、送一口茶水。她以为他不出三天便会觉得腻烦,转而叫那位常来照顾她的老太太替自己坐镇,但他始终如一地守在她身边,半步不曾离开。有时她死抠一个错处不放,手筋累到酸麻,他就帮她摘掉丝线、抽去钩针,而后将那两只因血流不畅而冰透了的手捂在掌心,和着凡士林揉上一阵,待指尖彻底回暖,再将针线归还与她。
如此往复,她难免会想起那样一双手。同样包覆着她的手指,却老是捂不暖和。即便临着热乎乎、散发着焦糊味的炉火,即便被她反握在掌中。仿佛在冰天雪地冻了良久良久,久到连它们的主人都忘记了。
她不禁想知道:将小卷叼来的小动物尸体丢进炉灶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如果那当真是一场祭祀,他所祭奠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太太?
掌心被轻点两下,是一旁的大婶在“叫”她:练花样用的不算,您还想编点什么?
说来古怪,不止大婶一人,其余上前“搭话”的女人,也一律使用客气的口吻唤她。若将之视作对待生人的礼仪,持续得未免太久了一点。她猜他在这一带颇有声望,众人屋乌推爱,遂连她这样的玩偶也能分得一汤匙的敬意。
思忖片刻,她顿了顿手指,将刚写下一撇的“御币”改写成了“手套”。
不是做给我自己……
当大婶要拉起她的手比量,她摇了摇头,抿嘴一笑。旋即回手向左,摸到了搭在垫子边沿的,男人的右手。扣住了。不等他使力挣脱,她已高高举起他的腕子,再翻转左手,与他掌根相抵。一寸接一寸地压,直至十指贴合,不留一丝空隙。
倘若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妇,想必她会十分感念他的一片心。可他们并不是,或者说,从不是这样温存的关系。她不晓得他对外是以怎样的名分称呼她的——旅行时多半是妻子,那回来以后呢?他不可能说给她听。她却知道,从他领着盛装的她在城里、乡间到处走的时候,她便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要对他做这个。在三五个本地人面前,他必会感到难堪,但和在新居浜的那个狼狈的拥抱相比,自是小巫见大巫的轻松。他不会对她做什么的。她有这个自信。
而且……
她冲他的指尖呵了口气,想:这样一来,他的手也不会感到冷了。在这阴阴惨惨的冬日。
他的指肚比她的略长出半分,手掌则还要宽大一圈。虎口和食指的皮肤发硬。她记得他手上有茧,到这时才注意到它们集中在这两处。同居的时日虽久,她却很少细细地感受过他身体的哪个部分。不像农民的手。许是做特殊手艺的?话又说回来,她从不知道他是靠什么能耐赚钱的。
难不成是杀人越货?她撇了撇嘴,又笑了一下。指头楔入他的指缝,扣着摇上一摇,再一下下揪他的指尖,模仿出穿脱的样子。若有谁有鼻子有眼地讲他不干正经营生,她虽不至于全信,也不会惊恐到无以复加。他给她的印象,向来与正儿八经的良民沾不上边。
“手套”,她翻过他掌心,写。而后指了指他,做出勾编的动作,展开一个乖巧的露齿笑。
自始至终,他没向她做一点反应,任由她对自己的右手胡闹。她赌赢了。短短一分钟内,她暂且颠覆了两个人的立场。在旅馆她就试过了,仅仅这种程度越界,他不会特别拿她怎样。就像他时常做的那些事一样,她赢得了为他做点什么的权力。尽管只有一副手套的大小。
到后院为止,他们相处得都如与往常一般。迈进院门时,她忽觉脑后一松,头发堆委在肩上。发簪没了。回身欲找,却径直撞上他的胸前。她心知是他搞的把戏,为了报复她今天的胡来,便直奔他摸起来。他把右胳膊举得老高,摆明了是握着发簪吊她。她跳脚够了两下,怎么也碰不到尖,随即反应过来:他就是想看自己这披头散发、又急不可耐哀求他的狼狈相;而之所以不在人前搞这一套,多半是想自娱自赏。正如只在家里赏玩她的那样。
钥匙在他身上。想是他笃定了她要靠他开门,才玩得如此老套幼稚。
早知如此,就把温泉那会儿的招数留到这时候了。她咬了咬嘴唇,一时竟有些想笑。若她五感如常,有的是办法对付,也不会束手无策,跟块木头似的僵硬。
大不了就在外头坐着。她抱紧怀里的针线,想,即使他现在不让自己进屋,到了夜里,总不至于要她受冻。
于是她转过身,伸出一只探路的手,蹒跚着往屋子的方向走。反正要找一块好坐的地方,不如就在房子后面的哪个干草堆,看谁耗得过谁。
她当时心里面转的,就是如此单纯的念头。
手腕被猛力攫住。她反应不及,向后踉跄倒下。他从后面抱她,紧紧抱着,像他们每晚入睡的时候,却比那时更紧、更重。针线篮掉在了地上。她想到滚出去沾灰的线团,不由得挣得越发狠了。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几乎是在箍她的胳膊。鼻息烫着她的领口,扫得她耳后发痒。简直像利齿在刮弄。他的右手死抓她的手背。发簪的柄好像断了,弯成一个别扭的形状。她犹豫半晌,还是拍了拍他的指背,权当是杯水车薪的安抚。
这算什么事啊……她轻叹了口气,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只觉脑中混乱,找不出一点头绪。
如此过了一分多钟,仿佛是确信她不会乱跑,他松开了她,捡起针线交还到她手上。双手相接时,他的手指仍冷得像冰。好似受了寒,又似残留了什么余悸。
那时她并未觉出个中深意,满心装的是针线、小卷和未成型的手套。做得笨总好过一样不做。时间永远不够,那便不如花在刀刃上。一边快速吃下新的,一边挤空闲温习旧的。她向来是这样磨炼技巧的,学编织也不例外。经过漫长的封闭,总算得了一次干事的机会,还不怎么消耗体力,她当然不敢放过。
最后一次学习结束,女人们送了礼物给她,有的是鱼干酱菜,有的是手球纸鹤,还有小女孩捡稻草编的蝈蝈笼。送最多的还是编织小样,各色花式齐全,方便她自己琢磨着练。不论她们是否在借此讨谁的欢心,光是收下这堆有用没用的物什,就足够令她暖融融地开心一阵了。
编手套的进展却不尽如人意。每每她咬不准尺寸、要他正经比对的时候,他总是想方设法躲她。单纯避开也罢,有时他还扔小卷过来捣乱,或在她以为他伸手过来时、却往她手心塞一块黏糊糊的牡丹饼,搞得她的手、线团和衣衫都乱七八糟。
她只道他仍记着被她冒犯的仇,便不与他一般见识,尽力凭记忆和手感去做,顺带编成了些小鸟、小老鼠、小兔子,一概送给小卷玩乐。天气既冷,在家又能追咬线做的替代品,小卷也就不再猎活物回来。她自是松了口气,但心底隐隐有些空落。小卷送猎物的日子、散发着焦糊味的日子,差点成了她所习以为常的时间的一部分。她并不讨厌这些,包括他坐在炉火前模模糊糊的影,和冰凉的、捂不暖的手。
完成手套的上午阳光灿然。她剪断手指尖剩余的线头,将手套套在手上,窝在卧房一隅,待他开门走近,便从怀里抽出双手举着,摇一摇,又笑。而后脱下手套,在他面前甩了两甩,再拿出早写好的、不知字迹是否齐整的纸条,上书:试试看?
视野中的黑影矮了半截。他蹲下身,接过了字条、手套。她不禁有些忐忑。虽说东西是她自顾自做的,动机亦算不得纯粹,她还是期望得到他的一些反馈。
手掌传来毛线的触感。她先是一喜——他终是戴上了,随后读他在自己掌心写的字。却是异常简短的一句:
小了。
写罢,唯恐她不信似的,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反按她的手掌两下。她的指尖擦到了他的掌根。光溜溜的皮肤,足有半条丝带的宽度。
她的嘴不自觉瘪了。一些轻快的、摸不清形状的东西飞走了,像纸手球被按扁时撒的气。不知是出于微末的怜悯,还是胜者的居高临下,他捏了捏她空无一物的手心,转而给她套上一副露指的羊绒手套。不扎手,质地绒绒软软的。她知道这类手套是方便冬天在室内做手工活的,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一早就发现了,她照这样编下去的手套,大约不会合他的意。可偏偏不提,还费尽心机不配合。不为别的,就是想眼看着她失败。最后施舍她这副买来的露指手套,多半是在宣告他对待这一系列事件的态度:别想干涉我;如此,我也能勉为其难支持一下你的小爱好。完了。
跟那时一个样,她想,捻着指套边缘的绒毛。和她早先在家里翻找能证实他身份的东西时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生闷气不是办法。她便将这不忿化作气力,加倍投入到了编织上。许是苦练有了回报,抑或是倏然开了灵窍,她的技术进步得如飞一般。参照自身经验和带回来的小样,她每日都能变着法弄出各色玩意。发圈、绒花、笔套、璎珞、手链、丝结……越是从前弄不好、不敢弄的,现在越是做得得心应手。便是来看护她的老太太见了,也提出要用自制的香草茶与她交换一两件——也是在那一次,她才从他那里得知老太太姓“水原”,说是住在他们家附近。若非自知技艺的水平和见识有限,她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自得了。
也是一种“弄弦”。她往手指上绕线,用钩针拨弄了两下绷直的部分,想:抚琴和编织,不都是和丝线打交道么?
除却人用的物件,她不忘给小卷也准备几件项圈衣鞋。可惜它似乎对此不甚中意。每次要给它穿上,它老是用收着指甲的脚爪推她,或佯装咬她。约莫是怕小卷真伤到她,他往往主动替她代劳,等换好了再把猫抱到她怀里。而它回回都是一沾她就窜出去老远,也不知到角落里做什么了。下次过来时,又是干干净净一只猫,只留着颈项一条丝带。
一想到那丝带是他给小卷从小系上的,她难免生出些醋意,又觉自己醋得十分可笑。说到底,小卷是他捡回来陪她的,也是由他照顾吃喝拉撒的。有这么一条她无法介入的联系在他俩之间,也是理所当然。
某日下午——应当是十二月上旬的一日,天阴沉得厉害。她从浅眠中一激灵醒来,鼻尖、手脚都凉得像泡了冰水。一摸怀里的汤婆子,早已和指尖是一个温度。
与旭川彻骨的寒不同,这里的冬天是潮溽的阴,虽不至冻死,冷意却如吐丝的蚕,不觉便缠了一身。她摸到客厅碰碰炭炉,表面只剩一层似有似无的温。他和水原夫人都不在,小卷也不知跑到哪睡觉去了。她想起柜子里存着些衣物,就打算翻一条厚些的毯子或棉袍裹着。
前两个抽屉放着的是夏装、内衣之类的,还卷叠着一些袖带和袜子,散发着淡淡的樟脑球气味。即便是她自己在旭川旧屋的衣物,也不见得能被码放得如此整齐。第三个抽屉似乎推得最为紧实,她用力一拉,险些把屉层一并扯出——它居然是其中最轻的。她颇感好奇,伸手探去,摸到一样软绒物事。
毛衣毛毯?不对……
是手套。是她送他的,只知道他戴过一次的那副手套。
她翻来覆去□□着这两小件织物,还将它们凑到鼻端吸了吸,生怕是自己误会了,或是拿到了假货。可她怎么会认错自己的针脚,又怎么会有人拿这种不值钱的玩意造假?
她以为他早就丢掉了。明明是没什么用处的礼物,心意也不十分纯粹的礼物。
将手套放回原处的时候,她又摸到了一样木质物件。比抽屉里侧的木板光滑,应是涂了一层清漆,不算小。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她以手作铲,小心抬起盒底的对角,尽可能保持盒子的平行位置不变,将它从抽屉里移了出来。它和手套放在一起,却特意用盒子装起来,想必承载的意义是更往上一层、且不愿意让她知道的。
她按上木盒的搭扣。扳开、掀起。一时间,心跳竟有些快了。
起先,她触到了一根干瘪的、毛刺似的东西,稍微用力,便脆得像要断折一般。她连忙抽回了手,确信自己有了心理准备,再缓缓凑了上去。不止一根,是十根、几十根。失去水分的花草茎条,或交错、或并拢地积压在一起。有些残存着蝉蜕样的花瓣、叶片,有些则光秃秃的无遮无拦。它们挨靠着彼此,头并头、脚并脚躺在木刨花床垫,亲密无间。下半部松松系一条丝带。她记得明镜似的:那是她为了扎这束不好看的野花,从头上解下来的发带。
她摸了摸喉咙。里面酸酸的、热热的。咽两口唾沫下去,疼得像被钝刀片割过一样。
这算什么呀……
又一次,她无声翕动着嘴唇,指尖拂过枯萎的花:
你说,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她早已将抽屉的内容恢复原状,缩在客厅一角,裹一条从床头扒来的长袄,戴露指手套的两只手缩在袄下忙活。待他持着光源走近,便不着痕迹地将袄里罩着的东西理好,而后扬起唯一露在外面的脑袋,朝他笑了一下。
他捋了捋她的衣领,指背贴在她的耳朵上,这是他惯用的感知她冷热的方式。尽管刚从外面回来,他碰她的手却并不怎么凉,也许是提前暖过了,也许是戴了他自己买来的手套。她假作顺从地蹭蹭他的手背,当他探进长袄、要摸她膝上的汤婆子时,两手左右一掐,直接握住了他的手,顺势将刚编好的一朵小花塞进他的掌心。
他的手在她的怀里僵住了。她不禁又抿嘴笑笑,替他合拢手指、包住掌中的绒花,写:送给你。
他一动不动。须臾,他翻过她的手掌,指头在上面顿了一顿,写: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再一次拢了他的手指。又过去十几秒,不知是他懂得了,还是放弃去搞懂了,他终于抽手出去,顺带拿走了绒花和被她焐热了表面的汤婆子。
哪有什么意思呀,她想,暗暗别过头去,感觉脸蛋都要笑得酸了,也就是,想送你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仅此而已。
*
对她而言,这仅仅是个开始。那晚过后,她几乎每天都送他点什么。样式没有特别的构想,全凭当日心情:高兴了就勾一只鸟,犯懒了就编一只猫;郁郁不乐就打一个千回百转的丝结,食欲不振就缠一尾肥满圆滚的金鱼……她知他多半猜不透她这么做的意图,她其实也没想过要同他说得明白。更何况,她已然把她想对他说的尽数藏在这些递给他的小玩意里面了。有些事是暧昧不清才够美。若是戳穿了,便与打碎了西洋镜无异,毫无风趣。
只不过,在一些偶然的时刻,某些她一人独处的时刻,她会悄悄打开柜子上数第三层抽屉,如同一个背着长辈撬开密封玻璃罐偷糖吃的孩子。她比他更清楚这其中的空白是如何被一点点填充的。尽管只是些廉价的花与线,尽管才填了近一半的量。但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也是他不能否认、她不会否认的存在。
或许这些被他存放在第三层抽屉里的东西,才是他留她在身边的真正理由。她几乎可以确信,他围绕她所做的种种,大抵是在向她寻求一种隐秘的慰藉。高于寻常意义上的□□,却也飘不到更高渺的所在。他似乎仅满足于去抓住些什么,透过她的身心,把握住某个近似锚点的平衡,令那颗难捉摸的、浅薄而又深沉的心,获得稍纵即逝的宁静。
御币赶在大年夜前做完了。若非水原夫人提醒,她怕是要等过完年才想得起来。这原是她学编织的由头,如今看来,倒似有些本末倒置了。以香茶和编织物的交换为起点,她与水原夫人的“闲聊”逐渐多了。内容多是些琐事:天气、饮食和针线活,顶多再加上水原家的儿孙。她不敢和这位夫人聊得太深。无论老太太待她再怎么慈蔼,到底是他招进来的人。其中的利害真假,都半点轻信不得。
虽是过年,除了晚餐添一碗荞麦面,家里没有其他变化,就连他回家的时间都与往常无异。她有些庆幸自己早料到了大年夜的冷清,尽管只准备了一件装饰,总归挂了点吉祥彩头,与往日的干枯做了小小区别。
茶足饭饱,她咽下嘴里的橘肉,不意被他拍了两下肩膀。这是叫她跟他走的意思。停顿片刻,她还是懒懒起身,依依不舍地作别被炉和烀脚丫的小卷,随他进了卧房。这个点距洗漱似乎早了些。许是他见她犯了食困,为防积食,就打算带她更衣、出门转转;抑或是把她当暖手炉、洋娃娃似的抱着——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干过,偶尔还会摸摸她的头发,对着她的耳朵说点什么。像是说给她听的,又似对着树洞自言自语。
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准备的是另一样东西。
新年礼物。
他将她的手放在木盒子上,写道。约莫是注意到她的无措,他顿了顿手指,又补充道:
你也送我了。
她眨眨眼,一下咂摸过味来。他以礼物的名义给她什么,可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举动。而凡事必当有个由头,无论它有多么反常。要说她近来对他特别做了哪些,也只有每日送他礼物这一桩了。
原来他是懂的。
她摸了摸丝带线团,分明没揣汤婆子,胃里却滚过一股暖流。还礼归还礼,他竟还知道往上面按个“新年”的名头,添几分像模像样的年味。当真是小瞧他了。
即使如此,她并未对盒里的东西抱太大期望。缩缅和服、织锦腰带,金银的钗环、远洋的脂粉,抑或是一盒精致年菜,由她爱吃的那种不知名的海鱼料理而成……男人讨女人欢心的礼物,大抵如是。而他也不过是个男人。嗜好特殊,秉性古怪,时而待她分外体贴,时而又摆出一副捉摸不透的嘴脸,还送过她一只猫。
倘若他再送一只小猫,倒也不坏。她津津有味地想,由着他再一次握住自己的手指、按上盒扣。可小卷是被他俩从小宠到大的,没来由多一个兄弟或姐妹、分走来自父母亲的关注,也不知它能否承受得了……
她碰到了木盒里面。一层绒布,被铜扣绷得紧梆梆的,蹭得手掌又凉又痒。没来由地,她的心跳漏空一节,又陡然快将起来。
她才想起来,她记得这触觉——却宁愿自己记不得这感觉。
不要、不要……
她浑身发着冷汗,满心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绝对不可以是那个。
绝对不要。
指甲盖抵上了嵌在深处的丝弦。一勾、一牵,磨得她心尖一动。如刀锋轻掠,割一珠鲜润的血。
回过神时,双手已按在琴上。她恨不能抽手回去,手掌却死黏着琴身不放,抑制不住地抖。她无限地渴求着手里的东西,渴求到要将它融进自己身体;但又无限地畏惧着它,畏惧到宁愿自己从这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从中间到两端,她看到了,只在这一瞬间看到了:颀长的琴颈、圆润的琴腹,琴头弯曲如低垂的鹤喙。琴弦窜起四道鲜艳的火,直通通烧穿了指骨,直钻透到骨髓深处。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痛楚,痛得快要哭出来一般。
她真的在哭。两臂拥紧了琵琶,脸颊和鼻子压在弦上,也不管涕泪会否污了琴身。她来到了四国,住进了一座开着花的小院,甚至有了一面琵琶——新磨制的琴面,均匀的涂漆,泛着檀香味的琴背。每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每一样都是她梦寐以求的。即便是做梦,也不会有比这更美妙的现实了。
她该笑一笑的,不是吗?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顺着头发慢悠悠地动。他在抚摸她的后脑、脊梁,手臂越过她的肩膀,如同抱她一样。她险些要扑进他怀里,随即又为这样想的自己感到脸热。一时间,她差点就相信他是出于某种黏稠的恶意才这么做的:送乐器给一个耳聋的女人,多么毒辣的玩笑。
但他没必要,确切说,是不会这么干的。若要她拿出什么根据,便是他们相处至今的点滴。他对她的种种用心,无一不挟着浓烈的私欲,其中却找不出伤害她的企图——她甚至体味过一些算不上快乐的快乐。激荡的,深切的,酸楚的,甜蜜的。倘若再添几味香料进去,都足以接近“爱”的滋味了。
她抬头面向他,指尖在琴面上游移半分,又缩将回去。无论接受还是拒绝,单纯用言语表述,对他或是对她自己,都显得有些残酷了。而他似乎并未留意这细小的动作,仅一味擦拭她哭花的头脸,给小猫洗脸似的。她闭上眼,几乎是在享受这二十几秒的清洁,好像这是她人生当中的最后一次沐浴,剥去旧皮、重焕新生,隐隐散发咸水的香气;待他结束了,便摇一摇头,推开了盛琵琶的木盒。
那样轻巧的一推,像推一具盛满鲜花的棺材。浮在她未能得见的海面,被腥咸的风送得远了。
可他偏不叫她放手。她试着挣脱两下,没挣开,便不再白费气力。也是有够狡猾。他打定主意要她做的,她向来没法子违抗,一如他在山道上领她蹒跚地走,连上山用的衣服鞋袜都周到地备齐整了。
有什么意思呢?手指被他按在琴身,从左至右地蹭。她弯了弯嘴角,差一点要笑出来了。
我又听不到……
棺材板是老早就被钉牢了的。不是她自己,而是经由另一些她无从反抗的力量下的手。时至今日,她已嚼不出苦涩的余味,只是多少觉得可惜:这样好的一把琴,理应托付给配得上它的乐手,而非一个与琴声无缘的聋子。
指腹触到一枚孔洞。一指头粗细,边缘被打磨得十分光溜。她下意识多抠两下,手里又被塞了一根细棒,往洞里一楔、一拧,却是分毫不差。他捉她的手指缘着木棒攀,格外蹭了蹭顶端。那是一处半圆凹槽,形似吹口,却是个实心的。
弹琴时咬这里。
他在她的手心写下这些字,随后按了她的唇瓣。指尖染了些软腻的檀香,额外带出一点咸。
今天没搽口红呢——她理应为他的要求感到困惑,却只冒出这么个念头,抿了抿嘴唇,上下牙齿抵靠在顶口凹槽。拨片一挥,划过四根琴弦。
“轰”的一下。
有东西在她口中炸开。是凉冰冰的水,直冲天灵盖的火。颅内有千万只鸟在飞,四面八方地撞,撞得那骨头围成的坟茔玎玎咚咚地响。又似上百只猫,片刻不停地挠她的牙齿,她的舌头、鼻腔、眼珠……墓土裂开了,飞出的却是玉白的蝴蝶。一霎空茫茫的白。像雪,又像劈头落下的闪电。她含的正是那引雷的针、炸药的引线。令闪电贯通了她,令火烧透了她,却无法要她放下它。残骸、虫蜕,瞎了眼的猫和断了翅的鸟。她动情地抚弄它们的尸首,沉醉于记忆的芳馥。似是而非的畸形怪物。撩拨的是冻结的时间,打得粉碎。又化成了蝶。
是我的东西了。
舌根酿出发酸的苦。是棒端的涂漆融了,还是木头本来的滋味,她不清楚——也无暇弄得清楚。她怀里抱的、手下弹的,只是发出琵琶声音的仿品。至于内在变成了什么东西,她无从得知,也不需要知道。她是剩在盘子边的残渣,是半离了魂的走肉,却还妄图吸一支虚幻的鸦片,为的是吊着她一口气的瘾。灌了脓血的、胎死腹中的瘾。
也只有这样畸形的琴,才配得上同样畸变的她。
这场纵情终止于他的双手,恰似它的开端。
他掐住她的后颈,轻而易举便将快乐从她的口中攫出,抓蝴蝶一般轻巧。合拢于掌心,不留一丝缝隙。她抓着新得的另一半死不撒手,被他戳进嘴里的手指捅得想吐,又在他松手的瞬间大咳不止,全身的血几近逆流。若非有他支撑,怕是下一秒就要匍匐在地,半点也动弹不得。
这是他一贯的做派,提醒她莫要忘形、莫要逾矩的做派。此时此刻,她却有了成倍的惧怕。是因为自己害得他流血,还是单纯畏惧着他动作上的粗暴?或许两者皆有。在他紧绷的臂弯当中,她不敢多思任何一种可能。尤其是失去琵琶这一项。
那便是要了我的命。
她糊里糊涂想着,脑瓜顶着他的胸口,止不住地发抖。
他不会要我死,却想要我的命……
那晚他照常抱她入睡,好像压根没那回事似的。挨着他的吐息,她浑身燥得难耐,指尖却又冷得吓人,稍往手心蜷缩,都要冰自己一个激灵。反复默念着“富士”“老鹰”“茄子”,她一忽儿沉到睡梦里面,一忽儿浮上表面。好端端一个大年夜,做的初梦里头,净是些光怪陆离、不知所云的玩意。
她在黑沉沉的水面上跑。水波一望无垠,想来是一片海。硕大的圆月悬挂在海面,将她脚边的涟漪照得发白。溅起的水珠在半空中扭三扭,化成银色的猫跳到她身前引路。玎玲、玎玲玲。雪花般的琴声遥遥飘落,竟是从月亮上来的。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去。月里有两个对酌的小小人影。鲜红的格窗落在两人身后,窗棂落着胡枝子花的影——奇了怪了,长在月亮上的,不该是桂树么?
“噗”的一响。怀里的银猫碎了,融成空荡荡的水。她下意识伸手一拉,只握得一撮软软的尾巴尖。
她睁开眼。冬日的天亮得晚,四下仍是黑黢黢的。手背压过一只剪过甲的猫爪。原是小卷在枕边来回走。会梦见猫咪,多半是它钻进自己怀里大睡特睡的缘故。她动一动手腕,忽觉手里攥着什么东西,细细摸来,却是琴盒的绑带。直至入眠,她都没有松开对琴盒的掌握。既是出于恐惧,也是出于欢喜。
她解开盒扣,探进盒里摸琴。从头至尾。划到月纹附近,她用无名指勾了下最细的那根,眼前霎过一片红。血一般的红。
对啊……
她用力眨了眨眼,只觉心脏跳得飞快:他又怎么会知道,我想要的乐器……是一面琵琶呢?
聋子弹不了琴,人贩子无需向买家交代她这一手已无用武之地的专长。也许他曾留心她弹奏“空”琴时的模样?可若单从抚琴姿势来看,琵琶还是三味线,外行人是断断辨不清个中差异的;非要辨个明白,认成后者的可能性还大些。
退一万步,即使这些巧合全中了,他也没道理挖空心思为她特别订制一把琴。能让她听见声音的琴,和琵琶几乎一模一样的琴。是容不得她拒绝的礼物,也是她不可能拒绝的礼物。
除非他清楚得很。
她揪起衣领,将喘息埋进前襟,不敢发一声响。
他清楚得很——琵琶这东西,在她心里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都是他算计好的。
她鼓起腮帮,嚼着尝不出滋味的寿司饭。不难想见,无论是住进四国的小屋,还是“听”一曲出自太鼓祭的囃子,乃至得到一柄足以替代琵琶的琴……迄今带给她感动的经历,不说九成,也有五六成是被他精心谋划过的。若道这一切尽属虚妄,未免言过其实。可清醒地被蒙在鼓里的体验,但凡是个有脑子、有想法的,都不会觉得痛快。
仅仅过去一夕,那些漫长的猜忌、惊惧与绝望,便统统成了笑话。令人笑不出来的笑话。她真想一气吐个干净,嘴里的、肚里的、心里的。终又是乖乖咽下,任由身边人托起自己下巴,擦净了嘴角的饭粒。
他是认识自己的。
她略微垂眸,试图辨清他的轮廓、长相,即便那是徒劳中的徒劳。
而且绝不止“认识”那么简单。能让她倾吐这些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是她过去看得上眼的熟客。想要到外面去、想要往高处爬,像她这样的女人,且得从矮子堆里拔高个,攒一笔光鲜亮丽的人脉出来。而要令这类人模狗样的“君子”青眼有加,除却一手先声夺人的精妙技艺,她这出自陈身世的浪花曲,须得恰到好处地添些真金白银,才有够夺目吸睛。
他多半是其中之一。至少按常理推算,他应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但又有一个问题:既是如此身份的贵人,为何要带她偏居南国,贴身照拂着她,过简素单调的日子?
管他呢。
她在袖底攥紧手腕,指甲抠了会儿皮肤,松开了。被掐过的地方既胀且麻,也许变红肿了,她也懒得确认。
就当是有钱人的兴致吧。这一路货色,她过去听多了,也见多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他也是一样的,对吗?
兜兜转转大半年,还是回归了原点。她想知道的,无非就是“你是谁”这一问的答案。现如今有了眉目,她也有动力再将这害死猫的好奇心捡起来一回。
反正又不会真死。
她微微耸肩,险些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扯出笑来。
话虽如此,她也不能当真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的头脑跟手腕,她都仔细领教过一番,加上感官的不足,这次再行试探,且需小心之上再小心。
方法倒有现成的,连道具都是由他亲手交付到她手上的。“琵琶”,那把能让她听到声音的琴。他既是她的熟客,自会有几支共处时候常要她弹奏的曲子。时过境迁,她已不可能做得出严丝合缝的人乐对应,但只消确认他对特定曲目的反应,就能大致圈出他的身份。她刚巧手痒得要命,挑选出乐曲糅进她上手的曲单,既能满足她练琴的需求,又能将事情办得不留痕迹,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落到实处,往往不那么顺心遂意。一连十数日,她奏曲不下百首。尽管抚琴的手感愈发火热,但试探作业的毫无进展,亦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对于她的琴声,他从来不予置评。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都撬不出一个字、一个动作的表态。
她一度怀疑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破——他这是以不变应万变,静待她的阵脚不攻自乱,还是留足了折磨她的后手?可到了第十三天上午,他竟拉着她到院子里乱转,时而举她的手去摸小卷留在角落的梅花足印,还掐了白梅的花骨朵熏她,惹她打了八九个喷嚏;许是为弥补她的不快,下午泡完热水澡,又默许她比往常多弹了一个时辰,期间还捡她垂下来的湿发编辫、甩着系铃铛的辫梢逗小卷玩。
若是半年前的她,很可能全然摸不着头脑,乃至多思多虑、心生惶恐。现下她却懂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就是大过年闲的。只有闲极无聊的小鬼头,才做得出这等消磨时光的蠢事。折腾姑娘家的蠢事。
真是笨。
她气呼呼拱进被子,抱着软枕埋起头。也不知在骂两人中的哪一个。半晌,她噗嗤笑了,又连忙用被子掩住。从喉咙的状态看,那一声若真发出来了,大约既像咳嗽又似呕吐。
蠢透了,她捻着被罩内侧的蝶纹刺绣,想。闹别扭到这个地步,简直像在对谁撒娇……
究竟是对着谁呢?
她已将所记得的跟那些熟客相关联的曲调奏了个遍,仍未得到哪怕一个像样的答复,却因此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
这并非她预料之内的结果,却是个令她暗生几分窃喜的结局。她理应感到迷茫、愁郁和猫抓似的苦闷,以及再一次的愤怒。结出冰碴的愤怒,恨不得咬下一块肉的愤怒。她以为她会有,就像十几天前谋划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为什么会开心呢?
她啃着被罩一角,几乎把绣纹咬脱线了。
答案呼之欲出。
很久很久以前,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已经深埋在她的心底。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却似一块挖开了痂的伤疤,不时滚一股热辣辣的血,翻出新鲜的肉来。
蒙头的棉被被掀开了。她赶忙回扯,可惜晚了一步。他的手敷上她沁出细汗的额头。手心贴完,又翻过来换手背,带一层被窝外的凉意。她意识到他误会了,但心口闷闷地塞,便也宁愿被他误会,不做表示。可当他要起身拿药,她突然反悔了,拽了拽他的袖口,写说昨晚没睡够,休息一会儿就好。
他既没有回写什么,也没有拍她的掌心,只是坐回原处,握着她的手。她以为他打算整理被褥,好叫她规矩地枕在枕头上睡一觉。他却扫开了被她揉搓得不成型的软枕,轻手托起她的上身,使他的大腿恰到好处地垫在她的颈下。他的手指捋过她的鬓发,打了一转,绕到她的耳背,随后再一次按上她的前额,停顿了十来秒,应是在对她的体温做最后的确认。他手掌上的硬茧起皮了,蹭得她头皮发痒。
没来由,她的鼻头泛起一股酸劲,连带眼眶也变得热了。她不愿他发觉这异状,一扭身,整张脸埋进他的腰腹,蜷起腿。他颤了下膝盖,身体下意识后倾,似是不确定她在弄什么把戏。她拽紧他的衣襟,用全身的力气憋着眼泪鼻涕,牙齿快将下嘴唇咬出血了。
他的手落在她的背上。时而轻,时而微重。她渐渐反应过来,他是在按某种节拍去安抚她,和他们在新居浜时一样。与其说是曲子,不如说是两截拼凑的段子。开头还有几分像太鼓祭囃子,不到一半就变了。那是一首她从前听过、弹奏过的民谣。来自关东的渔曲。
是你吗?
倦意卷袭上身。她咽下流入喉咙的涕泪,抵蹭着沾染了他体温的衣服,静静贴上湿润的嘴唇。
她感到自己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仿佛把半辈子的气都叹出来了。
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会是你吗?
尾形先生……
是的,有些人就是有本事忽略掉这些快乐细节的,我说的就是你尾形百之助w
本节对应候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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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蚀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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