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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叁 孔雀明王 ...

  •   菡萏渐渐花销,剩枯荷听雨时,明王妃自溺于莲池。

      尸首是晌午过后才被打捞上来的,远远地看去,她头冠、璎珞间的面目很是浮肿,四肢被人婉转地提起,樱桃红的衫子则湿甸甸地往下沉着水。

      罗娘的声音从殿内传来,连声催促着:“竹娘,盛水来啊!”

      薛文竹蓦地回过神,匆忙忙打了清水进盥盆,应道:“就来!”

      进殿时,怀已经收拾妥当,碧奴却还赖在他腿间午憩,怀用清水湿了帕子,轻轻地为碧奴擦拭眼周、清理耳朵中的污垢。

      碧奴张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转醒过来,翻身侧躺着看怀。

      怀捏住它伸出的猫爪垫,从罗娘奉着的托盘里拾起甲锉刀,仔细地给碧奴修剪起指甲。碧奴见状,开始小幅度挣动,不安地细声吟叫:“喵——喵——”,怀蹙眉:“别动,”又放柔声音安慰它:“别怕,不会弄疼你的。”

      碧奴乖乖不动了,修剪完指甲,怀又用梳篦给它整理毛发,碧奴舒服地小声打着呼噜,扭动身子露出肚皮,同时歪头拿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怀。怀便揉了揉它的小肚子,又拍了拍它屁股。碧奴这才喵了声,恋恋不舍地跳下他膝,往自己食盆那边去了。

      怀拂去袂间的猫毛,站起身:“我听着外头喧哗,是出了什么事吗?”

      薛文竹刚想要答话,就被正给碧奴添着羊奶的罗娘抢了先:“是对面——对面在着人收拾莲塘呢!”

      薛文竹惊讶地回头看她,罗娘却不动声色地垂了眼,意有所指地补充:“是王爷吩咐过的——昨夜雨下得太大,池水都漫到湖心洲上的佛堂里去了!”

      怀唔了声,又蹲下身,用拇指摩娑正一下下拿舌头洇着奶的碧奴头顶,道:“我这几日,照例要入塔滕抄《大日经》,为母君、父王祈保平安。”

      碧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忽然抬起脸,看向怀,委屈地喵喵叫起来。

      怀捏了捏它的耳朵,从腰间取下枚镂金的铃铛球,朝碧奴晃了晃,碧奴的脑袋便也情不自禁地随着那铃铛球摇摆,怀轻笑了声,把铃铛球放到它面前,碧奴看了会儿,才犹豫着伸出肉爪垫,轻轻地推了下,铃铛球即刻便锵锵地鸣响着滚远了,碧奴立马动作灵敏地起跃,一路追逐着它,玩耍起来。

      见它被吸引走了注意,怀才起身,继续吩咐:“你们照顾好碧奴,别让它乱跑了去……”

      碧奴却没再留意他们的对话了,他直到晚间还在像捕蝴蝶一样追着铃铛球跑,终于用两只猫爪子捉到它时,就会趴下身,好奇地探着脸往球心里觑视,铃、铃、铃,那球因它无意识的拨动又响了起来,碧奴因距离过近,被这声吓得一个激灵,慌忙退开两步,紧张地瞪着对方——到这时,那铃铛球又静了。碧奴盯着它,最终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可尚未及触碰,清泠泠的铃音便又响了起来。

      ——是晚风在吹拂佛子塔间的铃铎。

      碧奴下意识循声回望,就见一轮圆月亮正在蜗螺一样攀着塔壁往上爬,爬上它所熟悉的第八层塔楼的窗台……

      月光自高处投射下来,将佛塔的影子照得扭曲、瘦长,像柄幡杆,而在大作的摇铃声里,那幡一样的塔影忽然便罔顾本形,呼啦啦地招展起来!而周遭亭台与树的影子也开始诡异地动荡,在憧憧的变幻中,露出了兽一样尖厉的爪牙,从四面围拢而来,蠢蠢欲动地朝着懵懂的碧奴迫近!而它们之间,碧奴自己的影子竟也开始变化,仿佛生出了自主的意识——就快要脱离它的控制!

      碧奴惊得一下瞪圆了眼睛,全身的毛发都在这一瞬间炸开,而就在这晌,湖心,那一直寂寂在假山石间的佛堂蓦地亮起了明灯,燃灯映上夜水,如似火莲绽放,而火莲花心,霍然有声念唱起孔雀明王的心咒:“南无,摩诃,摩愉利,佛母明王菩萨……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咒诵声响起的一刹,周遭蠢动的影子忽开始战栗、退后,既而纷纷向着佛堂的方向匍匐、膜拜。碧奴也怔怔朝那儿看去,不知是否是它的错觉,整座明王府好像都在这一刹变得森森暗暗——有层层幢幢的黑影,正自王府各个角落里蠕动而出,伏地而行,与它擦身而过,朝着湖心掠去!

      “……南无,摩诃,摩愉利,佛母明王菩萨……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咒念犹自在往复,碧奴只觉眼皮渐渐开始发沉,身体则不受控制地缓缓软倒在地上,而就在它□□睡着的一刻,脚下那猫影子霍然起跃,动作轻盈地踏水凌波,亦同其他鬼影一样,朝着那水心的佛堂奔去……

      它赶到时,嶙峋的假山石间,已鳞萃比栉伏满了影鬼,碧奴的猫影子轻巧地越过他们,落到佛堂门前。帘挂被风吹了起来,佛殿内,白缯轻衣的男人还在颂《孔雀心咒》,他头顶的明王像乘金色孔雀王、结跏坐于白莲花上,宝相庄严而悲慈。而男人的腿边,还跪蜷有两只女鬼的影子,其中一只虚弱得几乎看不清面貌,另一只则全身上下都在淌水,始终自男人的脚边不安地蠕动、膝行,使所过处,都洇下大片水渍。

      咒念声终于停了,那男人站起了身,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地面——却是映出了一架裹在僧衣里的骷髅白骨!

      他回首望向门外,与骷髅影迥然的面容温柔、慈悲一如身后的孔雀大明王像,朝着碧奴的猫影子招手:“孩子,来见你的母亲。”

      碧奴的猫影子不由自主便依从了他的话,男人俯身,把它抱进怀里,垂眼打量了须臾,这才递向那虚弱到面目全然模糊的女鬼,那女鬼在以双手接过碧奴的一刻,身体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她战栗着将碧奴那小小的、软软的身子纳进臂弯,低俯下面庞,贴近碧奴的脸。碧奴怔怔地看着她动作,不知怎的,它明明看不清这只鬼的样子,却能感觉得到,她此刻正在落泪。

      碧奴小声地喵了声,抬起爪子扒拉她的脸,女鬼仿佛笑了,用凉冰冰的手握住了他的爪。

      那男人再一次开口了:“凡鬼修者,每月必经一夜,以亲身下地狱道,渡过自身的‘鬼劫’,其中罹厄者从此魂销黄泉,生还者则能回往阳间,同时修为倍涨。虽则碧奴还未满双月,与你母子体间气息几乎一致,但还是难保你此行完全不为鬼道所觉察,如若有万一——你被发现了替碧奴挡劫,必将激怒鬼道,引来八大业火焚身之刑,到时候,你就只有完全魂销魄散这一种下场。鬼子母,你当真决定好了吗?”

      女鬼轻轻地开口道:“可如若妾不与碧奴同去,以它这样小而不知事,甚至都还不能化出人形的状况,独身前往地狱历劫,又怎有生还的万一可能?碧奴与‘地狱变’中的所有鬼魂都不同——他是天生的鬼胎,”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碧奴下意识便喵了一声,女鬼似乎又微笑了起来,轻柔地抚摸过它的身体,“妾既已执意生下了他,便会尽全力保护他安然长大。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若妾此去当真罹祸,往后便无法再照看碧奴,惟望宗主,您能看在与碧奴的父子渊源上,日后对他多予关照……”

      ……

      近四更时,瓢泼大雨忽然即至。薛文竹被风雨声吵醒,起身阖窗,路过碧奴的猫舍,见它仍维持着傍晚被抱进来时所摆的睡姿,一动也未动,不由觉得好笑,想靠近了观察,却在凑近的一瞬,蓦地惊叫了起来!

      罗娘被她的尖叫声吵醒,揉着眼睛下床:“怎么了?”

      屋内没有上灯,闪电霍然划过,照得薛文竹那失去血色的脸如金纸一般,她抖着声音道:“碧奴……碧奴它……”

      罗娘不解,探身去摸碧奴,却也在触手一刻,脸色剧变。

      薛文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碧奴它……没呼吸了……”

      佛舍的灯很快逐一亮了起来,吵吵嚷嚷的风雨里,仆役更吵嚷地迭声传着话:“请医!请太子!”

      薛文竹抱着身体已然冰冷僵硬的碧奴,不知所措地立在檐下,风雨更盛了,闷雷炸开,几乎将罗娘的喊声埋没:“婆罗门的大夫呢?怎么还没来?”混乱里,有人叫嚷着,也不知是不是在答她的话:“雨太大了!——”

      又一道闪电亮彻晦空,怀终于出现在佛子塔的门间,撑着伞急匆匆走过来,一把搂过碧奴,下巴贴在它的头顶,静了片刻,才哄小孩似的道:“乖,没事的,”他快步入舍,坐到床头,解开衣襟,把碧奴僵冷的身体贴到自己胸口,又重复了一次:“不会有事的。”

      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小猫,而碧奴的爪子竟当真在这时抽搐着动了一下!

      怀又惊又喜,可还不及他反应,碧奴全身都开始抽搐起来!紧接着,他的手指、四肢、脖子都开始伸展!绒毛则迅速消褪,竟、竟是渐渐变化出了人的模样!

      猝不及防地,怀手捧的那毛茸茸的小猫就变作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怀僵硬地抱着他,而少年羽睫震颤,既而,霍然睁开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碧眼睛!他直直地盯着怀,忽地,沙哑地“喵”了声,手臂环上怀的脖颈,脑袋倚靠在他的颈窝间,眼泪如同泉涌,摇曳着尾巴,连续凄凄地叫:“喵——喵——喵——”

      而同一刻,正响起的敲门声戛然止住,怀猛地侧头,就见罗娘正带着那婆罗门的医者,从未及阖拢的门扇间,惊愕地朝他们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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