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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贰 莲生佛子 ...

  •   参差眼见着,薛文竹魇怔怔地,已将自己半边头都挤进了画里,却忽然又恢复了意识似的,惊恐地张大了嘴,试图挣扎着往后退,可她的那半边头却仿佛被画黏住了!而波旬庞然的影子落在壁画上,幢幢地涌动,变幻出了一只巨大的影猫,不断将她用力地往画里推!薛文竹发出凄厉的尖叫声,连绵的枭啼一般,愈发衬出波旬那毫无起伏的咒诵声阴森怖然,而那只影猫正在这时伸爪掐上了她的脖颈——薛文竹的惊叫蓦地戛然而止!挣扎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就这样被这只影猫掐着脖子,往画里塞。参差甚至都能清楚听见她那一身血肉和骨骼在挤缩中发出的咯吱吱的声响,像在被生嚼一般!

      而当薛文竹完全被挤进画中的一刹,那猫影子蓦地松开了爪,退后半步,手结印契,喉咙里亦发出咕噜噜的诵言声。接着,令参差更为震悚的一幕发生了:那原本还静止在画中的行乞女孩忽然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而伴随着她的行走,这幅壁画原本被熏黑的部分也开始焕然,画中万象更新,那些原本被困在画里、一直浑噩不知所谓动作着的画灵,仿佛一下子被注入了灵智和精神,连同画中的风与树都开始沙沙地摩娑——整幅街景都在一瞬间活了起来,开始井然变化着!

      ——这显然并非简单的以“人牲”祀画!

      那瘦骨嶙峋的乞女还在沿街蹒跚着行走,差点便撞上个赶路的男子,被对方厌恶地一脚踢开,叱骂:“身上臭死了,不知道滚远点?!”

      乞女被踹倒在地上,努力撑了几下身子,似乎是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始终用不上劲,最终还是奄奄地伏倒地上。头顶人来人往,过路的人不时踩中着她的身体,然后大惊小怪地呼喊:“呀!”仿佛是在抱怨她为何要躺在这里碍脚。乞女却渐渐听不见了,她饿得精神恍惚,甚至不知身边的行人缘何减少。

      参差却看见了大道的尽头,一驾垂緌孔雀羽盖的翟车正缓缓地驶来,两侧开道的侍从忙着驱赶流动的行人,竟未及注意到那死鼠般伏在道路中央的乞女。

      所幸马车只是从她身侧驶过——既而,竟停了下来。

      避让的行者见马车停驻,又远远地,围拢上来,议论:“……是孔雀明王的銮驾……从王宫出来,往明王府去的……那怎么停在这了……”

      画里纷纷攘攘的,而那车驾竟在缓缓地往回驶,最终停到乞女的身前,车帘被人打内微微掀起一角,从参差的角度,无从看见那车里的人,而只见一只手将碟做工精致的莲子糕递了出来。

      立刻有随从恭敬接过,将乞女提着领子拎起,喝道:“太子殿下御赐你的,还不赶紧谢恩?”

      莲子糕出现在眼前的瞬间,那乞女再顾不上其他,两手抓起糕点猛往嘴中塞。她吃得太狼吞虎咽,中途差点被噎得背过了气,一边抽搐着咳嗽,一边自然而然地淌下眼泪。

      四遭的人群却喧哗起来了,压抑不住地小声传递惊呼:“是怀太子!是太子乘明王銮驾出行!”

      哗声响起的一刻,车帘便被放了下去。马车复又辘辘行进。大概缘于车中人的吩咐,那乞女也被随从一并带走。参差便见壁画依从她的视角向后延展,在下一截被黑灰覆盖住的墙面上勾勒出一座敞丽的府邸,背依巍峨庄严的佛塔、金刹。高风拂过,塔角所悬的铎铃锵然起鸣,极佛之音响彻画外,参差霍然认出此景,怔怔道:“……是现在这里,这座九层佛塔?”

      而那乞女经历过番净洗、梳妆后,竟也现出本来清丽的容貌,参差隐隐觉得她的模样眼熟,而就听那为她拾掇的婢子笑道:“听说,明王昨日赐给你个汉人的名字?”

      那乞女嗫嚅道:“薛……文竹……”

      参差猛地瞪大了眼,一时只觉震惊又恍然:“罗刹女”薛文竹竟出身于南诏?!——所以波旬以她的身、魂祀画后,这画汲取了她的灵智,既而以她的记忆补上了部分缺失!

      画里,那问话的婢子闻言,掩嘴笑道:“汉人的名字念起来真奇怪!那我便叫你竹娘吧,你可以唤我罗娘,”她挽着薛文竹的手,贴近她耳畔:“我悄悄带你去看一眼太子殿下养的猫宠。”

      薛文竹被她拉着手,绕行过幽深的曲院,最终停在户掩着门扇的佛舍前。

      罗娘把门扇推开条缝隙,伸头进去,小声叫着:“碧奴!”

      就听门里响起小猫的叫唤,哀哀地:“喵!”像在着急:“喵—喵—喵!”

      罗娘连忙推门闪身进去:“小可怜,怎么了你?”

      薛文竹也被勾起了好奇,随她入内,就见屋舍的正中,摆着副金笼,一只看起来仅有月余大的白色小奶猫就被关在里头,见着罗娘,碧色的猫眼睛湿润润的,拼命扑腾猫爪,越发撕心裂肺地叫:“喵——喵——喵——!”

      薛文竹忍不住问:“它怎的了?”

      罗娘叹气道:“碧奴从出生起就特别黏殿下,无论吃睡,都要跟在身边,否则便会没完没了地闹,殿下平时都宠着它,唯独修持观想时,为免除打扰,会把它单独关在这里,是不是害怕了?”她不忍地看着小猫蕴泪的眼睛,“你乖一点,不要乱跑,我放你出来一会儿好不好?”

      小猫弱弱地吟叫了声,拿爪子轻轻地扒着锁链。

      罗娘为它打开了笼门,刚想探身,将它抱出来,那小猫便已迅捷地钻身,自她身侧一跃而过。罗娘和薛文竹同时“啊”了一声,回过神时,碧奴已头也不回地往九层塔的方向去了。

      罗娘气得跺脚,却也不敢耽搁,直追着它去。画面随着小猫与她们的行迹飞快地变幻,竟是一路径直来到了九层佛塔的第八层楼上。

      薛文竹和罗娘都已追得气喘吁吁,却始终差碧奴几步之遥,只能眼见着它飞蹿上八层楼。

      此间安静得呼吸可闻,绘有莲华胎藏大悲曼陀罗的石壁下,是供养有香、花、灯、瓶的佛台,袅然升起的烟气被穿窗而来的含铃细风吹漫开,朦胧了其中寂静趺坐的人影。

      这人影出现的一刹,波旬落在壁画间的猫影子忽然猛地弓起背,全身的毛发都在一瞬间炸起,而画里的碧奴与它同步动作,没有丝毫犹疑地猛然弹跳过去,一下就跃进了那人的怀抱。

      禅坐陡然被打断,那人身形一动,微微回侧过身,在氤氲的烟气中,隐现出半张脸的轮廓。那一直伫立在壁前的猫影子终于也情难自抑地伸过头,拿自己巨大的毛脑袋一下下地拱那画里人的颈窝,喉咙里发出凄哀的、明显意为痛苦的呼噜噜声。参差下意识回头去看波旬,就见他正捏紧了手里那串人骨念珠,紧抿着苍白的嘴唇,神色晦暗地紧盯着那幅壁画,仅剩一只的碧眼睛里,蓦地掉下一大滴眼泪。

      ———————————

      “吓死我了,”薛文竹走出九子佛子塔的一刻,忍不住拍着胸口抱怨:“殿下开口时,我以为我们一定会受罚,却没想到,殿下只是吩咐我们来摘莲蓬。”

      罗娘笑:“殿下才不会呢!”

      又静了片时,薛文竹轻轻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怀太子殿下是与清净莲花共生的佛子——眼下这就是传说中那在太子诞日盛放满池的莲塘吗?”

      “是啊,”罗娘拉着薛文竹,坐上停在池边的小船,一撑篙桨,船便往池中央荡去,她道:“这一大片莲塘,向东通往明王府后院,往西则连着佛子塔和这头的禅院,所以啊,这两边的人,要采新鲜的莲花和莲蓬,都极方便!”

      她们有一下没一下地撑着篙,使小船在莲塘里随水而渡,出水的荷叶有的足有丈许高,亭亭地举盖,薛文竹枕着船舷,感受着小船随水波而摇晃,也看着头顶的莲盖和阳光在微风里轻轻地摇晃,忽而道:“我真怕这一切都是场梦——就在一天以前,我还就快要饿死在路边。”

      罗娘笑她:“你别再得了便宜卖乖!这世上确没有几个人能交这样的运气!”

      薛文竹道:“我总觉得不踏实,怕这一时的好运气用过,又……”她忽然住了嘴。

      湖面那头,飘来女人的歌声,却不是婉转和柔的,声调诡异地尖,像是用指甲挠着墙面,没来由地教人听了心慌。

      她在唱:“……孔雀明王,孔雀明王,何时高飞还故乡?”

      罗娘的脸色也变了,她抄起桨,猛地朝来处划,薛文竹则回望向那歌声源处,在高低错落的莲叶间,望见了明王府后院的瓦檐。

      唱歌的女声远了,却也依稀还能听见:“……痴情女,薄情郎……孔雀明王……莲花胎藏……”

      薛文竹不由好奇:“她是谁?怎么,疯疯癫癫的?”

      罗娘默了晌没答,直到歌声彻底渺然,才道:“她是明王妃。”

      薛文竹讶然:“这怎么可能?当今明王殿下可是女王的君后,怎么还会有妃子?”

      罗娘轻轻道:“可女王也不只有明王一个王夫啊,况且,每一任明王妃,都是由女王陛下亲自为明王挑选的——以助明王练莲花欢喜禅,以双修增进功为。”

      薛文竹疑惑:“每一任?明王有过很多王妃吗?”

      罗娘压低了声音,道:“从第一任到现在这第九任——长则数年,短则旬月,那成为明王妃的女子一定非死即疯,”她顿了顿,凑过来,热气呵到薛文竹的耳廓,“竹娘,我跟你讲桩秘辛,你万不可同别人嚼舌,否则,一定是会掉脑袋的——其实,那第一任明王妃,还不是女王给明王选中的,那人曾是明王府专门照顾怀太子的婢子,不知怎的,与王爷生了情愫,据说,还暗结下了珠胎,却在腹里孩儿还没显怀的时候,暴毙死在了一个雪夜里,据发现的嬷嬷说,死相极是可怖,是被人开膛破肚剖了孩子,然后慢慢流血死的……”

      薛文竹听得打了个寒战,罗娘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头呢,第一任明王妃暴毙的当夜,还只有六七岁大的怀太子便开始烧热,浑浑噩噩地失了神智,女王和王爷都心急如焚,寻了各种方子,却药师无医。直到请了婆罗门的大夫来,与太子通灵,才知道,太子这些日子是被困在了一个梦魇里。”

      “——梦里,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一直抱着他,使他的脑袋贴在她那孕肚上,唱摇篮曲哄着他入睡。”

      “据那婆罗门的神巫说,这缠住太子的鬼非同一般,乃是鬼子母,想要将她赶走,须得请地藏菩萨座下的三眼冥猫来,养在太子身边——冥猫被请来的时候,坐着轿子,掀起帘子一看,竟长着三只眼、两张嘴!就像是在猫脸上又硬生生挤了半张女人的脸!而更奇怪的是,这猫一被请来,太子的病就当真转好了!”

      “然而,这故事还没结束,从此,太子便依言将三眼冥猫养在了身边,但你说诡异不诡异?几日之后,这猫就被发现在未□□的情况下怀胎了!并且,这胎一怀就是将近十年!”

      薛文竹听得倒抽了口凉气,连忙追问:“然后呢?”

      “这冥猫终于在将近十年后诞下一只幼猫,却在生产过称中,因失血过多而死。殿下因此伤心了很久,而为了照顾那一出生就没了娘的小猫,殿下日日夜夜都守着它,哄吃哄睡,从不假手他人……”

      薛文竹惊讶:“你是说,碧奴就是那冥猫的孩子?!”

      罗娘笑道:“是啊,正是因有这样一段渊源,殿下才格外爱宠纵容碧奴。”

      她们说着话的空儿,小船已往湖岸泊了。薛文竹忽然呀了声,提醒罗娘:“是太子殿下!”

      罗娘也回头看,远远地,就见凉庭里,怀席地而坐,正低头,专注地给趴在自己膝间的碧奴喂着莲子。莲子心被他剥去,再捏碎,一点点渡给碧奴。

      碧奴伸舌头一下下舔着莲子,怀看着它,忽然笑起来,同时举高了手。碧奴立即挺身去够他抬高的手指,怀却在这时俯了身,轻轻地亲吻碧奴的鼻尖。嘴唇一触及分,碧奴呆怔住,忘了动作,就这样直愣愣地摔倒回了怀的膝上。

      凉风拂过,塔角的铃铛奏响,水面的风荷摇晃,而一湖之隔的女人还在唱歌:“六道轮回往复,地狱众生最苦……有情老病生死,无情坏空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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