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飘飘的年代》沉默丝路

2、02

　　“宝贝儿，快点回来嘛，人家都想死你了啦。”免提电话的那头，饭缸儿捏着鼻子发出让人作呕的声音。
　　“兄弟，新来的这届小姑娘老漂亮了，再不回来，我可先下手了啊。”迈克总觉得我有着和他一样的人生追求。
　　“周涅，你不用回来了，学校已经决定开除你了。”阿诺学着班主任的声音。
　　“臭棋篓子，是不是怕我虐你，吓得不敢回来啦？”小猴儿仍改不了爱吹牛B的好习惯。
　　“老大，听说最近几天台风要来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还是大尉体贴，说了句暖人心的话。
　　还未来得及感动，他话锋一转，“不过你死不死的也无所谓，活着也是浪费粮食，台风要是能把你刮没影了，还能省块坟地……”
　　“大棍子，你等着，看我回去不把你给撅折喽！”没等他说完，我撂下一句狠话，啪地挂断了电话。

　　1998年9月2号，开学第三天，我架不住他们的轮番骚扰，决定结束假期返回学校。
　　时间： 9:00 Am。
　　客车在校门外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从客车的最后一排起身，擦了擦唇边的口水，睡眼迷离地穿过形态各异的乘客，在司机不断地催促声中，挪动着发麻的双腿下了车。
　　车下，售票员站在打开的行李舱旁，见我动作迟缓，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我昨天晚上坐火车从大连返程，在车厢里蹲了半宿。今早儿在客车上好不容易混个座刚睡着又被叫醒，没得到丝毫的同情不说，还遭到这样的冷遇。
　　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打了个夸张的哈欠，慢吞吞地转向行李舱。
　　前面，一个女孩儿正背对着我，从里面拖出一个大大的双肩包。她身材匀称，衣着清爽，一弯堪堪露出些许颈部的短发乌黑柔顺，和身上乳白色的衬衫对比分明。
　　我眨了眨眼睛，挤出打呵欠溢出的泪水，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她的背影上粘滞了一会儿。因为头脑仍处于混沌状态，这粘滞的过程就显得稍微漫长了点。
　　“痛快儿滴！”售票员不耐烦地催促道，吓得我一激灵。
　　我撤开目光，走上前去抽出自己的背包。同时，不由自主地从侧面瞥了女孩一眼：清秀的脸部轮廓，白皙的皮肤，耳垂上一颗黑痣在发丝飘动间若隐若现，仿佛一颗耀眼的黑宝石耳钉。
　　我把背包斜跨在肩上，向人行道上挪了几步，目光望向远处的群山，脸上一副感慨时光如电的表情，磨蹭着时间。
　　女孩把背包背好，提起身边一个看起来有些份量的帆布旅行包，当她转过身时，目光正好转向我。

　　刚过处暑，才下过一场雨的缘故，风里带着些许凉意。客车拖着一缕黑烟落荒而逃，街道空旷无人，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和她。有轻风吹拂而过，树叶沙鸣，秋虫欢唱。四目相对的瞬间，宛若有一只惊鸿从心头飞起，荡起层层涟漪。
　　男孩面带微笑，对女孩轻声地说了句：你好！
　　女孩打量了一下眼前俊美的少年，不由得心跳加速，脸上一红，娇羞地低下头轻声回道：“你也好。”

　　对不起，上面这几段文字是迈克对当时我和她初遇情景的艺术加工，他建议我说，照这个调调写下去，才有人愿意看。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么恶心的事，还是尊重事实吧。
　　事实是：女孩的眼神如一把快刀，在我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应对之时，就已经从我的眼前划过，手起、刀落、入鞘、转身，丝毫没有停顿和犹豫。
　　用人话来说就是，她只瞥了我一眼，就走了。
　　在她转身之后，我不甘心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慢慢渗出鲜血的裂痕，不敢相信脑海里幻想的美好镜头，就这样被咔掉了。
　　但随即，我劝慰自己：女孩儿之所以没理睬我，是因为我此刻的形象实在是惨不忍睹：我的嘴边肯定还残留着口水印，说不定眼角还有眼屎。头发倒还算整齐，是因为刚剃了个比劳改犯还短的板儿寸。再加上大背心、沙滩裤、人字拖，换做我是小姑娘，也懒得多看一眼。
　　如此一想，顿时满血复活。今天栽了也就算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相见……正胡思乱想间，女孩提起了帆布包，向校门口走去。
　　看着她吃力的样子，我灵光一闪，擦了擦嘴边的哈喇子，清了清嗓子，快走几步，冲她说道：“诶！…………你好。”
　　我对自己这样的开场白极度不满，“你好”这个词简直太陌生了，根本不是我平时说话的风格。
　　她回过头，看外星人似地打量了我一番，合着我这心潮澎湃、思绪翻滚半天，她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新来的？”眼神交错间，我目光笃定。两军相遇勇者胜，不能让她看出我有丝毫的怯场。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宿舍？”我用下巴指了指学校的方向。
　　她又点点头。
　　我压抑住内心的慌乱，好似很自然地说了两个字：“我来。”然后毫不迟疑地走近她。她退了一步，我一把拎起地上的帆布包，大步流星地朝校内走去。
　　“谢谢啊！”背后传来她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激。诶呀妈呀，还以为她是哑巴呢。我长出一口气，庆幸自己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正确决定。

　　我大踏步向前，把她甩在身后，想起刚才她对我的忽视，哼，现在的她一定在崇拜地望着我吧。可走着走着，我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她的帆布包也太重了吧！
　　按常理说，一个女孩子的行李无非是装点衣物化妆品之类的，重又能重到哪儿去。她提着吃力，只能说明她力气不够罢了。
　　可现在来看，这姑娘不是带着一箱子金条来上学的吧，简直太重了。没几分钟，我背上的汗水就淌了下来，胳膊也变得一阵阵酸麻。
　　我心里暗暗打鼓，有点后悔刚才的冲动了。为什么要着急冲上来呢？完全可以等她主动求助嘛。她要是先说话，咱就掌握了主动权，然后随口问问她的情况啦，给她介绍介绍学校里的风土人情啦。不但能拉拉近乎，还能顺便歇歇脚，一举两得。可现在，骑虎难下啊。
　　要怪就怪我此刻的形象吧，装得酷一点，挽回点印象分。

　　我在前面咬牙坚持，她在后面亦步亦趋。
　　似乎看出了我的疲态，她不时地小声说着：歇会儿吧，别累着了。
　　“没事。”我面无表情，故作轻松。
　　我表面上淡定从容，心底却在疾呼：哪位英雄好汉快来救救我啊！
　　迈克呢？大尉呢？前天还说要来接我呢，现在都死哪去啦？要是他们在，别说美女这小小的包儿了，连人他们都能一起扛跑了，还怎么可能给我受苦受累的机会！可任凭我内心中如何呐喊，除了门卫室里骨瘦如柴的张大爷，一路上连一只熟悉的狗我都没看见。

　　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教学楼，综合楼，男生宿舍……，一栋栋建筑慢镜头般从眼前悠悠而过。我心中纳闷，每次去女生宿舍也没觉得这么远啊。
　　“看我哪天不把女舍给炸了！”迈克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每次失恋过后，迈克望着女生宿舍楼，都会恶狠狠地吐出些狠话。难道这家伙说到做到了？
　　还好，雨搭下面“男士止步”四个大字越来越清晰。
　　“稍等一下！”她在我的背后轻声地说了一句。
　　我不解地回头，见她正转头看向不远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花坛旁有一处浅浅的水洼，一只黑白花小猫可能是从花坛沿上掉了下去，正困在水洼和花坛之间，无助地喵喵叫着。
　　“放这好了，我自己能拿上去，谢谢你。”她一边走向小猫，一边回头和我说道。
　　我把提包换了只手，看着她走到水洼边，蹲下身，轻轻地把小猫捧了起来，放到了干爽的地面上。小猫一被解救，沿着花坛踮着脚蹦蹦跳跳地跑到了花坛的后面，毫无谢意。
　　我看着她轻巧的动作，禁不住心里又多了几分好感。她走回来，见我仍没有放下旅行包，嘴角一翘，露出灿烂的微笑。
　　目光在空中一碰即开，蕴化出七彩光华。我心跳加速，害怕自己忍不住再多看她两眼，于是转过身去，一直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把包放在台阶上，故作潇洒地冲她摆了摆手，仓皇而逃。

　　对自己的表现，我基本感到满意。毕竟在如此狼狈与紧张的情况下，我还能按捺住内心的狂热，不卑不亢不惊不喜沉着冷静地去演好这个角色。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人总是会在你在乎的人面前不自觉地戴上面具，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这本就无可厚非。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宿舍来了个美女，兄弟几个的表现一般会是这样的：
　　大尉肯定第一个冲上前去，毫不见外的东拉西扯，一找到共同话题，立刻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小猴儿则守在一旁伺机而动，一旦大尉言语中露出破绽，立刻插入言论，两人开始唇枪舌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逮到了机会的饭缸儿露出他那天使般憨厚的笑容，给美女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而此时，在美女的余光中，迈克会点上一根烟，捧起吉他，甩甩长发，不经意地弹奏几个和弦，仿佛根本没注意到美女的存在。当然，别忘了我们宿舍还有一个永远的背景：魔鬼筋肉人阿诺，他和他的基友哑铃在宿舍的角落里旁若无人地咔咔互动，让人不得不偶尔侧目。
　　而我在哪呢，哥此刻不厚道地笑了，这样的美女，你放心，总是由我介绍给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