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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晴朗初歇骤雨至 ...

  •   李愿满身水汽走出浴室,趿着拖鞋遗下一串湿漉漉的鞋印,穿过客厅,通往阳台,把脏衣物扔进洗衣机。回头瞥了一眼,正对阳台的房门沉默地闭着嘴,尽心尽力守卫里头的主人,按要求谢绝打扰。
      骂完那个傻逼记者,他气冲冲拉周镜山回家。一路无话。李愿的直觉稍稍逊色于女人神奇的第六感,偶尔却能在复杂的氛围中敏锐地觉察出最准确的应对方式。比如这回,周镜山或许想一个人静静。
      李愿陪着周镜山安静地走回家,眼看周镜山二话不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难得贴心没去打扰,撕开一袋瓜子,看了半集综艺。现在的综艺味同嚼蜡,连智障都嗤之以鼻的幼稚游戏,比戏剧还浮夸的笑点安排,主持人和嘉宾一个赛一个尬聊假笑。果断点了右上角的叉叉关掉视频,白白磕了几粒瓜子,又翻开一本小说。上面的文字开始胡闹,东躲西藏,需要目光去捉,捉住了也不安分,扭来扭去,意思难以连贯且飘忽,看了下句忘了上句,根本没法阅读。
      周镜山的房门紧闭,没有半点动静。
      李愿合上书,清理了瓜子壳,拣起一套衣裤去洗澡。
      热水冲走身体的疲惫,刷清皮肤上的尘垢,大脑也开始放空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任思绪徜徉。
      假如他是周镜山,无意中碰到一个疑似神经病,除了多看几眼还能咋的,把人捉住扭送派出所么?他没在意,正常上班,结果一下班,平日里普通的街道变成了凶案现场,每一处未干的血滩都葬有一条无辜的人命。
      哪怕周镜山年少时期混过社会,打的架不下百场,破了皮见了血的没少见,乍然听闻此种疯狂杀人事件,定也感到震惊。顶多比他冷静一丢丢,李愿不情愿地承认。
      后来,警察例行问话,他才发现凶手竟然是那个疑似神经病。
      一般人会作何感受?替受害者叹惋,感慨人生无常,同时惊心于命运的不可捉摸。也许还有慑服,强大的命运偏偏有着恶劣趣味。它特地把人安排在关键之处,责任之重大就如同十条人命,可是它蒙住人的双眼,使人无知无觉地擦肩而过,过后摘下遮眼的布条,人回头一看,唯剩一摊被肆虐的狼藉惨况。它要的就是这一刻,后怕、遗憾、悔恨与痛苦。
      无论如何,心情不会多愉快。
      李愿断定周镜山此时内心正饱受折磨。
      就在李愿第三次从门前晃过时,门开了,周镜山的手还抓着门把,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房内吊灯的部分光线,从头顶、耳边、肩侧拥挤出来的光勾现了一条明亮而虚淡的轮廓。
      李愿从前不知道,光明并不总是意味着清晰与亮堂,有时候反倒使事物晦暗不明。
      譬如周镜山的脸。
      他扔下一句意味含糊的话,不待李愿反应便转身去了浴室。
      很快或好一会儿,周镜山同样带出满身水汽,吧嗒——吧嗒——一串湿漉漉的鞋印游向阳台,然后靠在沙发边上擦脚。
      杵成木头人的李愿轻声问道:“你刚说什么?”
      周镜山抬头,无比认真地重复了方才的那句话:“我要当会长!”
      擦干了脚,穿好鞋,周镜山已经在门边等着,“到时间了,先上班。”
      李愿瞟了一眼沙发顶上的齿轮形状挂钟,分针和时针的夹角极尖细,将近十点五十。
      两人的衣服按照往日早已晾在夜风中,如今窝在洗衣桶内互相熏臭;今晚的宵夜来不及准备,连备选的菜单都没影儿;原本打算用来消遣的好莱坞电影只下载了一小截李愿通通顾不上,木着脸穿上鞋,跟周镜山出门。
      夜空之下,风起云涌,一盏羸弱的灯火映照周边丈许,在无边朦胧的暗色中仿佛一座孤岛。呼啸的风声使得寂静愈发响亮,沉默像一条忠诚的狗在脚边蹲伏。
      李愿勉强开口:“为什么突然想当会长?”
      “我想了很久,”周镜山垂眸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没有素描本和铅笔的陪伴,那双手似乎也不太自在,“总之,这是我的责任。”
      见完傻逼记者回来,关在房间里两三个小时,然后宣布要当会长——李愿头一回无法理解他的行为。被那记者恶毒犀利的话语刺激狠了?抑或是囚于记忆中的疯子凶手又来纠缠不休?最后把人整得精神错乱,突然就下定了莫名其妙的决心。
      责任?什么是你的责任?怎么就成了你的责任?反问的话到了嘴边复又咽下,李愿感到嘴巴正在干涸,嘴唇慢慢粘连,没有多余时间扯淡。
      “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
      “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
      李愿点了点头,僵化的嘴巴再也开不了口。在周镜山面前,他站起来,拉拉肩膀松松腿,伸伸懒腰踱踱步。一步,两步,三步,不经意间离开了周镜山的附近,夸张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就地躺倒,双手垫在脑后闭目休憩。
      周镜山看他起身,晃手抖脚,看他从身侧离开,一步,两步,三步,走出了交谈距离,看他作出困倦的模样,闭上眼睛不欲交流,终是没有再说半句话。
      身子挪了九十度,周镜山面向远处的月亮发呆。
      沉默一改趴伏的姿态,犹如欢脱放肆的边牧犬,一会儿嗅嗅李愿的脑袋,一会儿蹭蹭周镜山的膝盖,四处晃荡,闹个不停。
      凉风吹痒了眼皮,李愿睁开眼睛,目光偷偷往上一挑,瞟见一座泥塑雕像似的背影,再一挑,远处的月亮神情恹恹,无精打采。
      今晚的月色出奇的暗,像老旧的灯泡,里头的钨丝快要朽了吧。如此萎靡的月亮,再也当不起唐诗宋词的溢美,就连无聊赏一眼都觉得寒碜。
      奇了怪了——是今晚阴翳太浓,还是他眼珠糊了——月亮怎么就暗成这个鬼样?
      李愿倏地收回目光,甩在上方的夜空里,安安静静似在垂钓。
      哦,想起来了,中学时老师讲过,月亮自己不发光,反射的是太阳的光,背靠大树好乘凉,才混出了皎洁玉轮的名堂。自从太阳破了个洞,那块黑斑日渐扩散,照射下来的光芒也不似从前那般炙热耀眼,何况月亮这种狐假虎威的小跟班?
      李愿一跃而起,打算掏出裤兜里的手机上网探一探关于太阳黑斑的最新情况,手指刚碰到微凉的手机外壳,后知后觉想起天上没有半点信号,于是颓然躺回原位。
      周镜山可以坐成雕像,八风不动。
      李愿则天生不具备这个能耐。此时,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来镇压逐渐不受控的躯体,尽力维持洒脱看星星的表面姿态。腰背僵了,麻了,烦了,才悄悄地挺一挺。又鄙视起自己的小心翼翼,遂放纵手脚翻了身,大肆辗转扭动,摊出舒适的姿势。
      问他为何如此拘谨扭捏?
      若问者在场且心不盲,自然能体会到近在咫尺的异样。气氛,形态各异,有温和惬意如阵阵春风,亦有诡异难耐如凶煞怪兽。现今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正是难以言说的讨厌氛围,尴尬、憋屈、动辄生怨,令人咬牙切齿。
      如此别扭,起于李愿,因在周镜山。
      李愿很想照一照镜子,看自己的脸是否与目睹好友哈利破格参加三强争霸赛时罗恩的表情有得一拼。
      关于内心突如其来的别扭,李愿追根寻底,只能发掘出“朋友的背叛”这个缘由。虽然“背叛”这个词听上去,既中二,又矫情,根本不适合早已脱离青春期的两个大老爷们儿。
      周镜山描摹了一年多的夜空、云峦、月亮,换了新环境后改画地面的实景,比如香樟随行的水泥街道、天台锈栏托起的黄昏落日、绿意锦簇的公园一角。白天他用记忆粗粗勾勒出大致形状,到了夜晚,学黄牛反刍,一笔一划细致重现脑海中的图像。
      那幅双胞胎小屁孩调戏流浪狗的图没画完,纸上的双胞胎之一手捧打包盒,筷子夹了一片肠粉丢到地上喂流浪狗,另一个走在前头,掰了一角包子皮打算接力。双胞胎栩栩如生,而流浪狗形象模糊。按照李愿给出的意见,流浪狗不该软萌可爱,应贪婪些,狼吞虎咽,逮着食物不松口的饿鬼样才对。周镜山赞同,于是重新修改,横横斜斜,粗粗浅浅,石墨在纸上幻化成形。
      一旁的李愿看得倦了,掏出手机继续垒俄罗斯方块,通关了一局又一局,直至眼球干涩,手指酸麻。
      肚子到时间要唱空城计,李愿撇开手机,窸窸窣窣解开塑料袋。这就是信号,周镜山也自觉放下纸笔,凑上来享用宵夜。火腿三明治,冷了也不影响口味,方便收拾,是最省事的宵夜。
      两人自带酱料,李愿挤了满满的沙拉酱,周镜山则涂上一层厚厚的辣椒酱。
      噗——
      幻觉像脆弱的泡沫,一触就碎了。
      现实是:周镜山对着月亮发呆,李愿望向星星走神。
      李愿苦笑,两人都活得好好的,他在追忆个什么鬼!
      一夜无话。字面的意思。
      窗帘外的晨光渐盛,李愿却在席梦思大床上辗转反侧。后脑勺躺麻了就侧睡,耳朵压麻了就换另一边,趴着躺虽最舒服,可惜容易呼吸不畅。年轻的时候脑袋一沾枕头就昏死过去,残忍的岁月除了带走青春与活力,还收回了无忧的睡眠。人只要稍微有点心事,脑壳里就像长了刺,躺哪戳哪,不得安宁。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周镜山在外面。
      李愿忍了忍,还是从床上起来,打开门让周镜山进来。质问的话语来不及出口,因为他看到了周镜山手上捧着的那本手帐。
      “这是?”李愿目瞪口呆。
      周镜山点头,回答了他没问出口的问题。
      这是老孔宝贝得藏在兜里的那本手帐?
      没错,这就是老孔所谓传承的信物。
      李愿素来敏锐的直觉也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直觉告诉他,周镜山突然改变主意的真正缘由就在这本手帐里。
      李愿翻开手帐,除了分布地图、成员名单,后头几乎半本全是空白页。神秘手帐一朝大白,内容却让人失望。
      “怎么会在你这里?”
      “前些日子收到的快递。”
      “老孔寄给你的?不可能!他年初五就——”
      “不是他,快递单上写着寄件人姓何。”
      “何蔓?!”
      经过一夜的郁闷,外加失眠的焦躁,李愿的头脑早已一团乱,此刻除了诧异就是震惊,呆呆愣愣地干睁着大眼睛。
      周镜山的脑袋没成浆糊,他条理清晰地解释了来龙去脉:“除了何蔓,我不认识其他姓何的人,寄件人应该是她。快递单上注明了寄件时间,也是二月十六,年初五,而且就在老孔被刺杀后不久。因为春节假期,快递比平日延后,所以迟了几天才寄到。”
      李愿的脑筋慢慢转动起来,“何蔓刺杀了老孔,抢走这本手帐,没毛病!老孔是我们的头儿,这本手帐呢,听老孔介绍算是镇宅之宝,何蔓都是为了打击削弱我们光明会。但是——她把手帐寄给你,这就奇怪了!”
      周镜山点头,承认道:“我也想不通。”而后瞥见李愿脸上怪异并兴奋的神情,以为他琢磨出了什么关键,问:“怎么?”
      “电视剧看多了,什么套路都了如指掌。”李愿露出了今日的首个笑容,然而看上去贼兮兮的,且话里话外充满暗示:“这类情节十分常见,何蔓是长夜的人,卧底在咱们这,伺机刺杀了咱们的头儿,夺走宝物,而你不用费劲就拿到了宝物,位置也给你让了出来,到时候你当上了光明会的头儿,不就等于长夜彻底控制住了光明会?”
      “兄弟,你啥时候拿到了幕后反派大BOSS的剧本?”
      周镜山挑眉以示疑问:“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是反派大BOSS?”
      “反派大BOSS有两种,一种需要自己劳心劳力、苦心算计,另一种就是你这样的,自己不用动手,别人全给你送上门来。”李愿的调侃中藏着一点泄恨的讽刺。
      周镜山听出来了,李愿心里的气没散呢。
      李愿见周镜山沉默不语,调侃也好,讽刺也罢,泄了恨也解了气,揪过枕头抱在手中,后仰倚在床头。
      周镜山收起手帐,打算起身离开。
      “还有其他人——”李愿叫住周镜山:“知道手帐在你这里吗?”
      周镜山顺势停下脚,“除了你,没有其他人知道。”
      “如果他们知道你手上有这手帐,何蔓同伙的嫌疑你是摆脱不了了。”李愿幸灾乐祸的语气下不自觉含有提醒的意味。
      “我明白。”话里话外之意周镜山都明白。
      沉默出现了几秒,不等凝聚成形就被李愿开口搅散。
      “老孔生前一直想让你当继承人,如今他指不定在天上怎么得意呢!”李愿的手指无意识捻了捻枕套的边角,“有了这手帐,加上星巴克前辈的支持,你一定能如愿当上下一任会长。”
      周镜山比较谨慎,“不一定,人多乱得很。”
      “你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难道干不过一群糟老头子?”李愿淡淡地笑了笑,转头问:“你有什么计划?”
      与先前宣示要扛起光明会这把大旗时的坚定果断不同,提到具体实施计划,周镜山语塞。
      “没计划?”
      “暂时还没有。”
      现在都没有,以后更不会有,周镜山是世上为数不多的真正把“船到桥头自然直”理念贯彻到底的人。李愿猜他多半是懒得动脑,不爱动脑。
      “先睡吧。”
      周镜山离开了房间,李愿滑下上半身,重新躺回被窝。原本紧密的窗帘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一条裂缝,丝丝缕缕的艳阳争先恐后挤进来。李愿捞起薄被罩到头顶,复归黑暗。呼吸稍稍憋闷的被窝中睡意上浮。
      李愿的思绪渐渐迟缓,仿佛来自远处的低语:
      周镜山当上会长,东奔西跑,各地巡视——
      到了年底也许能见上一面——
      周镜山主持的年终总结大会肯定比老孔简单,闷葫芦说不了十句话——
      到时候会来一个新搭档,若是漂亮妹子就再好不过——
      呵,
      新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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