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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我的选择不会错 ...

  •   李愿自觉陷入了两难境地。
      To be or not to be,相信或是不相信,以及相信谁,这都是问题。李愿蹲在阳台角落里唉声叹气,切身体验了一番哈姆雷特的烦恼。
      周镜山提一袋糖炒栗子,走向阳台。
      “啊——”李愿突然起立,双手举起,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像一个神经病。
      吓得周镜山差点一腿踹上他屁股,纸袋中的栗子也惊慌了一瞬。
      李愿继续演他的话剧,准确地说是滑稽剧:“老天爷,您能给我一个痛快话,小人的人生究竟是岁月静好的都市生活剧,还是扑朔迷离的悬疑科幻剧?”
      “或者托梦告诉我世界的真相,”李愿双手合十,又向菩萨许愿:“菩萨啊菩萨,求您大发慈悲,若是明面上天机不可泄露,可以稍微暗箱操作一下,比如赐我一双穿透现象识破本质的慧眼!”
      周镜山把那袋栗子放在阳台上,抓了几个在手里,边剥边嘲讽道:“如果我是菩萨,就直接派一名天兵天将下来把你灭了,人都没了何谈烦恼,也省得你老是叽里呱啦!”
      李愿看见那袋糖炒栗子,习惯性操作,倒出所有栗子,两两一对开始数数。
      又来了。周镜山对此无话可说。
      近几日这样荒唐的事,李愿干过不少。
      午餐煮了一锅豆子粥。李愿突然灵机一动,用筷子挑出藏在米粒下的赤豆,一颗一颗地数。周镜山以为他挑食,不爱吃赤豆,腹诽他早该在煮粥之前拒绝豆子。李愿用筷子翻了好几遍,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后宣布了赤豆数量为双数的结果。周镜山不知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李愿的眉头依然紧锁,把赤豆倒回碗中,心不在焉地喝光一碗粥。
      周镜山隐隐猜到李愿想把内心的挣扎交付给偶然定论的企图,是在他辣手摧花折下一枝勒杜鹃,一瓣一瓣地撕,边撕边数之际。乍看,周镜山怀疑他被一个苦于情郎反复无常的悲情女鬼附了身。再看,联想到被折腾的赤豆,以及那晚李愿的迷茫,终于明白了李愿的苦恼。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周镜山一向对那盆勒杜鹃爱护有加。
      硬币,历来是见证命运抉择的经典道具,自然不会被遗忘。李愿特地到楼下的杂货铺买了一包辣条,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找回的零钱中有一枚硬币。他仪式感十足,把那枚硬币洗干净,剔清凹凸纹路中陈年的污垢,然后郑重其事地猜硬币的正反。
      如今,可怜的栗子也承担起重任,它们的数量将会影响某个人或某件事的未来。可惜,周镜山旁观下来,只觉荒谬,于是在李愿数栗子期间,一颗、两颗地捉走,剥光光扔进嘴里。李愿担心他的干扰会使最后的结果失去准确,又拦不住,只好放弃原本的打算,专心剥栗子吃。
      香甜软糯的糖炒栗子,与下午后半段慵懒、空虚的气质十分相配。挨过了正午的热烈,在颓废的黄昏到来之前,时间就像拉面师傅手中的面团越抻越长。
      你一颗我两颗,你两颗我三颗,正如勒杜鹃的娇艳消逝在慢悠悠的时光里,糖炒栗子的香郁则消失于周镜山与李愿的唇齿间。
      吃完整袋栗子,李愿拍拍手,眼珠一转有了个主意,帮着周镜山收拾好残壳。然后把人拽上沙发,盘腿而坐,四目相对。
      李愿笑嘻嘻,周镜山心慌慌。
      “既然不能秉烛夜谈,”李愿身后的斜阳给他的头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芒,他朝前挪了挪,直到两人膝盖抵膝盖,“我们就来促膝长谈!”
      “说实话,最近我有一个烦恼。”
      周镜山点点头,“显而易见。”
      “我需要你的帮助。”
      “怎么?”周镜山挑眉,故作严肃地戏谑道:“豆子帮不了你?小花帮不了你?硬币帮不了你?”
      豆子、小花、硬币没有错,错在李愿自己。由于他左右摇摆,难以决断,便想把如此纠结的难题丢给无辜的豆子、小花和硬币,后者倒是毫无怨言地挺身而出。然而当结果出现后,他罔顾一开始说好的约定,质疑决定方式的轻率。
      人生啊,百分之九十的煎熬与苦难都源于选择。
      “兄弟,别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李愿挤出礼貌的微笑,咬牙道:“这样不太好。”
      周镜山漫不经心地回答:“怎么帮?”
      李愿清了清嗓子,右手握拳充当话筒,一秒变身李记者,面带职业微笑展开采访:“你好,周先生,打扰你几分钟,有几个问题需要了解一下,请你如实回答。”
      “你是记者还是警察?”
      “难道警察这样说话?”
      “戴眼镜的警察比较有礼貌。”周镜山似乎捞出了一点久远的回忆,向李愿解释道。
      李愿挥了挥手,仿佛赶跑烦人的苍蝇,“别打岔,我们言归正传!”
      “首先,大致了解一下你的观点,光明和长夜、老孔和邱哥,你相信谁?”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周镜山探手摸到茶几上的水杯,低头看却是空的,于是起身打算烧水泡茶。
      “诶——还没采访完你转身就走是几个意思?”
      周镜山中途顿足,十分无奈地回头,努力配合演出:“李记者,我先去泡杯茶,嘴巴很干,没办法回答任何问题。”
      李愿觉得喉咙有点干痒,稍稍湿润有利于接下去的采访,为了采访的顺利进行,不得不点单:“一杯咖啡,谢谢!”
      趁周镜山准备茶水咖啡的间隙,李愿伸展伸展压麻了的腿,扯过抱枕垫在身后,这儿调调那儿整整,终于在沙发上抠出一个舒适的姿势。
      当周镜山端来一杯绿茶和一杯咖啡时,眼前的景象丝毫不令人意外,他早有预料。沙发上正襟危坐的李记者撑不了多久,便恢复了葛优瘫的真面目。
      待周镜山重新坐好,李记者身姿虽懒,声音却正经得很,虚虚地举着手,继续采访:“周先生的意思是你相信光明会、相信老孔,对吗?”
      周镜山点头,轻轻吹去上浮的茶叶,呷了半口清茶。
      “能跟观众朋友解释一下原因吗?目前两方均是空口无凭,查无实证,为什么你相信其中一方?你是基于什么论证或者逻辑作出选择?”
      “直觉。”周镜山轻飘飘地扔出两个字。
      李愿几乎瞬间便伸手抓住了刚刚出口的这两个字,泄愤似地捏碎在掌心。
      周镜山见状,张嘴补充了两句:“主要是我相信自己,直觉是我潜意识的判断。”
      “靠!”李愿烦躁地从沙发上弹起,揪着抱枕的一角当大锤,抡起敲了周镜山的头,抱怨道:“直觉?直觉!你他妈比硬币更没用!”
      周镜山冷眼旁观处于抓狂状态的李愿在沙发与茶几之间来回转,护住自己的这杯绿茶之余,不忘将那杯咖啡往里挪了挪,以防遭遇不测。
      李愿站住,仰头,双眼无神地看向天花板,一声声哀叹如同一朵朵乌云从嘴唇中逸出,眨眼间便在天花板上凝聚出一片沉沉的阴郁。
      周镜山观察了片刻,冷眼渐渐热了,终究不忍心,“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这回烦得有点认真,不像平常的你。”
      两人搭档多年,周镜山对李愿的了解不亚于他的父母。李愿的确在害怕。他怕信错了人、走错了路。
      他对周镜山掏出了心窝子:“——不止自己,朋友、家人,还有世界上的其他人,如果我选错了,他们都会遭殃,你说这个责任我怎么担?”
      “做不到流芳百世就算了,可也不能变成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唉,我的选择困难症又加重了,真羡慕像你这样轻轻松松就可以作出选择的人——”
      “说实话,万一你选错了呢,你真的不怕吗?”
      李愿回头,直直地看过来,静静的凝视中带了点逼迫,以及哀求。
      周镜山也站起来,手搭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和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既然要相信自己,我的选择就一定不会错!”
      “我不相信自己,”李愿仍盯着周镜山的眼睛,半晌迷茫如日出雾散,等眼中一片清明,他作出了决定:“我选择——相信你!”
      李愿的选择是:不管邱哥说过什么,也忘了老孔的话,只相信周镜山,跟着他走,即使选错了,至少还有人可以分担。

      解决了困扰多日的大烦恼,李愿蔫了几天的胃口突然大开,死乞白赖要请周镜山吃顿好的。
      走走走,下馆子去!李愿蹲在玄关处系鞋带,同时大声吆喝,生怕隔壁的邻居听不见。
      周镜山从善如流,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放下手机后,周镜山对李愿说,他的客改天再请,待会那顿有人请。
      “谁打来的电话?”
      “说是什么晚报的记者,要采访我。”
      “采访你什么?”
      “除夕夜的事。”
      “除夕?什么意——你是说那个事件?”
      “就那个,杀人的事。”
      “你答应了要去?”
      周镜山接受了对方的采访。
      对方约在龙华市场斜对面的旺角渔村,步行要十分钟左右。李愿提出陪同前往,周镜山颔首同意。一路上,周镜山比哑巴强不了多少,问什么都是“嗯”“啊”“哦”。经过无灯的天桥,李愿趁昏暗偷偷觑了他几眼,一脸严肃,眉头紧锁,一瞧便知心里藏着事。
      李愿闭了嘴,暗自猜测周镜山答应接受记者采访的原因。
      为了登上报纸出名露脸?他可不是这种人。那回在海岸城购物中心,一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小姐姐两眼发光地叫住了他,请他当自家服装网店的模特,周镜山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给李愿的解释就三个字——不靠谱。不知是指那个小姐姐,还是指当模特这件事。
      平生从未见过记者,因而对新闻采访抱有好奇?可能性不是没有。毕竟周镜山惟一一本完完整整、一字不漏看完的书是柴静的《看见》。两人初识时,周镜山看上去像混混,实际上类似文盲,李愿便将新搭档归为见到文字就头疼的一类人。某日值班见他竟捧着一本书,且不是漫画或色情杂志,李愿着实吃了一惊。虽然周镜山没有明说,但李愿敏锐地察觉出了他对柴静的钦佩与推崇。
      李愿心想,假如对方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记者,搞不好今年之内可以喝到周镜山的喜酒。
      旺角渔村是一家专做粤菜的酒楼,他们赶到时正值用餐高峰,大堂人声嘈杂,几乎没有空桌。记者有先见之明,提前定了一个包厢,两人在服务员的领路下来到了梅花房。
      见到稳坐在包厢里的人,李愿失望了,看来今年还喝不到周镜山的喜酒。女记者一身灰蓝的职业装,脸上的妆过浓,乍看二十来岁,走近了才看清楚细微的皱纹与坑洼,实际年龄估计得往四十靠。据李愿对周镜山的了解,他没有姐弟恋的癖好。
      两人坐下没多久,一笼笼精致餐点被摆上桌,凤爪、虾饺、金钱肚、芋头排骨、叉烧包、糯米鸡、肠粉。记者的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这位女记者对此更是炉火纯青,亲切与热情恰到好处,细致与周到让人放松,劝筷与斟茶之余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肚子饱了五六分,女记者唤来服务员重新泡了一壶普洱茶,然后关上门,阻隔了大堂的噪音。正事要开始了。
      周镜山拒绝了女记者的摄像机,不肯留下任何图像。女记者勉强不来,只好放弃,掏出录音笔,横在他面前的桌上。
      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加上一支录音笔,李愿却感到莫名的紧张。
      “这位先生也是那栋楼的住户吗?”问的是李愿。
      “对,我也住那,我和他是合租的室友。”李愿用下巴指了指周镜山。
      “哦?”女记者来了兴趣,“您当时在家吗?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些什么?”
      李愿摇头,“我回老家过年了,当时在手机上刷到这条新闻还吓了一大跳呢!”
      “相信所有看到新闻的人都会震惊,除夕夜,象征团聚欢乐的日子,十条人命,在我做过的报道和采访中如此惨痛、恶劣的事件也十分罕见。这不仅是受害者家属的恶梦、附近住户的恶梦,也是整个社会的恶梦。”
      不愧是记者,听听这话,说得多有水平!
      李愿之前在网上翻阅了几篇跟踪报道,聚焦在凶手的性格、经历及心理状态上,并企图扯上社会阶级的压迫等,于是自以为搞懂了此次采访报道的套路。来的路上一直在斟酌如何措辞、如何描述,甚至在周镜山词穷时如何帮嘴。
      按他的推测,女记者该询问他们对凶手的了解与观感。
      然而没有。
      女记者从包里抓出一叠照片,一张张摊开在他们眼前。鲜血,皮肉,黑暗,脏污,惊惧,死亡,每张照片仿佛一根针,看一眼便刺一下眼睛,疼得目光无法停驻。再抓出另一叠照片,依样摆开。纷乱,撕扯,哀痛,泪水,绝望,送别,每张照片好似一颗石头,沉沉压在人心头,呼吸都觉艰难。
      受害者。受害者家属。
      李愿扭头,实在看不下去。周镜山的眼神死死钉在照片上,一心受虐似的,痛心、不忍、五味杂陈,仍不退缩。
      而女记者的目光始终不离周镜山,观察,探究,窥伺,像猎人锁定猎物一样。
      “这些是那次事件中的受害者和他们的家属。”女记者敛了职业微笑,眼神愈发犀利,“有人失去了母亲,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同时没了老婆孩子——”
      “大家都说,这是他们命中该有的劫难,疯子杀人哪有道理可讲,谁碰上就是谁倒霉,无可否认是一次意外。不过,我认为意外与无虞其实离得并不远,挨得很近,往往是某个人的一念之差。”
      她话中的一个词让李愿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女记者身子前倾,眼神像两只手紧紧抓着周镜山不放,“我有个警察朋友,他告诉我事发前周先生曾在电梯里遇到凶手,并且当时就瞧出凶手的心理状态不对劲,是吗?”
      预感成真。周镜山的脸色越来越白,沉默如同一堆摇摇欲坠的积木,只稍轻轻抽出一块,哗啦啦,就会瞬间倾覆坍塌。
      女记者的手已经捏住了那块积木,她没有理由不抽出来,“周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你阻止了凶手,就能避免除夕夜惨案的发生,甚至拯救那十条人命?”
      李愿气炸了五脏六腑,破口大骂:“你妹的!杀人的是那个疯子,关他什么事?!他是神仙吗还能未卜先知!一念之差?一念你妹的!你厉害,你早知道,那你干吗不去阻止印尼海啸和汶川大地震!”
      砰一声,李愿重重甩上了包厢门,拽起周镜山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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