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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真相是个人的选择 ...

  •   他见过也乘过很多电梯,唯独眼前这厢银白电梯,第一眼就让他热血沸腾,心如擂鼓。
      二零一零年农历八月十五,本是法定节假日,他没与亲人团圆或在家轻松看晚会,而是骑着一辆并肩作战多年、伤痕累累的小电驴,大街小巷送快递。
      这天包裹很多,网购的兴起使得许多人废了腿。大部分小年轻不再出街逛实体店,更习惯在网络上逛街。临近午夜,车后的包裹越来越少,最后一单目的地是潭村地铁站附近。
      买家住在一栋高档公寓,电梯内金碧辉煌,纤尘不染。他下意识扫视地面,看有无留下鞋印污渍。
      顺丰的工作是熟人介绍,熟人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激励他说,苦是苦了点,但多劳多得,保证不出几年就能盖起新房娶老婆。送了不到一个月快递,他便知道,苦的确是苦,钱却并不多。
      因为一个无理取闹的客户投诉,他为自己申辩,在熟人的周旋下被公司人事部强迫休假,在家待了几天。无所事事的白天,被失业恐慌困扰的夜晚,使得他在接到人事部通知返岗的电话时几乎感激涕零。即使返岗的第一天是中秋节。
      送完快递走出公寓,若是平常日子,他下完班就直接回家,但那天是节日,为了保持那么一点生活的仪式感,他需要与往常不同的轨迹,于是骑行到珠江边上。
      即使夜深,漫步在珠江边上赏月的游人也不少。他难得慢下来,骑在小电驴上,仅比走路快些,耳边的风缓了,眼睛能安心地、细致地打量周围的景色。
      就在远离马路的一丛荒僻昏暗的树影中,他发现了隐在树后的一厢银白电梯。把小电驴停在阶下,他的脚踏上了草坪,每一步都能踩中一截烟头,直到站在电梯前。
      所有守灯人在见到银白电梯的那一刻,内心的感受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绝无异议,类似命运的抉择、人生的岔路口、神明的临幸等波澜壮阔的情绪,只陆陆续续在事后冒出头来,当下左不过是三分好奇、两分紧张以及一分杂七杂八的其他心理。
      尽管李愿和周镜山没有任何想要打断叙述的举动,脸上也无丝毫不耐烦,邱哥还是中途停下话头,体贴地进行说明:“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只是这件事情一直藏在我心里,我日夜都在思考,所以我想把完整的经历感受一并说出来。离天亮还早,无事可做,你们就当听个故事解闷。”
      李愿表示理解,就像一件东西埋在箱子底层,想要翻出来,自然得先把上面的东西也一层层揭开才行。
      那天之后,他辞了快递员的工作,加入光明会,成为一名光荣的守灯人。不是说笑,他确实认为守灯人不能以世俗的工作概念来定论,“不是向资本家出卖你的时间和身体,”邱哥强调,“守灯人是自愿付出,用我们的时间和精力换来和平与稳定,工资只是为了保障我们的生活。”
      这是邱哥在天上值班时思考出来的观点。成为守灯人后,不用骑着小电驴到处跑,只需坐着,甚至手脚也少有无用武之地,唯眼睛盯着灯即可。他便开始运动脑子,起初随便想想打发时间,渐渐地,越来越严肃,越来越深刻。
      从前骑着小电驴,足迹遍布城市街道,因为赶时间,目光也匆匆,走马观花地收录了许多场景,人、事、物。休息日亦为琐事焦虑,没心情静下来。如今,夜空之下,云端之上,万籁俱寂,他便把从前的记忆翻找出来,一一摊开,从容不迫地细察起来。
      关于企业与员工,关于政府与人民,关于社会运转,关于生活的真谛,诸如此类。
      他初中辍学,外出打工,读书不多,闲暇时就爱看新闻。不单单是简明扼要的快讯,更喜欢从贴吧、论坛、博客中阅读关于某桩事件的深度分析。
      从自身出发,他思索最多的是正与邪、善与恶、好与坏。
      刚当上守夜人不满一年,某日他心情不好,独自饮酒消愁。
      他已经三十岁了,仍是孤家寡人。认识的同龄人早已成家,有些孩子都上了小学。他急,家里更急,只是经济条件不好,人也其貌不扬,所以在相亲场上屡战屡败。家里费心思又给他约了一次相亲,他跟搭档请了假回家相亲。
      急急忙忙回家,相完亲,马不停蹄赶回来,按照约定好的搭档休息一天,由他独自值岗。
      李愿和周镜山心照不宣。在长夜出现之前,守灯的工作十分轻松,黑蛾子十天里大概只来一两回,既不咬人也无毒,不难对付。因而,搭档之间轮休的现象几乎各地都有。
      老孔对此心知肚明,不过鉴于守灯人全年无休的严厉要求,偶尔互相遮掩轮休,只要不过分,他不会管。
      “那天我喝多了,夜里头脑发昏,迷迷糊糊,不知何时睡着了,幸好黑蛾子没来,不然灯灭了我可没法交代!”邱哥的脸紧了起来,眼睑牢牢夹住目光,嘴角微抿,吊起了两个听众的心,“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首先,他感到的是热。仿佛困于火海,四周翻飞的火舌舔舐着他的后脑勺、脸颊、手臂和后背,舌尖带刺,一针一针扎肉。睁眼,抬头,视野内并没有火,但皮肤感受到的灼热提醒他火就近在咫尺。
      目所能及,耀眼的白。从前站在地面感受到的阳光,经过了云团、空气、距离的层层剥削,已经拂面如雾,触手如纱。即使炎热夏季正午的烈日,亦比此刻温和得多。此刻的阳光,刚刚挣脱夜幕的禁锢,与其说朝气,毋宁说凶狠。
      初生的晨阳步步逼近,光芒如千军万马,个个手持长枪,杀气腾腾,扑面而来。如狼,目光炯炯,对猎物群起而攻;似虎,蓄势待发,千斤利爪之下避无可避。无任何阻碍,晨光一路疾驰,落地成火。白色的、灼目的火焰,熊燃在天空之上。
      眼珠子在眼眶里哀嚎,眼皮急急护卫,眯缝之间依稀能辨认出脚下的云、脚边的灯。
      不是做梦,也非家中遭火,他此时仍在天上。
      黑夜撤去,太阳未出,及时离开,不可滞留。他突然记起了孔主任的警告,便双手护头、压低身子,忙往电梯赶去。
      巧就巧在命运打了盹,他的人生从此拐弯。
      走出两步,眼角偶然瞥见那盏灯,奇异的景象使得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甚至不顾疼痛的眼睛,目不转睛试图看个清楚。
      清澈透亮的琉璃灯壁,中心的灯火轻颤摇曳,方圆一尺内却灰雾缭绕。千丝百缕,浓淡不一,缠结环绕,粗网密织,在琉璃灯壁外围又笼了一层灰罩子。密集的灰雾在蠕动,在挣扎,犹如海中被渔网捕捞的鱼群,拼死往外逃。灯火就是无形的渔网,只不过手段并非囚禁,而是吸引。
      灰雾仿佛性格分裂症患者,一面被灯火吸引,迫不及待想要靠近,一面却直觉危险,不顾一切尝试逃离。离得远些的仍挣扎不休,近处的则无力反抗,一点一滴被卷入灯火,消融于光明之中,无痕无迹。灯火消耗着里层的灰雾,外侧的灰雾一直在补充。从云层之下钻出,从云端之外飞来,四面八方的灰雾源源不断。
      眼睛疼出了泪水,模糊了视野,他才惊觉身体的状况不妙。
      持续上升的高温,如旺火蒸煮,体内的血液似要沸腾,不仅裸露的皮肤像在炭火之中,就是衣衫遮挡下的身躯也滚烫不已。呼吸进去的是火,从鼻腔烧到气管,一路烧上大脑,根本无法思考,大脑疯狂叫嚣着,失了神般渴求清凉。
      再不离开,今日必死无疑。大脑使尽力气发出最后的指令。
      他跌跌撞撞奔向电梯。
      下来之后,他因疼痛难忍去了医院,被诊断为晒伤,幸好情况不算严重,涂了药,裹了大概两个星期,白天不敢出门半步。搭档问起,他只说在老家不慎碰了毒虫,引发大面积皮肤病。
      再次迈上云团,即便夜色温柔,凉风清爽,他的身体始终记得上回的痛苦记忆,忍不住颤抖。他花了很大力气,一段时间后才慢慢克服。
      那短短几秒钟的画面,被深藏了十年。每一晚,他在夜空之上凝望灯火,其实眼中看到的是记忆的回放。那些灰雾是什么,难道就是孔主任口中所谓的戾气?这个疑问成了他此后惟一的思考。什么政府、社会、人生价值通通抛诸脑后。
      他没将灰雾的存在向别人透露过半句,对于孔主任每次的例行巡视问话均表示一切正常。直觉告诉他必须隐瞒此事。
      李愿听着有关灰雾的这段讲述,异常诧异,下意识望向周镜山,却见他似乎并不十分意外,更加惊讶,椭圆的眼珠瞬间瞪成正圆。
      周镜山察觉了李愿的目光,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邱哥嘴巴干涩,暂停叙述,李愿禁不住询问:“那些灰雾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善。”
      “什么?”
      “善良的善。”
      周镜山抢先李愿一步问道:“你怎么确定是善?”
      结合组织对新人的入职指导,以及守卫灯火、净化戾气的任务目标,一般人都会猜测那些灰雾就是所谓的戾气,他目睹的就是戾气正在被光明消灭的场景。
      然而退休后不久,有个陌生人找到他,解开了他困惑多年的谜团。那人没介绍自己的身份,也不表明来历,更不提从何得知真相。只是告诉他,那些灰雾并非戾气,相反,它们是善。而天上的灯,是不怀好意的灾祸,运转至今已致世间之善日渐凋零,贻害无穷。
      “如果我没猜错,那人应该是长夜的人,长夜本来就与我们组织敌对,你相信他们说的话?”李愿难以理解。
      邱哥反驳道:“不,我相信的是我自己看到的!”
      之所以他苦苦思考了多年,却一直怀疑那些灰雾可能不是戾气,在于他躲进电梯前的最后一眼。当时他头也不顾逃离烈日,其中一缕灰雾迎面而来,近距离从眼前掠过,而且擦到了他捂在口鼻处的手。
      灰雾近看却不完全是灰色,一点又一点的银白荧光凝聚其中,微如米粒,超过一定距离便难以察觉。而他的手背,饱受灼热之苦的皮肤在接触到荧光白点之际如同冰雪冷敷,暂得喘息。
      灰雾是这炽烈炼狱里惟一的沁凉。
      鉴于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认定那些可爱的小小荧光是所谓的戾气。
      就连李愿也半信半疑,瞅了一眼默然无语的周镜山,暂时按捺住一腔疑惑,稍后再提。
      “你相信了那人的话,然后加入了长夜?”
      邱哥点了点头,起身站立,故意露出空空的双手,微笑着说:“你们打算抓我吗?”
      周镜山握紧了手中的麻醉枪,神情不明,一时没有动作。
      李愿懒得起身,随意挥了挥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慢走不送!看在过去的交情上,你们好歹歇几天,等我们养好伤再来,行不?”
      “行,暂时休战!”邱哥爽快地答应下来。
      李愿却不敢松口气,事到如今前同事变成现敌人,他说的话还能否相信?
      盯着邱哥远去的背影,周镜山有一股冲动要追上去,给他一棍或踹上一脚,管它人命不人命,至少今后再也不会来找麻烦。浅薄的道德绊住了他的双脚,这一犹豫,邱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云端。
      何蔓准备的医药箱再次派上用场,两人互相处理伤口。对方手粗,不够仔细弄疼了伤口,自己忍不住怒骂,还不解气,在为对方处理伤口时报复性下了重手,对方也不愿吃亏。于是,两人骂骂咧咧,互相折磨。
      回过神来,夜幕更深,月亮窝在东面的天空笑吟吟地看他们像两个幼稚的顽童般胡闹。星星也在偷笑,洁白闪亮的皓齿若隐若现。
      “再来几次,我说不定真会杀人。”周镜山坦言,低沉的声音里裹着冷静的烦躁、黯然的无奈。
      李愿无声笑了笑,没搭话。他了解周镜山,话是这么说,但敢打包票即使以后他会受不了长夜的烦扰而杀人,周镜山也绝不会杀人,顶多把人揍个半死。
      李愿转移话题,问:“刚才邱哥说到灰雾的出现,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难道你也见过?”
      周镜山低头,把右手上的麻醉枪换到左手。
      相处日久,李愿瞧出这是变相的默认,一下就急了眼:“靠!你还真见过!快说,什么时候?”
      周镜山见瞒不住,只得和盘托出:“上次我从重庆回来,为了兑现承诺,答应你晚点下班,我俩在何蔓走了之后不是留了一阵?”
      “就那天?”李愿怀疑他随口胡诌,“那天我们只待了一下下,热得难受很快就离开了,我什么都没瞧见呢!”
      “在电梯里我抬头瞄了一眼,只看见一缕灰雾飞向灯火。”
      周镜山的意思是,他见到的正是开端,若是耐住热浪待得久一点,也许真能目睹邱哥口中那幅灰雾缠绕的壮观景象。
      “为什么不告诉我?”确定周镜山说的是真话,李愿又感到不满。
      这回周镜山倒是藏了实话,搪塞道:“脑袋热晕了,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李愿无话可说,半晌小心翼翼地凑近琉璃灯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瞧了个仔细,没有灰雾,没有荧光点,更无半点违和或异常。
      于是问周镜山对邱哥所言的看法。
      周镜山蹙眉,道出心中所虑:“他这次来似乎不是冲着灯,我感觉他是为了告诉我们那件事,也许以为我们听了以后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
      “与其你死我活地争斗,不如把我们拉进同一阵营,他想说服我们叛变加入长夜。”看来李愿也并非毫无察觉,不愧是看过多部政治权谋剧的男人。
      “既然他的目的搞清楚了,你还相信他说的话吗?”
      李愿不答反问:“你相不相信?”
      周镜山给李愿的回答是“我不信。”
      而李愿对周镜山说:“我——不知道。”
      老孔说他们是正义的一方,灯可以净化戾气,他们守护着灯也就是守护着世界的和平与稳定。他们是无名的英雄。
      邱哥却反过来指责他们助纣为虐,他们纵容着灯去消灭世间之善,因为他们,社会才变得越来越浮躁、越来越堕落。他们是邪恶的推手。
      无论哪一方,摆出来的都只有言语,纵然一字一锭金,那些话也值不了多少信任,除非拿出让人哑口无言的实证。但哪一方都没有。
      李愿感到迷茫,真相应该是惟一的,绝对的,容不下其他,而不是人们根据喜好偏向、感情亲疏而选择把信任交付给谁。
      然而,世上大部分人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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