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品墨

28、第28章

　　红色的轿车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古宅内的张怡宁正打算悄悄溜回房间。

　　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落在她身前，那身影全身被遮在宽大的斗篷里，脸上带着面具，诡异的是那面具上没有任何五官和表情，只是惨白一片，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异鬼魅的光。

　　张怡宁一瞬间僵在原地，她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恐惧，那黑袍人明明连五官都没有，你却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森冷的注视，如最毒的毒蛇吐出长信一样，刻骨的邪恶。

　　“去吧，”他轻轻一挥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有一缕血红色的丝线从袖中飘出转瞬进入了张怡宁的眉间。

　　她张大的嘴还来不及合上，神情一瞬间变得空洞而呆滞，仿佛木头人一般的僵立在原地。

　　“谢谢你的善心，“无脸人冷哼一声，携着张怡宁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切都被掩藏在最深的黑暗中。

　　林意欢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直到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把车开回了木心咖啡。

　　她隔着一条马路静静地看着咖啡馆熟悉的白色门面，却觉得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一时只觉得心如刀绞，再忍不住，趴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直都没掉泪，在被人捆着接受审判时没有，当着所谓的林家众人下跪时没有，被踹打时没有，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时没有，甚至逃出来的这一路上也没有，可此刻，隔着一条空荡荡的马路，她觉得心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期冀被打碎了。

　　路灯的光太短，照不清来程，照不亮去路。

　　她一人独坐在崎岖黑暗中。

　　能击溃人心的从来不是刀光剑影，而是心里牵挂着的那最后一点期冀，断了。

　　她知道，他就在那。

　　往事历历在目，她却一步都跨不过去。

　　林意欢哭了一会儿，情绪才平静下来，她发现自己真得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林家墨家都不能去了，学校放寒假宿舍也关了，她也不愿牵扯她的朋友们，那大概只能找家宾馆凑合一晚上了。

　　她刚想发动车子，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的清晰。

　　她觉得那铃声仿佛带着钩子一下子牵住了她的心。

　　这铃声好熟悉，是景田村的铃铛声。

　　还来不及细想，铃铛又轻轻地在夜色中飘荡了过来，林意欢的眸中涌现出迷茫之色，不受控制地，她下了车，跟随着铃铛往前走去。

　　本来是月明星稀的夜，突然之间暗沉了下来。

　　林意欢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她只觉得自己正被召唤，而召唤她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却让她觉得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缺失的那一部分。

　　她来到一幢高高的公寓前，茫然地仰头望去，此刻灯火已然黯淡，楼顶却站着一个人，她的身影在夜色中单薄而瘦小，风吹得她的裙子高高地扬起。

　　她就站在顶楼最靠外的楼沿上。

　　风突然大了一些，铃铛声突然停了——

　　而就在铃声停止的一瞬间，那人影飞快地坠落，掉在了林意欢的跟前。

　　很重很闷的一声响，瞬间有大滩的血渗了开来。

　　林意欢看向依然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的人，心脏骤缩。

　　她捂住嘴，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那掉下来的人竟然是不久前才救了她的张怡宁！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她！怡宁怎么会死在这里！

　　她觉得呼吸困难，拼命倒抽着气，浑身都在发抖。

　　那个眉眼清秀的姑娘笑着对她说“谁都没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不是吗？”，她的眸子在黑夜里那么明亮，她说，“快走吧，他是我爸不会怎么样的。”

　　这个明明没见过几次面的表妹，这个唯一站出来为她说话的表妹，这个雪中送炭救她一命的表妹，此刻却变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炬仿佛要刺穿漆黑的夜，这些躲在暗处见不得人的魑魅魍魉，有本事就冲着她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身边的人！

　　为什么！就因为她是所谓的魔龛么！

　　她想起那诡异的铃铛，是有人引她来这里的，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顾一切地冲上楼去，天台的门被她用力推开，她喘着气四下张望，除了无尽幽深的夜，空旷冷寂的风猎猎吹过，什么都没有！

　　她跑到天台边张怡宁掉落的地方往下张望，却见有一人正在查看尸体，似有所感，那人突然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是张叔！

　　林意欢一惊，忙缩回脑袋，她觉得自己陷入了深深的迷雾中，张叔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古宅么，是有人故意把他引到这里的，为了陷害她？

　　整个天台只有唯一的一道门，林意欢知道自己此刻百口莫辩，只能先离开，再想办法找出这一切背后的原因。

　　她匆匆跑向门口，向楼梯下奔去，可已经来不及了，张叔瞪着赤红的双眼正狠狠地从楼梯下看着她。

　　“为什么！你杀了她！她跟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你要杀了她！”

　　张叔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下走上来，他的眼睛像要滴出血来，额角的青筋蹦得老高，一句一句的质问。

　　林意欢只能往后退去，“不是我，”她拼命摇头，“真得不是我，我是被铃声引过来的，怡宁不是我杀的。。。”

　　“你以为我会信么？不是你还会是谁，你挟持怡宁逃跑还杀了她，不愧是魔龛，我当时就该当场杀了你！”张叔说完，疯了般的向她冲过来。

　　林意欢转身想逃，可张叔一转眼已到她身后，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我今天就杀了你，为我女儿报仇！“说着，一把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去。

　　她只觉得脑袋一阵巨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是我。。。”她虚弱地喊着。

　　可是根本没人理她，张叔扯着她的脚，拖着她一步步往天台边张怡宁掉下去的地方走去。

　　她的头上不断有鲜血流淌下来，滑过她的眉眼和嘴角，她透过被鲜血遮挡的视线看着前面的背影，无力地挣扎着。

　　“真得不是我。。。张叔。。。”

　　张叔走到天台边，顿了顿，突然回过头，冷酷地大声叫道:“你也去死吧！”

　　说着拎起她的脚，拽住她就往楼下抛了下去。

　　林意欢刚才就注意到天台边沿的下侧有一条凸出来的檐，在被甩下去的刹那眼疾手快地攀在了边檐上。

　　她吃力地用手指的力量抓住这条檐，血水不断地淌下来漫过眼角眉梢，落进嘴里，血腥味仿佛从口中弥漫到了胸腔。

　　预料中的落地声没有响起，张叔低头往下探去，看到正奋力抓着外檐的林意欢，微微吃了一惊，“你这个丫头生命力还挺顽强。”

　　他居高临下冷酷地看着她。“你以为你这样能撑多久？”

　　“不要。。。张叔。。。”林意欢摇着头，仰头看着上面的人。

　　她记得张叔以前到她家来每次都笑呵呵的，还会给她带很多礼物，她记得张叔和蔼的摸过她的头，笑着说“老林，你女儿都那么大了啊。”

　　可眼前的这个人眼里只有冷酷的杀意，不再有半丝温情。

　　她看见他蹲下身子，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而后意识模糊中她听到有人疯狂地大叫她的名字，张叔被墨澜一脚踹开，墨池冲到天台边在她手松开的一刹那抓住了她。

　　“意欢！”他撕心裂肺地大叫，没有人回应，他感到手上抓着的人不断下坠的重量。

　　他用尽全力抓住她，不让她往下滑去。

　　“意欢，抓住我，我拉你上来！”眼前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回应，只有寒凉入骨的冷风从他的脸畔刮过。

　　他的心里生出难以名状的恐惧，“意欢，说话，求你说话。”

　　良久，伴随着天台冷冽的寒风，有一句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墨池。。。”

　　“是我，意欢，我拉你上来，你抓住我。。。”

　　抓着的双手没有动，良久，林意欢才低低地开口:“我累了，我好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这样，爸爸死了，你不要我了，我还成了人人喊打喊杀的魔龛，原来我自以为美好的生活都是不存在的。。。我真得好累，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地因我而死，也许死了就都解脱了。。。”

　　“不要，不要！林意欢！我不准你听到没！我不准！你别放弃！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所有的问题我会帮你解决，你不用一个人面对！你不要放弃！”墨池只觉得整颗心都颤抖了起来，他抓着的那个人正不断往下坠，他咬着牙只能更加用力地抓住她。

　　“你听到没！坚持住！不准放弃，林意欢！“他咬着牙喊道。

　　林意欢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他们说我是魔龛呢，我该死的，你不是也因为知道了这个才选择离开我的？现在为什么又说这些。。。”

　　“林意欢，不是的，我那天说那些话是有苦衷的，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不准你这样想，你振作点，你以为我会在乎你是不是魔龛么，我只在乎你，只想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啊——”墨池哑着嗓音嘶喊着。

　　林意欢觉得自己的视线渐渐模糊，头上的痛都渐渐的消失了，其实命运对她也是仁慈的不是么，至少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能见到她最爱的人。

　　只是，她真得有点累了。

　　这段时间以来的挣扎彷徨，苦痛孤寂，人心的冰冷和恶意像刀一片片把她凌迟着，露出血肉模糊的骨肉。。。

　　到底为什么还要坚持呢？如果一切都归咎于命运。如果一切都已经注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抓住她的手那么用力，仰头看去墨池的脸那么坚毅，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林意欢，你不是跟我说过，你不信命么，那你为什么要放弃！坚持住！”

　　她觉得有咸咸的东西落进嘴里，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浸泡在了水里，是血还是泪，心里似乎还有那么一小块地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又灼烧了起来。

　　烧得胸口一阵阵发烫发疼。

　　她的手用力抓住了墨池的手，人的一生那么短暂，如果注定要死，她至少可以选择怎么去爱，怎么去活。

　　只要还有一双手这样的拉住她，只要还有一个人这样的喊着她，只要她的一颗心还在胸腔里顽强地跳动。。。

　　墨池感受到林意欢手上传来的力量，忙用尽全力硬生生地把她拉了上来。另一边墨澜和墨璃缠住了张叔，他一对二占不了上风，只得愤恨离去。

　　林意欢一上来整个人就落进了墨池怀里。

　　她感受到他的温暖，他的颤抖，他的双臂用力地几乎要嵌进她的骨骼里，她的脸颊上渐渐有冰凉的湿意，那是他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掉落，悄无声息。

　　林意欢哽咽得难以自持，身子也轻轻颤抖起来，她伸手拭去墨池脸上的泪水，却越拭越多，终于忍不住放声哭出来。

　　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肆无忌惮的宣泄，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一刻决堤千里。

　　墨池温柔地亲吻她的眼角，吻去她不断涌落的泪水，她的哭声擒住了他的魂魄，她的悲恸掠夺了他的呼吸。

　　噬心入骨的恐惧，他差一点就没能护住她。

　　“意欢。。。”他一遍遍呢喃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暗哑的颤抖，似乎只有这样喊她，才能在黑暗的深渊中汲取一点力量。

　　良久，林意欢的哭声渐止，只是人还一下一下地抽噎。

　　朔风凛冽，无声地刮过。

　　她睁着红肿的眼牢牢地看着眼前的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夜色中，墨池只是沉默地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