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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风雨兼程 ...

  •   明月夜,月面如盘,皎洁无暇。
      月色好的夜晚,戚少商喜欢斜卧在白楼的飞檐上,赏月,饮酒。
      他一身白袍,在月光下,袍角飞起,点点撒银,如月光般皎洁无暇。
      一个人饮酒,孤独,并且寂寞。
      他固然可以一呼而百应,在风雨楼偌大的地盘上,摆上三百桌的流水席,喝上三天三夜,只那种喝酒的氛围,和现在不一样。
      今夜的月色,适合知己二三人,吟诗,畅饮,三百杯,而后醉卧美人膝。
      只是这样的夜晚,没有人陪他喝酒。
      他喝的是闷酒。
      一个人喝酒,少有开怀的酒。
      杨无邪递来的密信还在袖袋里,信自宫内来,信上说,今上有意起复蔡京为相,领三省,不日发诏天下。信上还说,蔡京已经先发制人,他派了高手来取戚少商的命,一个武功堪比九幽的高手。
      戚少商不死,风雨楼自然会对蔡京下手。
      戚少商一死,风雨楼统领京师黑白两道的局面将被打破。
      当时将信扫了一遍,戚少商道:“傅宗书死,树倒猴孙撒,蔡京不死,下野不过三年有余,三年前未曾斩草除根,三年,他又起复。他能起复,说明诸葛先生已经制不住他,说明风雨楼百密一疏,他的党羽比我们的人更加无孔不入。”
      杨无邪道:“蔡京起复,风雨楼必有难。”
      戚少商项上人头先有难,他点头:“大难。”
      杨无邪道:“楼主现今的武功,若比之当年的九幽,可有胜算?”
      戚少商道:“生死相决,或有胜算。”
      杨无邪眉头一皱:“生死相决,一线之间,全无定数。”
      戚少商道:“我不能躲起来。”
      杨无邪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戚少商无奈:“日夜提防。”
      杨无邪道:“我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戚少商道:“愿闻其详。”
      杨无邪道:“有一个人,可以和你一起应付九幽那般的高手。”
      戚少商截断他的话:“不行。”

      戚少商喝完酒,准备去见一个人。
      美人。
      美人如玉,在夜凉如水时分的月下最适宜相见。
      半醉微酣去见美人本是不合时宜的,容易言语唐突肢体冒犯有失礼节,但他是戚少商,戚少商千杯不醉,戚少商风雅,风趣,风流。
      珠帘微启,美人嫣然一笑,柔声道:“你来了?”
      戚少商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倾国倾城的一笑,不是谁都能得见,他恍惚,却不是因为陶醉。
      他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他先想起的是息红泪,息红泪是他可以肆无忌惮想着的人,想起来的时候,胸口微甜,发酸,隐隐又带一些痛。只是息红泪已经嫁人生子,所以半醉微酣,戚少商只能向这个女人倾吐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思念仅仅是思念,这个女人不会醋,她晓得他不会打起包袱策马南下去兑现一个海誓山盟。当年没有兑现,如今物是人非,更加不可能兑现。
      男人的思念大抵如此,她知道他,他自己也知道自己。
      她不醋,也不恼,戚少商一时间觉得很放松,一时间又觉得很失落。
      因为她拿他当兄长,而非情人。
      她说:“我也是你的知音呀。”
      戚少商这一恍惚,又想起了第二个人。
      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人。
      “知音?”戚少商苦笑,“不敢当。”

      戚少商见过美人,踏月而去。
      美酒、美人、美景,他的确有些醉了。
      醉了的戚少商一回头,却怔在那里,走不动了。
      只见一个人正站在月华下,风动,帘动,那人的青衣翻动,青丝舞动。月白风清,他一身青袍布衣,却比月更白,比月更皎洁,比月更清冷。
      “你怎么会在这里?”戚少商脱口而出。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顾惜朝反诘。
      这是青楼,人来客往,只要有钱好使,上至天皇老子,下至贩夫走卒,谁都能来。
      只是艳冠京城的白牡丹不是谁都能见的,入幕之宾非富即贵,能得美人垂青,不能仅仅有钱。
      顾惜朝径直走向戚少商,而后擦肩而过,衣袍带到了戚少商,他却看也不看戚少商一眼,目不斜视走过去了。
      好像眼前没有戚少商。
      好像心中没有戚少商。
      戚少商曾以为,他和他,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他也无数次想过他们重逢的情景,也许刀剑相向,也许冷眼相对。那人,肺有伤,足微跛,众叛亲离,声名狼藉,一败涂地,他定然穷困潦倒,贫病交加。也许某一天,他从别人口里得知他的死讯,也许某一天,他在温暖的香阁里与白牡丹谈风月谈古今赏酒赏花赏雪,而他死在一个不知名的街角小巷。他戚少商的仇人,少有几个还活在世上,活在世上的,也少有春风得意者。
      现在的顾惜朝,站如松,行如风,温润如玉,目光如剑。
      戚少商永远记得他怀抱亡妻仰天大笑而去的样子,似乎凡尘女子再入不了他的法眼,一转头,他已成了青楼女子的座上客。
      门帘一挑,里面小丫鬟盈盈一福,道:“顾公子万安,小姐等候多时,里面请。”
      戚少商只觉得迎面挨了一拳。
      他怒意满腔。
      怒,说不出来的怒。
      说不出来为何而怒的怒。
      他不能站在小甜水巷破口大骂,对顾惜朝说:“你给我滚出来!”
      因为里面的女子,本来就不属于他。
      因为当年,是他扣住穆鸠平的长枪,说:这个人,我杀都不屑杀。
      不杀,则死灰复燃,则东山再起,如蔡京,如顾惜朝。
      他们可是要联手?

      戚少商从小甜水巷出来,往风雨楼的方向走。
      他一个人走。
      他不是皇帝,出门要带侍卫,保镖,力士。
      他是江湖人。
      他武功不低。
      听闻有人要杀他,就心惊胆战,身边如影随形带上一众亲随,他丢不起这个人。
      丢人和丢命相比,对大多数人来说,丢命更要紧。
      而他是戚少商,外号戚大胆。
      他当然有怕的时候,是人都怕死。
      所以他剑不离身,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也怕,只是没必要草木皆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不是死在宵小之手,丢命不比丢人要紧。
      他戚少商绝不会死在宵小之手,他有这个自信。
      只有要这个自信,就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夜路,百鬼莫行。
      事实上,他独来独往惯了。
      独来独往,行踪不定,神龙见首而不见尾。
      他固然可以留在风雨楼内,等着仇家上门,那是坐以待毙,那不是他戚少商。
      戚少商打算从正门进,正门几百步之遥便是风雨楼。
      戚少商与美人相见后又与仇人不期而遇,他面色晦暗,印堂发黑。
      他抬眉,抬眼。
      有人立在地中央,青石板的路面,月影西照,月华斜斜地照射下来,只照亮了那人的脸,脸色苍白。
      那人着黑,又隐在屋檐的阴影下,仿佛黑暗中只悬着一颗人头。
      诡异。
      那人的表情更诡异。
      他在笑,一种等待猎物多时,终于守株待得兔时的笑。
      戚少商却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
      戚少商又叹了一口气。
      竟然不是他。
      他习过九幽的魔攻,京城一战,若没有那颗熊牙,若没有逆水寒剑,若没有老天助他戚少商,他不一定能赢。
      他对穆鸠平说,他能赢,因为邪不胜正。
      其实他也明白,老天未必次次开眼。
      多年未见,他的武功精进,他的魔功只怕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所以密信上说,有一个九幽那样的高手要来取他的命,他心中狂跳,夜不能寐。
      现在他知道了,不是他。不是他就好,姓甚名谁,他懒得问,剑下亡魂,有名有姓,太看得起人了。
      戚少商拔剑。
      然而已经迟了。
      他一惊。
      不可能!
      “锵”地一声,戚少商眼中银练闪过,他只看见黑暗中的那一道银光,亮过他生平所见。
      上一次这种武器伤他的时候,还在朗朗晴空之下,那一道光尚且晃花了他的眼,这一次,冷月,照出银光,戚少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胸口血气翻涌,内力狂泻,戚少商连退三步,勉强以剑点地,站住了脚跟。
      只是站住了,却没有站稳。
      “戚少商,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死,会死于什么?”有人在耳边咬出这句话。
      青影浮动,戚少商回头,顾惜朝已经飘忽出数丈之远。
      “轻敌,妄信。”戚少商强压住喉头的腥甜。
      “不错。”顾惜朝笑了,这笑,明亮,明艳,明媚,他一如当初,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顾惜朝要杀人,不会讲什么手段,能杀死对方的,便是最好的手段。
      顾惜朝要杀人,通常会把人弄死,死透了,死绝了。
      但是杀戚少商是例外。
      就像现在这样,他用了一招,只一招,就破了戚少商的罡气,本来他可以紧接着出第二招,速战速决,尘埃落定。
      一招之后没有第二招,顾惜朝往后退开了。
      他不是手软。
      他是太了解戚少商了。
      如果贪多求快补上那一剑,死的就不是戚少商,而是他自己。
      戚少商使的是一招“一线生天”,一剑从肋下反刺过来,这一招不需要什么内力,但是杀人的剑只要切入皮肤,人总是肉|体凡胎。九幽能被杀死,顾惜朝也能被杀死。
      置之死地而后生,绝境逢生,这是戚少商的长处。
      所以必须耗,真正油尽灯枯,才是下手的时机。
      戚少商一剑刺空,他没有意外。
      顾惜朝了解他,正如他了解顾惜朝。
      刺这一剑的时候他没有犹豫,他的剑比他心里想的还快,换成别人,戚少商就可以反败为胜。
      因为站在身后的是顾惜朝,所以戚少商刺空了。
      这一剑使他的内力又泻出三分。
      他已经没有多少内力,甚至不比寻常习武之人。
      他踉跄着又退了三步。
      顾惜朝看着他退开三步。
      顾惜朝继续笑。
      戚少商喜欢看他笑,因为顾惜朝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太得意。
      得意而忘形,这是顾惜朝的死穴。
      顾惜朝微微侧过脸,对身旁白脸黑衣的剑客道:“慕容公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若能杀了戚少商,相爷起复,第一个重用的便是你江南慕容氏。”
      慕容公子扯扯嘴角,他反手握剑,当胸一掌拍过来。
      他竟然不屑用剑!
      戚少商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一往无前”,剑身直直刺向前。
      慕容公子身形飘忽,几如鬼魅,只一侧身,就躲过这一剑。
      戚少商如今内力尽失,他的剑法大巧若工,靠的是毕生内力的修为,看似平淡无奇的剑法才能舞得出神入化,快而凌厉。
      “噗”地一声,慕容公子左手扣住了戚少商的脉门,右手一掌击出,正中戚少商左胸内关大穴。
      顾惜朝冷眼看着,随即瞳孔一缩。
      戚少商中了一掌。
      戚少商目眦尽裂,心脏破碎,口吐鲜血向后倒去。
      这些只是顾惜朝的幻想,真实的情形是,那一掌下来,戚少商的身体仿佛被粘住了,他试着动了动,想挣脱慕容公子的钳制。
      他当然失败了。
      败有时候并不可怕,只要不是死。
      戚少商感觉一股强大的内力突破内关穴,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
      握剑的手一紧,他的内力正在迅速恢复。
      狂泻而狂涌,心脉大开,内力充盈身体各处,比原先更加气疏通畅。
      “怎么回事?”戚少商想问。
      “怎么回事?”顾惜朝怒喝出声。
      慕容公子撤掌,负手而立。
      “我江南慕容氏,集天下武学之大成,行必端,修必正。顾惜朝,你的神哭小斧是什么下三滥的玩意,也好意思拿出来使?你以为凭我一己之力,打不过戚少商吗?”慕容公子冷笑,他的面色苍白,在月光下,白得不似常人。他当然不是因为病,而是他的武功修为已经到了一定境界,在他这个年纪上,想有此造诣,就不能仅仅依靠勤学苦练,必须走险着。
      这是武功更比九幽高出不少的高手。
      他说的没有错,戚少商即使内力恢复,也绝无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帮戚少商恢复内力,有他自己的考虑。
      一,他要杀戚少商,是得了蔡京的命令。
      二,他要杀戚少商,更是为了名。统领京师黑白两道,金风细雨楼楼主,名动天下的戚少商,死在他的剑下。
      三,慕容氏久居江南,几经沉浮,向来被朝廷压制,这一次,是翻身的机会。
      这份功劳,是他慕容氏的,并非顾惜朝的。
      “戚少商,你敢和我决斗吗?”慕容公子问道。
      “慕容公子出手相救,我接受你的挑战。”
      “请!”慕容公子侧身让开道,他的掌心一翻,手臂延伸过去的地方,是金风细雨楼的正门。
      戚少商提剑,向前走过去。
      慕容公子跟着他,向前走过去。
      他们谁都没有看顾惜朝一眼。
      仿佛这场决斗,顾惜朝是个多余的人。
      决斗需要看客。
      看客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戚少商踏进风雨楼。
      慕容公子被请进风雨楼。
      顾惜朝被拦在了风雨楼门外。
      守门的小厮原本不认识顾惜朝,所以当顾惜朝一脚踏入门槛的时候,还没有人拦他。
      戚少商回头,道:“顾惜朝,这里没你的事。”
      小厮目光一凛,拔剑,挡在顾惜朝胸口。
      顾惜朝面部肌肉在抽搐。
      他相貌英俊,即使表情狰狞,也是好看的。
      他唇边擒着一抹笑,冷笑。
      “敢问戚楼主,风雨楼上下,如今多少口人在里面?”
      戚少商反问:“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顾惜朝道:“恐怕有这个必要。”
      戚少商“哼”了一声。
      顾惜朝点头,“也罢,五更,我来替风雨楼收尸,备三百口楠木棺材,算你我知音一场。”
      顾惜朝拂袖而去。
      戚少商没有发怒。
      眼下不是发怒的时候。
      眼下先要和慕容公子生死相决。

      杨无邪听到了院里的动静。
      他出来的时候,风雨楼上上下下的小厮、伙计、家丁、护院、脚夫已经全出来了。
      他最后一个出来,不是他消息闭塞,正相反,在戚少商前往小甜水巷的时候,他就暗中派了眼线。
      他是心思缜密之人。
      他派去的眼线不会像一条甩不脱的尾巴。
      事实上,从风雨楼,到瓦子巷,到小甜水巷,乃至整个京师内外,风雨楼的眼线可谓无处不在。
      所以他可以让戚少商到处乱跑。
      从顾惜朝出现在小甜水巷开始,杨无邪就知道今夜大难将至。
      戚少商生平经历的艰难险阻无数,可谓九死一生。他活下来了,而他的仇人也活着。
      杨无邪曾经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仇人总是死了的好。
      戚少商却放过了顾惜朝。
      白愁飞就死了,凭什么顾惜朝能活?
      一样的背叛,一样的狠辣,一样的笑里藏刀,怎么能放过?
      杨无邪后来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也就想明白了,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顾惜朝不露面就好,不露面,谁都可以拿他当死人。
      偏偏,顾惜朝不甘寂寞,傅宗书倒台了,他急急投靠蔡京。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杨无邪自顾惜朝出现以后,向无情、孙青霞、象鼻塔乃至六分半堂都发了信求援。
      只是他没有想到,来杀戚少商的人,这么快。
      杨无邪站在院里,只能看。
      台阶上戚少商和一个黑衣白脸的男子相对而立,抱拳,拔剑。

      戚少商的武功有多高?
      杨无邪不清楚。
      他自己武功不高,也没有时间和精力练武,在屈指可数的几次切磋当中,他只觉得戚少商的武功深不可测。
      一个剑客的修为,最巅峰时绝对不会是快而凌厉。
      纵观戚少商这些年的剑法,已经懂得收,懂得藏,由行云流水转向意随心动。
      只是他毕竟还年轻,只是天下武功,永远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戚少商的武功在整个江湖上,甚至排不到前十,他有才学,有智谋,有心机,有侠气,所以人人把他归入一流剑客。
      而这样的“一流剑客”,在这样的决斗中,未必能活下来。

      戚少商起势是一招“一马平川”,四平八稳,无甚奇特,重在内力的运用吐纳。
      慕容公子却道:“好!”
      “当”一声,火花飞溅,戚少商感到虎口一麻,竟是毫无痛感。没有痛感,说明内力不能抵消,慕容公子的内力修为绝对在他之上。
      第二招“一鸣惊人”,剑花挑出的是五光十色,绚烂多姿,虚中有实,实中又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连剑客自己,也是率性而为。
      慕容公子的剑更快,休管你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虚,他一一截住,招招克制,毫无半分破绽。戚少商认识的所有人里,莫有可以此法化解的,看似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只要可以做到。
      慕容公子做到了。
      戚少商额头冷汗已经涔涔而下,第三招是“一刻千金”。紧跟“一鸣惊人”之后发力,直直取对手眉心而去,讲求的是快,狠,准。
      “喀”一声,剑身被格住,“唰”一声,剑戟相咬合,发出令人齿冷的声响。
      “当心!”慕容公子大喝一声,“出招了!”
      刚刚三招,是他让戚少商的,也算是探探戚少商的底。
      戚少商的武功赢得了慕容公子的尊重,他出招了。
      他没有用剑,剑身与戚少商咬合着,他出掌,一双肉掌。
      戚少商接掌。
      混元一气功。
      铁手毕生所学传授于他的混元一气功。
      戚少商直到摔出去的时候,才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他似乎与另一个人一样地拼过这一招。
      当年他身中剧毒,腹中一刀,那一掌雷霆万钧拍出去,隔着帐帘,他隐隐约约看见那人飞出去很远,舞动的衣袍好像一只青色的大鸟。
      那时心中冷笑,你竟敢暗算于我。
      他有自信拍出那一掌,将对方一击而倒地。
      这一次,这样狼狈地摔出去的,是他自己。
      他输了。
      这一场决斗,仅仅输是不够的,是生死相搏,所以他不仅仅输,他还要死。
      必输无疑。
      还必须死。
      慕容公子身形一动,黑影向着戚少商压下来。
      “住手!”杨无邪大叫一声,他一边喊着住手,袖中短刀已经出手。
      慕容公子这一剑没能刺下去,他是用刺的,幸而用刺,如果他用砍的,以他的内力,杨无邪未必能挡住这一砍。
      他用刺的,即可以四两拨千斤,用袖刀把这一剑拨开准头。
      慕容公子很不高兴。
      说好了决斗,到了危机关头,有帮手上前助阵,太不讲章法了,太没有规矩了。他的目光一扫,剑身转而向杨无邪砍过来。
      杨无邪抬手一挡,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挡不住。
      避不开。
      戚少商顺势而起,“一声惊雷”,剑身直刺过去。这一招是以攻为守,如果慕容公子不避开,必定身受一剑。
      他当然不愿意吃这一剑,为了杀一个杨无邪,不值得。
      他避开了。
      他一避开,杨无邪得救了。
      慕容公子冷笑,“两个一起来吗?戚少商,这就是大侠所为?”
      “我输了。”戚少商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但是我不想死。”
      戚少商必输,但是他未必死。
      慕容公子欺身上前。
      有一条青影,比他更快地掠过来。
      “他已经输了,让我来杀他。”那人说道。
      慕容公子看向来人。
      顾惜朝道:“垂死之人,慕容公子也要穷追不舍吗?”
      慕容公子冷笑:“杀了戚少商,好让你去跟相爷邀功?”
      顾惜朝朗声道:“杀戚少商者,自然是你慕容公子,只是我也想杀他,太想了。如果慕容公子可以给我这个机会,顾惜朝愿拜慕容氏门下。”
      戚少商捂着胸口,“咳”出一口黑血,他看着顾惜朝,冷眉,冷眼。
      “有趣。”慕容公子退开两步,“好,你杀了他吧。”
      顾惜朝提剑,走到戚少商跟前,居高临下看着昔日死敌。杨无邪再次出刀,顾惜朝反手一掌,收了他的刀,袖口卷起。
      “笃笃”两声,两柄袖刀飞过风雨楼众人,钉在大厅的牌匾上。
      顾惜朝飞起一脚,将杨无邪踢出老远,踢向后面数十名风雨楼弟子。
      他们接下了奄奄一息的杨无邪。
      主帅和军师皆受重创,风雨楼风雨飘摇。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顾惜朝,也看着慕容公子。
      “你要血洗风雨楼吗?”顾惜朝闲闲开口。
      慕容公子道:“等你杀了戚少商,免得他趁乱跑了。”
      有风雨楼弟子提刀上前,另有风雨楼弟子启动了院里的乱箭机关,然而慕容公子屹立不动。
      这些攻击于他,不过如斜风细雨,轻轻挑出几个不甚华丽的剑花便已化解。
      “杀了戚少商。”慕容公子已经不耐烦。
      杀戚少商本来就是他一时起意,让给顾惜朝的。
      顾惜朝不杀,他就杀,他不喜欢废话。
      顾惜朝举剑。
      “噗”一声,剑尖入肉,“喀”一声,甚至听到肋骨与剑身相擦的声音。
      一柄软剑,自腹而入,自背而出,对穿而过。
      戚少商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这一剑,他究竟还是刺向他了。
      好你个顾惜朝!
      好!
      戚少商要死了。
      戚少商没有死过,所以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他曾经九死一生,几死,近死,频死,欲死,然而他终归没有死。
      人真死过了,就活不回来。
      所以他其实不知道,真正的死是什么感觉。
      “大当家的,死是什么感觉?”顾惜朝问道。他问得很认真,很专注,仿佛求知若渴的学生。
      “冷。”戚少商道。
      剑身缓缓退出,带了一道鲜亮的血迹,喷在顾惜朝胸口,艳丽的猩红。
      戚少商软软地倒在地上。

      “他死了?”慕容公子问道。
      “他死了。”顾惜朝答道。
      话音刚落,夜空中飞来“唆唆”两声,那是暗器激发之声。
      谁的暗器,那样明亮,仿佛少女面颊上晶莹的泪滴。
      这样的“明器”,只可能发自一个人之手。
      无情。
      无情一双腿已经废了,但是他到的最早。
      到的最早,仍然迟了。
      他看着扑倒在地的戚少商,看着杨无邪检查戚少商的鼻息,看着风雨楼众弟子摇头。
      无情叹息。
      人死不能复生,生者只能竭力为死者复仇。
      无情的暗器发出,直指慕容公子和顾惜朝,他的暗器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避,能接,能招架。
      慕容公子抬手以剑一格,“咚”地一声,暗器入铁,剑身拍向慕容公子,他一偏头,剑刃擦着他的脸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亏得用剑挡了,否则这一枚暗器就要正入眉心。
      慕容公子躲不了的暗器,顾惜朝更加躲不了,他在那一瞬间,只来得及侧过脸去,“喀”一声,暗器正中发簪,青衣公子满头卷发,漫天飞舞,身体受到冲击,急急向后跌去。
      伸手向脑后一摸,一抹,满手的血迹。
      “好手法!”慕容公子赞道。
      他一剑刺向无情。
      无情双足已废,但是他的轻功不弱,他为了赶过来,没有坐轿子,否则他的轿子便是他最好的保护伞。现在没有轿子的无情,只能运力催发轻功避开这一剑。
      无情的暗器避不开。
      慕容公子的剑更加避不开。
      剑尖点向无情煞白的脸。
      突然,月空里袭来一阵黑风。
      风为什么是黑的?
      风当然没有颜色,而是风里裹挟了无数片树叶,这些树叶吹向慕容公子,树叶太多,树叶上有没有毒,尚且不知,这阵黑风迎面而来,绝对片片飞叶如刀。他要避开,只能移动。
      他移动了一下,剑尖离开了无情的脸,无情撤向安全的距离外。
      黑风是有人催发的。
      风雨楼高高的围墙上,站着几个人,分别是 “发党”花枯发和“梦党”温梦成,以及孙青霞,张炭,他们都是接到杨无邪的求援信马不停蹄赶过来的。
      他们比无情迟了一步。
      离救戚少商更迟了两步。
      总之,迟了。
      他们只能为戚少商报仇。
      对付慕容公子和顾惜朝,单打独斗难有胜算,那就采用人海战术,车轮战术。
      一个人武功再高,他也是人,不是神仙。
      人要吃饭,喝水,睡觉,如厕。
      风雨楼弟子拔剑,摆起了剑阵。
      万剑齐发。
      满满当当的人攻了上去。
      剑花飞舞。
      一招,仅仅一招,万鸟朝凤,慕容公子已经在每个人的脉门处划了一剑。
      “叮呤当啷”是一阵阵武器落地的声音,可谓落花流水。
      慕容公子环视一周,向顾惜朝道:“你可有准备三百口棺材?”
      顾惜朝道:“带上戚少商的尸首,回去复命。”
      慕容公子对月,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道:“我很久没有大开杀戒了。“
      顾惜朝冷笑:“想不到你这么嗜血。”
      慕容公子道:“我以为顾公子与我有同好。”
      顾惜朝道:“你杀了这些人,谁将你今天的英姿说与他人知晓?”
      慕容公子放声大笑,“说的也是。”
      他身形一闪,已经飘到戚少商跟前,他伸手,要去够戚少商的尸首。
      发梦二党大喝一声,向慕容公子攻去。
      顾惜朝退到一边,作壁上观。
      慕容公子不需他出手相助,若出手相助,那性格阴翳的高手指不定出什么邪招。
      再一次用手在脑后抹了一把,血是止住了,只是那腥气让他不高兴。
      无情在盯着他看,左手蓄势待发。
      一番车轮战下来,风雨楼这方死伤惨重,而慕容公子统共只伤到了脚踝,还不是被剑刺伤被刀划伤,是他触发了一早埋下的火药机关。
      戚少商出身小雷门,风雨楼的壁障后面火药机关并不稀奇。
      在来这里之前,慕容公子应该有所耳闻。
      炸药威力惊人,炸伤了几名风雨楼弟子,慕容公子却及时退开了,退得急了些许,扭伤了脚踝。
      他无心恋战,回头向顾惜朝道:“你带上戚少商的尸首。”
      顾惜朝摊手,“在下岂敢抢了慕容公子的头功?”
      慕容公子脸上怒意乍现。
      顾惜朝手一扬,银练如洗,神哭小斧过处,风雨楼弟子被逼退了三步。
      顾惜朝人未向前,剑已先至,“血洗风雨楼,也未尝不可,只要留一个活口去替你我说书,足矣。”
      青影飘忽,风雨楼弟子又有不少倒在血泊里。
      顾惜朝对付这些人,慕容公子便空出手来,他径直走向戚少商。
      他用脚一勾,把戚少商的尸首勾起来预备架到肩上。
      这个动作没有完成。
      因为他看到了一道银光自戚少商身下而起,寒凛凛,杀气森森,气势冲天。
      慕容公子稍有迟疑,这一剑,便会透胸而过。
      慕容公子没有一丝迟疑,他立刻停止刚刚的动作,抛开戚少商,身体后仰。
      一枚暗器凌空射来,他正欲躲,有了刚刚的经验,他相信无情的这枚暗器已经伤不到他。
      但是他想错了,因为这枚暗器打偏了。
      这是故意打偏的。
      所以说,没有偏,反是打正了,正中下怀,不偏不倚。
      暗器在他身后,他再后仰,脑门正中暗器,必死无疑,于是他强行运力,使上半身横在空中停住。
      这是引颈就戮的姿势。
      只需一刀!
      顾惜朝已经等待多时的一刀!
      顾惜朝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的一刀!
      他突然运气,青影高高跃起,如大鹏展翅,“一飞冲天”,剑身斩下。
      剑落地,血落地,人头落地。
      慕容公子的身体运足内力,仍维持那个姿势横在半空中,须臾,终于跟着一起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噗”。
      风雨楼众弟子还未及反应。
      戚少商一手捂着肋下,一手以剑点地,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中央。
      “好剑法!”他道。
      “好内力!”顾惜朝不吝赞美。
      “好计谋!”无情道。
      “好险!”杨无邪吁出一口气。
      “楼主没有死,楼主没有死!”风雨楼众弟子将戚少商簇拥起来。
      戚少商低头看看伤口,再抬头看看顾惜朝,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少顷,打扫完战场,处理完伤口,送别战友,戚少商坐在一个偏厅里接待顾惜朝。
      厅里只有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个人,两个人中间横着一桌,桌上一灯,两副茶盏。
      戚少商饮茶,吹开叶面,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桌上有酒。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另一个人那样坐下来,一起喝酒。
      顾惜朝道:“没有酒吗?”
      戚少商摸了摸肋下包扎的纱布:“我受了这样的伤,恐怕不宜饮酒。”
      顾惜朝目光所及,跟随他的手,瞄了一眼肋下那个他刚刚一剑刺入的地方,“我这一剑,恰到好处,大当家的除了受一些皮肉之苦,并无大碍。”
      戚少商放下茶盏,“不想喝酒。”
      顾惜朝道:“我想喝。”
      戚少商道:“客随主便。”
      顾惜朝脸上闪过几不可察的怒意,不过很快莞尔,“罢了,茶便茶吧,你做了一楼之主,不如当初做土匪时来的爽利大方。”
      他当年的确出手阔绰,半生基业,交予他。到头来,他还能这样出言相讥。
      “你刚刚身中一剑时的表情,很耐人寻味。”顾惜朝似乎回味无穷。
      戚少商想起方才,直到那一剑刺入的时候,他还没有领会过来。
      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直到他倒毙在地,肋下仍有剧烈的疼痛袭来,而内力未减免分毫,他才躺在那里想。
      是他失了手吗?
      不会。
      他学过医,他知道如何能轻易取人性命而滴血不沾手,他不可能失手。
      那么他这是故意的!
      故意放过他?
      不会。
      他没有这么心慈手软。
      他这么做,必定有他的目的,不是仅仅放过他那么简单。
      戚少商道:“为什么选我?”
      顾惜朝眉毛一挑,“你以为呢?”
      戚少商道:“总不至于弃暗投明,准备拜风雨楼门下。”
      顾惜朝朗声大笑,“当然不至于。”
      戚少商道:“那么,是因为蔡京老了,气数将尽?”
      顾惜朝吹开浮叶,细细品茶,“往下说。”
      戚少商于是往下说:“因为辽人兵败,城池皆为金人所掌控,北地荒瘠,他们早对大宋的万里河山虎视眈眈。战事一起,便是你顾惜朝飞黄腾达之机。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多年前便已亲见,蔡京是个什么样的人,坊间更少不了奇闻异事。你上一次败,败在失尽人心,你这一次,绝对不会笨到重蹈覆辙。”
      顾惜朝放下茶盏,“是以,大当家的可愿……”
      “啪!”地一声,戚少商一拍桌子,桌是梨花木大案,陈,稳,硬,饶是如此,仍被拍得震了震,茶盏杯碟发出瓷器叩击的声响。“你凭什么认为,我还能与你联手?”
      “我们刚刚联手,天衣无缝!”顾惜朝道。
      戚少商咬牙。
      “而且若不是大当家的配合,慕容恐怕已经瞧出破绽,他于武学上,甚是痴狂,胜人一筹,相应心智并非高超,可也没有笨得分不清活人死人。你即肯配合,那便是肯与我联手。再来,风雨楼内外,上上下下这么多号人,都瞧在眼里,他们怎么想?”顾惜朝长出一口气,声音放低,“况且,知道此计的,并非我一人,还有你的好军师杨无邪,他来找我时,可是答应了不少条件。”
      戚少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怒极反笑,“罢了,不如这风雨楼的楼主,你来代劳吧?”
      “不可能。”顾惜朝摇头,“要做风雨楼楼主,必须能服众,出这个偏厅看看,外面有几人能听我顾惜朝的号令?我在这里,毫无根基,你现在也断不肯把我推到众人跟前,让他们臣服于我。”
      戚少商愕然,“你竟还真的发此痴心妄想的大梦?”
      “所以……”顾惜朝唇边擒了一抹笑,“我只要你听命于我。”
      “顾公子好大的口气!”
      顾惜朝起身,拂袖,“看来,下次帮戚楼主的忙,需得白纸黑字,立此为据,免得你赖。”
      戚少商喝道:“笑话,我何尝会赖?”
      顾惜朝顿了顿,重新坐下,“那你……不怕我赖吗?比方刚刚,我若真心要杀你,你又如何?”
      戚少商道:“不如何,只是我若死了,也要拉你做垫背。”
      顾惜朝抿嘴,看着戚少商,似笑非笑。
      戚少商没有避开这目光,直直地看到顾惜朝眼里去,心里去。
      半晌,戚少商道:“这一次,算我欠你的,你要什么,你说。至于联手,不可能。”
      顾惜朝眉头一皱,困惑不解,“戚少商,我当初杀了你那么多兄弟亲友,你不觉得我欠了你吗?”
      戚少商叹息,“以前是恨的,后来想通了。你没有叛我,你我各为其主,你一直对傅宗书忠心耿耿,他好赖是你老丈人。你来的时候,就是包藏了一颗祸心,是我没能慧眼识人,让猪油蒙了心。”
      顾惜朝面色一僵,欲笑笑不出,欲哭也无泪,“好,果然是戚少商,你有大胸襟,大气魄,顾某人佩服。”
      顾惜朝起身离座,抱拳告辞。
      “等等,你还没说,你要什么。”戚少商喊住他。
      顾惜朝想得眼神飘忽,随即淡淡一笑,“我一时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来找你。”
      “我等你。”戚少商神色坦然。
      顾惜朝点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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