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短篇》公路飞行

25、中国铁路耍流氓教程——下

　　戚少商整个下午在座位上又结交了新朋友，打牌聊天热热闹闹，时间过得飞快。
　　当天色渐暗时，列车长穿过人群，从他身边经过，于是戚少商的目光下意识地从一把纸牌上跃过，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一抹身影。
　　老实说，对于今天晚上还能蹭上卧铺票，他已经不抱希望了，车到兰州站的时候，他找机会混到后面几截车厢里看过，的确是满满当当没有一个空位，那张旅客止步的帘子也被撤去了，休息铺减少了一半，列车员们也在轮班休息，或者窝在车厢一头的办公室里趴着桌子睡觉。好像全中国的人都赶在这一趟去西藏旅游了。
　　戚少商无比忧伤地想，以后装B再不能去西藏了，——俗！
　　当列车长第二次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戚少商鬼使神差地放下牌，尾随着他走向卧铺车厢。
　　顾惜朝走进12号车厢，利落地转身，在戚少商跟过去之前关门，上锁。
　　隔着玻璃，戚少商看见他笑得好不阴险。
　　他敲了敲玻璃，“列车长，今天晚上还有卧铺吗？”
　　“你说呢？”
　　“您日理万机的，顾不过来，你看要不我自己过来找找看有没有空铺？”
　　“补卧铺票请到8号车厢办公席。”说着扬长而去。
　　戚少商看着他的背影，很奇怪的居然心中半点火气也无。这个人正失恋呢，我也失恋，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人失恋并不可怕，关键姿态要好看，瞧瞧，那蓝色制服的下摆束在藏青长裤里面，皮带扎得不紧，可是腰线流畅，随着走路的姿势，臀部……
　　等等！戚少商想，我刚刚失恋，怎么就开始去注意一个男人的臀部了？真见鬼！
　　不过这个顾惜朝走路的姿势，的确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
　　戚少商再次回到座位上，车到西宁站，8号车厢办公席前站了一个男人，戚少商一开始没注意到他，等到注意时，这个人已经在训斥列车员。
　　“怎么搞的，让你们列车长过来！”口气傲慢，不可一世。
　　戚少商扭头，看见一个小眼睛，蓄着薄须的年轻人，脚边堆着路易斯威登的提包，正在拍门板发泄。真搞不懂这样子有钱坐飞机就好了，还挤什么火车？
　　没一会儿，顾惜朝闻讯来到8号车厢，戚少商好奇，悄悄地跟了上去。
　　小眼睛男子洋洋得意，道：“顾惜朝，你还认识我吗？”
　　旁边的小宋在顾惜朝耳边低声解释，“这个是傅老的外甥，黄……”
　　“我知道。”顾惜朝打断他，一抬下巴对傅老的外甥道：“黄局屈尊来坐火车，体察民情吗？”
　　小眼睛摸摸后脑勺的头发，“没办法，舅舅临时让我去趟拉萨办事，总不好派个专机给我，只好把我塞到火车上来了。你给我弄个卧铺，累死我了，我明天晚上还要开会。”
　　“没铺了。”
　　“搞错没有？”小眼睛怪叫，“你不是给晚晴留位子了吗？”
　　“傅老事先给我打个电话就好了，晚晴说不坐火车，我就把票放出去了。”
　　“你啊，上海呆久了，一身的小市民气息，也不对，我记得你原来就这样，晚晴生日，你送她那是什么啊，啊？哈哈……你瞧你，改不了的穷人脾气，抠门儿！留个空铺会死啊？”
　　顾惜朝背对着戚少商，所以戚少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这位列车长显然已经给气着了，是动真气，插在口袋里手握成拳头形状，隐隐发抖。
　　“哎，这儿厕所是不是坏了，真臭！”小眼睛挥舞着空气，“你底下人是怎么做事的啊？”
　　顾惜朝懒得搭理他，正准备撤。
　　小眼睛叫住他，“喂，你还没给我铺呢。”
　　“我说了，没有铺了，连座位票也没了，要不你跟我到餐车坐坐。”
　　“你不是有休息铺吗，你那张铺给我睡。”
　　顾惜朝咬牙，“那张铺是我跟副车长轮流用的，现在是他的休息时间。”
　　“你跟他说我是傅老的外甥，叫他把铺让给我。”
　　“你！”顾惜朝的拳头从裤兜里抽了出来，几乎当胸一拳要砸过去，亏得戚少商及时扣住了他的腰，众目睽睽之下列车长要是打人，那就是非常严重的事故。况且眼前这人一看就是耀武扬威的高干子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顾惜朝身体被制住，回头瞪了戚少商一眼，戚少商装没看见，对小宋道：“你带他去15号车厢吧。”
　　小宋点点头，赶紧领着小眼睛往15号车厢去了。
　　戚少商拉扯着顾惜朝进了餐车，已经过了晚饭的点，餐车里没什么旅客，只有几个工作人员，漫长的行程显然使大家都很疲惫了，年轻的列车员们用上海话在抱怨，“错那错那”地挂在嘴上。顾惜朝心情明显不佳，不过他和这些人就是不一样，他始终没有从嘴里吐出“错那”两个字。
　　“放开我！”
　　戚少商手一松，顾惜朝扯掉自己的领带，一屁股坐到餐车座位上。
　　吧台后面的姑娘很有眼色，赶紧端来一杯水放到顾惜朝跟前。
　　没过一会儿，副车长给赶了过来，一进餐车就是一声“错那”，“小举有钞票就去坐飞机嘛！老伊个老？等歇阿里阿里个局长拉尼子，等歇阿里阿里个书记拉外甥，留一节车厢个铺啊唔么用场！”（普通话翻译：小鬼有钱就去坐飞机嘛，老什么老？一会儿哪里哪里的将军的儿子，一会儿哪里哪里的书记的外甥，留一节车厢的铺都不够用。”
　　顾惜朝低头喝水，不发表意见。
　　戚少商拍了拍副车长的肩膀以示安慰，“大家都不容易。”
　　副车长看着戚少商，“你是干嘛的？”
　　“我……我想来补卧铺票的。”
　　顾惜朝白了他一眼，“没有了，你没见今天晚上我都要睡餐车？”
　　“那……那我跟你一起睡吧？”
　　顾惜朝定定地看住他，面无表情道：“三十块。”
　　“三十块？”戚少商怪叫。
　　“嫌贵回你座位去。”
　　“太便宜了！比卧铺划算多了！”戚少商立即表态。
　　顾惜朝被逗乐了，“要不你给三百？”
　　“包夜宵吗？”
　　顾惜朝憋着笑，扭头对吧台后的姑娘道：“英子，给他一份套餐，一杯饮料，再来一盘水果。”然后冲戚少商努努嘴，“去付账，三十块。”
　　戚少商从包里取出钱夹，一边肯定，“绝对超值！”
　　顾惜朝仰头做了个深呼吸，此时方显出疲态，外面狂野中一片漆黑，只轻微地颠簸显示出列车正继续前行。
　　小宋拿着黑皮本本走进来，打着哈欠道：“铺又查了一遍，西宁上来22个，12个卧铺，9个无座，还有刚刚那个，你说不收钱，那我就不记录了。”
　　“嗯，行了，夜里还要上山，你们几个先去睡一会儿吧。”顾惜朝声音哑哑的，戚少商觉得这个面对下属的列车长其实并不是那么严肃而不近人情的，从那语声语调里可以听出来，他懂得如何去关心别人。只是自己好巧不巧，每次都撞在他不开心的时候出现。
　　这个时候，吧台后面的姑娘跑出来，正从车厢接头处的储物柜里拿出一个充气床垫，用脚踩着给打气。顾惜朝跟她道了谢，接过来自己充，姑娘也没嫌着，非常殷勤地拉出床单被褥要给顾惜朝铺好。
　　戚少商一边吃着夜宵，一边看这出郎无情妹有意的好戏，顾惜朝真是不上道，抢过床单被褥自己铺上了，一点也不给姑娘发挥的余地。
　　吃完夜宵擦干净嘴，戚少商抛着手里那瓶饮料走上前去。床垫放置在两节车厢的接头处，顾惜朝这个睡觉的条件，跟座位车厢里席地而睡的民工差不离了，戚少商很想躺上去试试床垫的柔软度，只是充气床垫显然太窄了，只够一个人睡的。
　　“列车长，还有床垫吗，我想租一个，买也可以。”
　　“没有了，只这一个。”
　　“每次你说没有，我就忍不住想要自己去找找看。”
　　顾惜朝把双手一摊，“随便，全车你找得出第二个床垫，可以带回去。”
　　“我要是看中你身下这个呢？”
　　顾惜朝缓缓躺下，把手放到脑后，有点儿挑衅地仰视戚少商，“这个床垫是我私人物品，不对外出租。”
　　“我没有要霸占床垫的意思，你睡你的，我就是靠一靠。”说着，他一屁股坐下来，还往后挤了挤。
　　顾惜朝不让他挤过来，誓死捍卫领土，于是两个人上演了一出以推挤占座为主题的全武行。
　　戚少商力气大，终于开辟出一片领地，然后“咚”一声侧身躺下。
　　“哎哎哎，你这人……”
　　“列车长，我失恋了。”他突然无比失落地说道。
　　顾惜朝顿了顿，没再推挤他。
　　戚少商：“所以想去西藏寻找自我，他们都说那里的蓝天白云能洗涤心灵，是不是真的？”
　　顾惜朝：“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只听有人说，不去西藏后悔，去了西藏更后悔。”
　　戚少商：“你常跑这一躺车的，说说你对西藏的感觉。”
　　顾惜朝：“谁的感觉都代替不了自己的亲身经历。”
　　戚少商：“可我想知道你的感觉。”
　　顾惜朝看了看戚少商：“其实，我也不知道。”
　　戚少商：“啊？”
　　顾惜朝：“我们从上海站出发，是跑来回的，到了拉萨就傍晚了，在铁路局招待所对付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清点物资，检查储备，中午又从拉萨回上海，然后才有休假。工作太忙了，所以我从来没去西藏玩过。说起来也真稀罕，一年进藏三十次以上，却从来没看到过布达拉宫。”
　　戚少商：“听说是个失恋的好去处，等我的行程结束，我就告诉你疗效如何。”
　　顾惜朝莞尔：“好。”
　　戚少商：“如果疗效奇佳，你会下火车看一看西藏吗？”
　　顾惜朝：“会试一试吧。”
　　戚少商：“这么说，列车长也失恋了？”
　　顾惜朝：“……”
　　戚少商自顾自说下去：“同是天涯失恋人，这个礼物一定要收下。”他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那一小坛子酒。
　　顾惜朝抚摸着酒坛上的粗瓷花纹，把酒还给戚少商，“借酒浇愁愁更愁。”
　　戚少商再次把酒推过去，“不是让你借酒浇愁的，是开始新的恋情时，用来庆祝的。”
　　顾惜朝抿嘴笑。
　　戚少商欠身，打开刚刚取充气床垫的储物柜，“这里是你专属的柜子吗？”
　　顾惜朝甩甩手，“行，你搁那儿吧没别人拿。”
　　戚少商把酒坛子放进去，又担心震坏了，拿旁边的报纸杂志垫了垫。当他准备再次躺下时，顾惜朝并没有趁机夺回领地，而是继续给戚少商留着位置，于是戚少商就老实不客气地躺下了。
　　顾惜朝闭上眼睛，低声道：“其实我一早意识到我大概失恋了，只是不甘心承认。”
　　戚少商跟着叹气，“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努力争取，唯有感情，强求不得。”
　　顾惜朝重新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上方的白色顶灯，半天不说一句话。
　　“想哭吗？”
　　顾惜朝回头，瞪了他一眼，“我正酝酿呢，气氛就给你破坏掉了。”
　　戚少商“哧哧”地笑，“我怎么觉得，我人还没踩到西藏的地儿，失恋就不那么沉重了。”
　　顾惜朝“哼”一声，“也许你根本不爱那个姑娘。”
　　戚少商不满：“胡说！她绝对是我最爱的姑娘，哎，我跟你说，你是不认识她，她……”戚少商开始介绍他心仪的姑娘，“我说完了，你也说说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吧。”
　　顾惜朝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这段恋情，但是现在这样放松地躺着，身心疲惫，却很有一种倾诉的冲动。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吧台上的姑娘收摊了，走到他们跟前，站定：“列车长，我也失恋了，能一起躺一躺，说说知心话吗？”
　　顾惜朝道：“你不是有铺嘛？”
　　“可是我想跟列车长倾吐失恋的痛楚。”
　　顾惜朝抽出身下的枕头丢过去，“英子，边儿去。”
　　戚少商点头：“男人说话，女人不要插嘴。”
　　“得，不打扰失恋同盟了。”她打了个哈欠，“晚安，你们也早点睡吧，夜里上山，睡不好小心高原反应。”
　　姑娘迈着婀娜的步子离开了餐车，戚少商却突然扶着额，“哎哟，她这一说，我真觉得头晕得厉害。”
　　“不是吧？”
　　“还耳鸣，气喘。”
　　顾惜朝撑起上半身，从储物柜里又拿出一个枕头，“你垫一垫，上身抬高一点，对。”
　　“你不笑话我？”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
　　“我还没下车呢，就开始有症状了。”
　　顾惜朝把整个床垫让给了戚少商：“这有什么，我第一次进藏，吐得人仰马翻，所以我从来不嘲笑别人。哎，要不要叫医生？”
　　戚少商一脸痛苦，“没事，我先忍一忍，我想还撑得住。”

　　十天后，拉萨——上海T66次列车
　　戚少商掀开“旅客止步”的帘子，看见前面下铺正躺着一个人，白色被单那头只露出一小撮卷毛。
　　“列车长，快到西宁站了。”
　　“唔……”顿了顿，顾惜朝觉得不对劲，猛地将被子一掀，“戚少商，怎么又是你！？”
　　戚少商咧开嘴，酒窝笑出两朵花似的，“有卧铺的没？”
　　“出藏容易进藏难，返程的卧铺票都没买上？”顾惜朝说是这么说，还是披外套准备起来。
　　“你睡你睡。”戚少商左右看看，发现除了他俩，并没有别人，看来回程的卧铺票不紧张。他在顾惜朝的床边坐下，“我有卧铺票，可是个上铺，你知道我有恐高症的。”
　　“嗯，你还容易高原反应呢！”顾惜朝口中充满讥讽。
　　“真的，没骗你，你看你这铺，是不是……”
　　“小霍，带这位先生去补票，从拉萨补起！”顾惜朝冲外头扬声喊道。

　　十几天后，上海——拉萨T164次列车
　　顾惜朝拉开列车长办公室的门，眉头皱着眼睛却瞪出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列车长，我补票，当然就找到这里来了。”戚少商笑得阳光灿烂。
　　“去西藏还上瘾了？”
　　“我找了份工作，要在上海跟拉萨之间两头跑，以后补票就靠你啦！”
　　顾惜朝抹下帽子，抓了抓后脑勺微微卷起的短发，“你是不是……查过我哪几天当班，怎么每次都能碰上你？”
　　“自从上回去了一趟西藏，我深刻地感觉到，在铁路部门也得有个自己人啊。”
　　“谁？”
　　“不就是你喽？”

　　N天之后，拉萨——上海T166次火车
　　顾惜朝掰着手指头在算：“上车先问有没有硬座，如果没有，问问有没有硬卧，如果没有，再问问有没有软卧，如果还没有，你就问餐车可不可以坐。但是餐车人多眼杂，万一人家不让坐，你问问卧铺边座行不行。卧铺边座知道吧？就是卧铺车厢走廊里能翻下来的那个座位。按规定餐车和卧铺边座是不能卖票的，但是只要路风办的人不在车上，一般列车长不会那么丧心病狂让你一路站长途过去。反正你小子一笑，就跟朵花似的，尤其现在还有女列车长，更加招架不住。”
　　戚少商拱手作揖，“过奖过奖，没有你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顾惜朝清了清嗓子，“听我把话说完。”
　　“好，你说到路风办的人不在车上，什么是路风办？”
　　“就是铁路风纪监察办公室，专门突击检查违规现象的。如果这些人在车上，那你就没法在餐车里呆过晚上12点了，也不能在卧铺边座休息。”
　　“那我只能睡你的铺了？”
　　顾惜朝翻白眼，“现在乘务人员的休息铺也都是两人合用了，等到我当班了，副车长就会来睡我的铺，你就得滚蛋。”
　　“那我去哪里？”
　　顾惜朝扶额，“实在没办法，那就只能把你塞到8号车厢的办公室了。”
　　“路风办的人不管这个吧？”
　　顾惜朝咆哮：“你就非得赶趟上这个车不可？”

　　NN天以后，在拉萨的一家酒吧内
　　“哎，我上次送你那坛子酒呢？”
　　“喝了。”
　　“啊？”戚少商嘀咕，“不是说好了，庆祝新恋情的时候再喝吗？”
　　顾惜朝慢条斯理从脚边的行李包里拿出一小坛子酒：“你那个花雕酒太温和了，我喜欢烧刀子，入口冲的，喝下去满头的烟霞烈火，那才带劲。”
　　“知音哪！”戚少商搓搓手，“老板，来两个酒杯！”
　　服务员走过来，“两位先生，对不起，我们这里不允许外带酒水。”

　　————完————

　　特别感谢右右同学为《中国铁路耍流氓教程》提供官方版本，大家以后蹭卧铺要学以致用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