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室之澹——《蒲公英的约定》》志村肉松

72、我要的幸福

　　【1】
　　印象中，从我记事起，朵婼就已经成为我们家的一部分了。她刚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头发很黑，长长地披在肩上，瞳孔的颜色很奇怪。可是依旧很漂亮。
　　那时候我没多大，正是每个小女生最爱当姐姐的阶段，所以我一把拉过怯怯的她给她说以后我罩着她。或许很久以后她已经忘了，可是我却仍然记得，我真不知道这该算是悲哀或者是什么。
　　朵婼总是怯怯的，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那时候她好小，连说话都不甚清晰。我觉得她好可怜，所以出去玩也总会拉着她。
　　我很喜欢她，爸爸也对她很好。她应该是要很幸福的，可是我经常听见半夜的时候她哽咽的声音。她没有醒，却是在梦里不停地流眼泪。这让我觉得很神奇。
　　后来等到我们又大了一些的时候，爸爸升职了，经常出差。妈妈在工作之余还要照顾我们，忙得像是支不停转的陀螺，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她的心情总是不好。朵婼打碎了一个碗，但这却给了她发泄的机会，她开始尖着嗓子骂她。
　　朵婼低着头听她数落，长长的黑发把整张脸都盖掉。我觉得她好可怜，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对她冷眼相待。她是妈妈妹妹的女儿，不是吗？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朵婼都是轻手轻脚的，连呼吸都变的很轻，像是要极力让自己被忽视。半夜的哭声在某一段时间变得非常频繁，我可怜她，于是总是起床轻轻安慰她。
　　爸爸出差回来，带了一堆的礼物。还没等我来得及从浴室跑出来，爸爸就拿了一个超大的盒子跑进房间。我很开心地迎上去，他却只是拍拍我的脑袋走到朵婼身边。
　　他把朵婼抱在腿上，拆开了那个盒子。那里面装着一条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奢侈异常的公主裙。
　　他让朵婼换上，很开心地问她喜不喜欢，朵婼笑得很好看，抿着嘴一直点头。我站在门旁边，羡慕得不得了。
　　明明我才是他的女儿，不是吗？为什么先拆礼物的却是朵婼呢？
　　或许……或许是因为朵婼很可怜吧，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白晴滟，你不是也觉得她很可怜吗。对啊，那么先让她拆礼物，也算是可怜她吧。这样，她就不会每晚都在梦里哭得让你发抖了。
　　嗯，就是这样。

　　【2】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不止是一二。
　　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能够释怀，不断地告诉自己说没有什么，只是因为朵婼很可怜而已。可是时间过了太久，久到让我觉得害怕。
　　就好像我不是爸爸的女儿，而朵婼才是他的女儿一样。
　　妈妈对于朵婼的漠视和爸爸对于她的珍视一样，都让我感觉到害怕。
　　那是一种没有来由的惶恐。
　　那种惶恐一直延续到某个午夜，变成了可怕的现实。
　　——朵婼是他的私生女。

　　朵婼仍旧在梦里哭，我被她啜泣的声音扰到无法入睡，只能摸索着爬起来出去找水喝。
　　爸妈的房间灯亮着，我端着杯子走回房间，疑惑地往透着光线的门缝看去。
　　周围很安静，所以我能听见有人在哭。
　　不是朵婼的那种抽抽噎噎的哭声，那个哭的声音很哑。
　　然后我听见妈妈在低低地骂人，用她那种哭哑了的嗓音。
　　她说：“你从来都没有对得起过我和小滟！你好啊，你可以和你的姘头过日子去啊，你又回来干什么？！现在好了，她死了，你把你和她生的那个小杂种领回来，还要我当做自己亲生女儿养？！
　　“你未免太过理想化了！朵依苒那女人如果没死，你是不是还想新欢旧爱共济一堂其乐融融？！
　　“我告诉你，只要我有记忆的一天，我就不会让朵婼那个小婊子好过！”

　　我手里的玻璃杯随着她哭哑了的嗓子，声嘶力竭喊出来的话一齐落地，砸出清脆的声音。房间里面的声音马上变小，我站在黑暗里面动也不敢动。
　　可是仍旧是觉得我的心跳像打雷，那么大声。
　　我憋着呼吸，想要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歇下来，可是它仍然让我的耳膜不断震动，像是要马上破掉。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爸妈的房间里面彻底没了声音，灯也暗了。我站在客厅里，全身发冷。

　　我听到了什么？
　　爸爸有情妇，朵婼是他的女儿。
　　朵婼是……他的女儿。
　　所以，他才会那么疼她，像是要把全部的爱统统给她。所以买礼物总是问她喜不喜欢，出差回来总是迫不及待地抱抱她。所以她的礼物永远比我的多，所以她得到的父爱永远比我多。
　　所以……爸爸爱她永远超过爱我。

　　回到房间的时候，朵婼已经不哭了。我走到她床边，在黑暗里面看见她皱成一团的脸，感觉很奇怪。
　　觉得她很可怜，可是却又非常让人讨厌。
　　我的爸爸不再止属于我一个人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朵婼你永远比不过我。

　　【3】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妈妈拉出了门。
　　她让我陪着她上街买菜。
　　她声音低低地对我说话，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晚上她沙哑破碎的声音。于是我老是恍神。
　　“小滟，你昨晚都听见了对不对？”
　　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一向慢半拍的反应忽然跟上了她的节奏。我点了点头。
　　出我意料的，她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而是笑了笑，“虽然你现在小了点儿，可是迟早要知道的。”
　　她蹲下来拉着我的手，直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小滟，你一定要超过朵婼。”
　　那时候我重重点头。
　　因为我看见她眼底有水光。
　　但如果那时我知道她所谓的“超过”是什么概念，或许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她早就疯了，在知道朵依苒这个女人存在的那一刻开始。
　　因为仇恨和嫉妒，彻底地走火入魔了。

　　【4】
　　十二岁的时候，我有了第一个名义上的男朋友。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年龄段的男生。他们太自负，太幼稚。
　　或许我该说，我的一切堕落行径，都是妈妈逼的？
　　她并没有直白地命令我什么，可是我却能够明白她要什么。或许这是基因作祟。
　　十岁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朵婼很漂亮很可爱。
　　于是我开始在学校孤立她，让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十一岁的时候，朵婼收到了第一封情书。
　　在她发现以前，校内大部分人已经都见识到了写信人的“精彩”文笔——我将那封信贴在了学校的公告栏上。那个男生恼羞成怒，认定是朵婼刻意羞辱他，于是原本认为朵婼很可爱的男生统统避她如蛇蝎。
　　后来不知怎的，那封信辗转到了妈妈手里。她攥着信什么也没说，只是直直看着我，神情很冷漠。我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她想要我做什么。
　　那个年纪，总是对爱情有憧憬的，况且我也得到了母亲的默许，于是我开始尝试变成一个不像我的我。
　　我说过我不喜欢同年龄的男生，他们太幼稚。所以我换男朋友的速度总是很快，有时候甚至在一个小时之内和一个人交往然后飞快地甩掉他。
　　其实这样的举动很疯狂，可是我们母女两乐此不疲。
　　妈妈总在不停地向我细数朵婼母女带给我们的伤害，我因为恐惧爸爸爱朵婼胜过爱我而憎恨她，妈妈因为仇恨已经变得疯狂，于是我们总是在爸爸出差的时候不停地伤害她折磨她。
　　关她禁闭，不让她去上学，打击她的自尊，压垮她的信心。
　　妈妈从不施体罚，她只是慢慢地折磨朵婼的精神，我看见朵婼变得越来越沉默的时候，不是没有怜惜的。
　　毕竟……那是和我有一半血缘联系的妹妹啊。
　　可是在看见她的下一秒，那种怜惜却又被不知名的仇恨冲刷得一干二净。
　　妈妈很成功地给我洗脑了。
　　我就像是一只牛，朝着挥舞红布的朵婼狂奔而去，即使互相伤害，也乐此不疲。

　　【5】
　　回顾自己生活过的二十多年，我才逐渐明白当时的我们有多疯狂。
　　夜路走多了，也会遇见鬼，所以我在某一年遇见了那个让我沉溺的男人，也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件。
　　初遇时，他只告诉我，叫他V。
　　V是混血儿，鬈发浓密，双眼深陷，鼻梁高挺。
　　我喜欢他笑起来时候微微眯起的双眼，上挑的唇角和轻缓的语气。
　　Sorrow的灯光让人迷醉，于是我遇见了他。
　　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中法混血男人。
　　彼时他只对我微微笑了笑，举杯示意，我便当场踹了一同前往的男人。我踩着高跟鞋过去，对自己说，我要钓这个男人。
　　他够君子，也够浪漫，知道进退得度，明白女人不喜欢轻浮。
　　那天晚上我缠绵地吻他，能够明显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
　　我不喜欢痛，但为了这个男人，我却能够一再忍耐。
　　这算不算是一见钟情？

　　我知道幸福如云烟，于是也在努力把握自己觉得快乐的每一瞬间。我以为我够洒脱不会后悔，但他说他要离开的时候我却不争气地红了眼。
　　他吻我，坦白地告诉我他要回去，和青梅竹马结婚。
　　我愣了好长时间，明显感觉到鼻尖发酸，可是我是白晴滟，所以我不会哭。
　　我笑笑，问他，V，你还回来么？
　　他轻轻吻我，一下一下。
　　答案不言而喻，我抿着嘴勉强自己一直笑，笑得肌肉抽搐，嗯……那预祝你……新婚愉快。
　　天知道我有多爱这个男人。
　　可是他不是我的。
　　他不该是我的。

　　【6】
　　V离开的时候，我站在机场大厅的柱子后面，远远地看他。
　　他变得离我那么遥远，明明昨晚还近在咫尺的。
　　我变得那么渺小，像是万千世界中的一颗尘埃。
　　他登机了，可我还是不争气地躲在柱子后面，可怜兮兮地期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企盼他能回到我身边。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走得义无反顾。
　　我重重呼吸，转身往外走。
　　在柱子与柱子的间隙之间，我看见了已经搬出去的朵婼。
　　我许久未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及另外一个，褐色中长发的男人。
　　他们在接吻，很缠绵。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朵婼的背影无比娇小，还微微颤抖。
　　那个男人放开她，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转身登机。朵婼低下头，身体一直在抖。
　　我忽然想笑。
　　原来我过得比朵婼还要不幸福。
　　凭什么她可以得到那么多的爱，为什么她的男人在离开之前还会吻她。
　　而V却毫无眷恋。
　　就像联系着我和他的，只是□□。
　　我不会让你比我幸福，朵婼。

　　【7】
　　V离开的第三天，我决定让自己不再低沉下去，于是我换了个男朋友。
　　N是个占有欲很强的男人，可是他在A大有足够的影响力，这就够了。没有人可以取代V，没有人会成为第二个V。
　　不久之后朵婼搬回来了，模样却变了许多，她不再自卑，敢于反击，却仍旧是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傻丫头。她高傲如女神的模样让我感觉恶心，我让N把她弄出A大。
　　开始他信心满满地向我保证绝对没问题，于是我也就逐渐松懈于对朵婼的紧逼。却不料在我们都自信的时候出了岔子。
　　我不喜欢卓璟那个人。
　　他简直是个影帝，在不同的人面前戴上不同的面具，完美得无懈可击。在我们面前他气息凛冽，在朵婼面前他却十足温柔。
　　朵婼不配得到那样的温柔，因为她完全不懂得睁眼发现。
　　我讨厌她的清高讨厌她的息事宁人，所以我不计代价地让她难堪。
　　可事实证明我高估了N，低估了卓璟。
　　在他对N说出那句“管好你的女人，我不想亲自动手”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N也畏惧他。这样的男人，我要来有何用？！
　　我要甩了他。
　　那天晚上，我没有赴他的约。
　　第二天一早，他来接我的时候，我房门紧闭，装作不在家的模样。
　　我只想休息一下，容许我有一点点的空间，只要一点点。
　　不用想妈妈冷漠的神情，不用想她说的话，不用想别人怎么看我，不用想要如何讨好N。
　　容许我用一点点的时间，去想一想V。
　　那个或许以后都不会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男人。
　　那个我或许此生都不会忘记的男人。

　　在我几乎坠入梦境的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我担心是N，顺手便掐掉。片刻之后，那个号码又不屈不挠地继续闪烁。
　　罢了。
　　我勉强打起精神，一边想着如何敷衍他，一边接通了电话。
　　“Honey。”
　　我的声音谄媚得让我自己觉得恶心，电话那头的人愣了片刻，忽然轻声笑起来。
　　不对，那不是N的声音。那样的笑声，就像是那个人……
　　不会，不可能是他，不可能是那个人。
　　那个人早已回了法国，和他的青梅竹马结了婚，他不可能再想起这段露水姻缘。
　　不会是他……
　　不会……不会是V。
　　“宝贝，你过得好么？”
　　那个人轻缓的声音透过无线电波传输过来，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可以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和勾起的嘴角。我不争气地心痛了，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你不是，不会回来了么？”
　　察觉自己的声音很古怪，我掩饰似的清了清嗓子。
　　“呵呵，我有说过吗？”他轻轻呼吸，“宝贝，我在Sorrow，你来吗？”
　　我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狂吼，不要去不要去！但我飞快地应了他一声，起身换装。
　　我只知道我想他，想见他，想要他。至于理智，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