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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暮春雨(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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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偏着脸,瞧不大清神色,车外一抹熹微的光拢着侧颊,勾出瘦削纤细的下颌。
车轮碾过凸起的一块石板,车身猛地晃了一下。
这一道微弱的光便被这车内的昏沉割裂,破碎星点地落在窗沿周缘。
顾邦卿指尖动了动,看着她陷在这明暗之中,心中一瞬微滞。
“你母亲嫁与林家后便不大出门,因此并不晓得她究竟如何。”他顿了顿,“只是听人提起,说是过得不大如意。”
林昭抿唇默了片刻,忽而抬眸问道:“柳家一众人既皆被落罪,缘何那柳如梅却是毫发未损?”
“五服之外。”顾邦卿淡道:“只不过借了个姓罢了。她多年前来投奔,柳言心善,便收养了,后来侥幸逃得一命。”
“那夫子可知......”林昭轻皱了下眉,“柳家出事,我母亲出嫁后,那柳如梅去了何处?”
“未曾知晓。”
雨势渐大,斜风细雨急急而来,如珠玉般溅落在湖面叶梢头。
朦胧雨幕中,街上少行人,只偶有几个穿青布衫的读书人撑着油伞狼狈跑过。
马车一转,已驶进了乌衣巷口,幽深小巷两侧遍植的梨花,落了一地。
“柳芸的死,与那柳如梅是否有关,尚说不清,我知晓的,也只这些罢了。”顾邦卿声音有些轻。
他侧过眸,不再看林昭,眉目浸了浓墨,在昏沉暗色中愈发显得深。
“你若想查。”他顿了下,道:“我着人去替你探问探问。”
林昭闻言,目光从马车外一地残败的如雪梨花上收回。她眼睫颤了颤,垂眸看了一眼顾邦卿修长的指。
“算了。”少顷,她笑了一下,面色淡淡的,却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不过是心中好奇,随口问问罢了,也并不是立时便非要知晓清楚了。”
末了,林昭放轻声,“夫子身周眼线众多,这京中数不清的人在盯着您。”她半垂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转着腕上的镯子,“千万莫要因为我,而给他们留了把柄去。”
“我再自去问问扶云和王嬷嬷,也是一样的,兴许她们知道些。”
“那两人......”顾邦卿微顿了一下,看她,“可是从林家一直跟来的?”
“是。”林昭应道:“都是原先我母亲的人,一个为粗使丫头,另一个为贴身的嬷嬷。”
“我瞧了她们许久,似是可信的。”
“总归还是要再谨慎些。”顾邦卿蹙了下眉心,叮嘱道。
“她二人不像是有心思的。”林昭笑了笑,“我自会留心,夫子宽心便是。”
说话功夫,已近巷底,已隐约可见得镇国公府的高墙飞椽。
府门半开,李为早在门前侍立候着。
林昭忽而想起方才宋渊所试探之语。
“还有一事。”她轻咬了一下颊里侧,在顾邦卿向她看来时,略犹豫了一瞬,“如若......京中有人去渭城查从前之事......”
外面传来马长嘶啼鸣,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国公府前。
“无妨。”顾邦卿指尖在膝上轻点了点,淡声道:“由他们去,查不到甚么。”
夫子既如此说,那村里诸事便是都打点好了。
闻言,林昭一直提着的心终落了地,她轻轻应着,并未再多问。
自到这国公府以来,他二人,还是头一回说上如此多的话。
林昭半垂着眼,眸光凝在座上的素白衣角处,心中高兴,却又有些不大高兴。
车外的雨淋淋沥沥地落着。
她安静坐在座上,不动,顾邦卿也便去瞧车外雨中的溶溶梨花,并不催促。
马车停在门处,许久却无人下来。
李为立在大门口,被这雨气折磨得有些恼。
这二人,下着大雨的天,在里面磨蹭个甚么劲?
他忍无可忍,挥袖上前敲了下板壁,“国公,夫人,请下车吧,雨眼瞧着就大起来了。”
林昭回神,应了声。
她提裙半直起身子,又顿住,回眸看向顾邦卿,“夫子......不回府么?”
“你去吧。”顾邦卿看了她一眼,眸里有江南雾气氤氲的雨,“尚还有些事。”
他面色浅淡,如往常一般,并未有甚么多余的神情。可没由来的,林昭却觉那眸光勾连缠绵,昏沉晦色中,直像儿时偷摸着从禁书中读到的山神妖鬼,真真要勾了人的魂魄去。
她转身,颇有些狼狈地避开他的目光。
葱白的指将将触及挡在身前的帘子上之时。
“阿昭。”身后那人却又低低轻唤出声。
林昭顿住,转身回眸,眼底却仍有着些许不自在,“夫子......”她轻声问道:“可还有甚么话么?”
天色昏沉晦暗,暮色与白日渐瞧不分明。
马车静立在门前,只马匹偶喷出几下不耐的鼻息,团团的白雾散在冷气中。
乌衣巷清幽寂静,杂声渐远,便只剩了外面淋漓春雨不绝,落在房檐柳树梢头,以及近在咫尺的,二人呼吸声。
话至嘴边,顾邦卿竟一时有些踟蹰。
落了满巷的白梨花,浸在冷雨中,香气愈发馥郁。
她半弯着腰身回眸看他,清致的眉眼,也便如那雨中出落得亭亭的苇花。
此番,是真真年岁长了,不同往日。
顾邦卿瞧着,脑子里平白却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指尖动了动,复又想起幽密小道上,二人的那一副情景来。顾邦卿心中便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滋味来。
他眸色暗了暗,若无其事地垂眸压平衣襟角,轻轻咳了声。
“雨夜寒凉,待到晚间多盖些,莫要着凉。”少顷,顾邦卿抬眼看她,面色微缓,眸底有浅淡的暖意。
“按时吃药。”他温言又叮嘱了一句。
闻言,林昭的脸色却一瞬有些不自在起来,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
“晓得了。”她微弯了下眼角。
外间雨霖霖,马车里,暖炉却生得恍若盛夏。
车壁上,渐渗出些许细密的水珠来。
顾邦卿半靠在座上,向来苍白近无色的面此时瞧着比往日有了些生气。他眼底虽有些不甚明朗的和色,然瞧着,眉眼间仍是倦色浓重,拢着一团氤氲雾气。
林昭抿了抿唇,有些心不在焉。
少顷,她紧了紧手中捏着的车帘,几欲撩起之时,顾邦卿却终开口。
却是难得唤了她小字——自她十岁之后,再未如此唤过。
“念念。”淅沥雨声中,他嗓音有些喑哑,又有几分迟疑,“你可知......你尚有一叔父在世。”
“比你母亲,年长十岁。”
林昭的心忽猛地颤了一下。
远方天际,也恰是此时,阴云滚滚已至,惊雷劈地般响起,紧接着,刺眼的一道闪电明晃晃地劈了下来。
她眼睫抑制不住地轻颤着。
青蓝冷光之中,她半低着眸,瞧清了他檀色木屐内侧,溅上的那一抹暗红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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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为同扶云撑伞伺候着林昭往府里去。
雨势渐密集起来,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已积了不少的水。
“林庭言今日缘何未到?”许久,顾邦卿收回目光。半被撩起的车帘落下,遮住了外面潇潇的雨幕。他眼半阖上,眉心微皱。
“南边雨大,道上不好走,他待着的那地方又偏远。”少顷,外面那小厮回道:“耽搁了些时日,想是清明日之时方能回来。”
顾邦卿抬指,一下一下压着额上的穴位,“林庭言不愿回来,此番皇帝大举祭祀之事,却不得不回。”
他声音有些低,缓声道。
“公子。”车外那小厮略犹豫了一瞬,“恕属下直言,您为何不直接告知姑娘林夫人与参将的旧事?”
闻言,顾邦卿慢慢睁开了眸。
他放下捏着眉心的指,看向面前小案上那一盏她方喝尽药膳的空碗,眼睫半垂着,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下。
隐隐闷雷声从远处而来,夹杂在雨中。
他紧蹙了下眉心,伏案猛地咳了一阵,许久,顾邦卿轻舒了一口气,面色微白。
他从袖间执帕压了压嘴角。
“秋鹰。”顾邦卿低道,却是答非所问。他朝外面淋漓的雨瞧了一眼,“近些日子雨大,待过几日......”他皱了下眉,苦笑一声,“待再等上几日......你且再去见她,便去北周吧。”
“是。”
话音且才落,府门出却又传来李为的声,“听夫人言国公尚不回府,想着您一路定是无趣,奴才边将春娘唤来了。”
闻言,顾邦卿唇抿起,深黑的眸便泛起了些许冷意。
待再撩开车帘时,他面上方才的倦意微怒却早已消散殆尽。
他懒散靠在车壁沿,意兴阑珊地半掀起眼皮瞧了眼府檐下媚态横生的瑰艳女子,延出一抹放浪的笑来。
“如此,正合本王心意,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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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昏沉,雨声却未歇,风声愈急。
偏屋里的烛燃着,光色微暗。
方用罢晚饭,碗碟尚未来得及拾掇。
林昭一手轻转着琉璃茶盏,手肘半撑在桌沿上。茶香氤氲雾气中,她有些出神。
回府之时,夫子那最后一句是何意?
叔父?
她方才得知,林肃竟还有一位同胞兄长,唤作林庭言,现正在岭南任职参将——芝麻大的小官。
且京中人鲜少提及他。
夫子缘何忽提及这林庭言,又为何要强调一句他与母亲相差年岁?这二者间,可是有何关联?
窗外风雨连绵不绝,梧桐叶子巨大的阴影乱晃着。
她紧蹙起眉,眸光落在桌上静燃着的短烛之上,忽想起出嫁前那日,林蓁蓁曾骂过她一句“野杂种”。
野杂种......杂种?
林昭紧抿着唇,微眯了下眼。
“夫人发甚么呆呢?”扶云进来,将手中端着的一个小炖盅放在桌上,笑道:“小厨房着人送来的汤,听说是驱寒的。”
闻言,林昭回过神。她笑了笑,揭开炖盅的盖子。
里面却是深褐色的汤水,挟着浓厚中草药的气味,温热微苦的气息——是夫子熬的药,近来每日会以各种理由叫小厨房送进来。
她眼睫颤了颤,少顷,盖上盖子。
“同之前一样,拿去倒了吧。”林昭转头去瞧窗外深沉的夜色,眸底神色便也瞧不大清楚,她面色淡得似水墨。
“往后亦是如此,不必再拿来给我。”
“这东西药味重,实在是不大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