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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暮春雨(三) ...

  •   她自襁褓之中被人牙子抱走,卖到乡野村沟里做人家的童养媳。四岁方有了些力气时,便开始在屋里做杂活,烧水、做饭、劈柴、照看孩子、洗衣,受苦受累,且得看着那对夫妻脸色过活。
      好容易这对夫妻死了,便如丧家野狗般日日在村里游荡,也没人瞧得上她,都只觉得她脏臭。

      在这世上平白活了五六年,且不说家人温情,纵是连些小小的善意,她都未曾体会过一二。

      村里诸人,便是对待只路边野兔子也都比对她要来得好些。
      ——直至七岁那年,她遇见顾邦卿,他带她回了家。

      自此,百般教养,千般爱护。

      可纵是如此,闲来无事时坐在茅屋前,眼睁睁瞧着村里的垂髫小儿牵着他们母亲的手从院前经过,虽面上不屑一顾,冷眼相对,但心里,仍还是免不了艳羡。
      人总是贪心不足。

      马蹄落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的声响间杂着淅沥细雨绵绵,清脆而绵长。
      长街上,青石板已被雨浸透,显出深靛色。

      微凉雨气随着顾邦卿搭在她腕上的冰凉指尖,几近要渗进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林昭半垂着眼,只觉着他触着的地方都渐酥麻僵硬起来。脉随着心,一下一下,缓慢跳动着。

      她的脉象缓而无力,仍是迟脉。气血虚寒,阳气弱,竟是较之往日更甚。
      顾邦卿目光沉在她微青的腕上,半晌,抬指,将她半卷起的衣袖细致地拉下。眉心蹙着,薄唇紧抿,未曾言语。

      许久,他抬起眸,浮沉的暗光里,眼底有隐晦的怜意。

      他忽而想起从前在乡下时,她坐在窗下读书,读着读着,却垂眼盯着某页发起了呆,神色空茫,手总是不自觉地轻转着腕上那只剔透的玉镯——她亲生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后来他偶然瞧见了那页书上的内容——不外乎卧病求鲤,母慈子孝类的东西。
      可她本性孤傲,向瞧不上南燕那套虚伪繁复的礼法。

      墨眉入鬓,却沾染了雨意。
      顾邦卿轻抿了下唇。

      “我那时只不过十岁左右,年岁尚小,又一心执于书斋武场,对京中诸般闲事知之甚少,至于女眷更甚。偶有一二句,也不过是听人随口提得。”

      他晦沉的眸里看不清神色,半靠在马车深处。

      “从前同你提过几句柳家。”顾邦卿抬指压了下眉心,面有倦色,淡声开口问道:“可还记得些?”

      柳家——按理,是她外祖之家,亲缘深厚。
      然她面色丝毫无波,仍旧是清冷素淡的,如听他人之事。

      “记得。”林昭颔首浅应,目光只落在面前小案上摆着的药膳空碗上,“家主柳言曾为当朝太傅,后因通敌罪被抄家罢爵,贬为庶人。柳家男丁流放南昭,女眷悉数发卖。”
      “只是旨意下达的第二日,柳言及其夫人便双双自尽于家中。”

      “时人均言——畏罪而死,心中有鬼。”顾邦卿开口,淡淡接过了她的话,目光飘忽落在车外淋漓的雨幕中,裹了怅惘幽长。

      “柳言,昭阳二十三年登士及第,景渊三年,授太傅之职。平其一生,为人清正端雅,门生遍天下,时得天下人尊崇,皇帝宠信。”
      他声音淡得似飘在雨中稀薄的层雾。

      此话,她还是头一回听夫子提起。

      “那缘何......”林昭怔住。
      既已声名在外,荣宠无双,又何苦再要去通敌......那北周,又能再给他些甚么?竟值得冒这样大的险......
      她低眉,紧抿了一下唇。不解。

      “当年从柳言书房搜出他与北周丞相往来信件,便坐实了这通敌罪名。”顾邦卿道,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动了一下。

      此事发生时,是个暮秋。
      秋雨绵绵一如今日之景,然却寒蝉凄切,又添九分潇冷寥落。

      他记得当年皇帝震怒,一众与柳言交好朝臣均被波及降官贬谪,一时朝中,俱被换了血。
      此中也包括顾家。
      但因着军功勋著且又是皇亲的缘故,并未遭贬,只斥了几句,罚三年俸禄。

      马蹄声急,斜斜细雨如帘。

      顾邦卿瞧着,默了片刻,眸色却愈渐浓深起来。
      如今再想想,那年新被提拔起来的一批官员,恰均是主和派......巧合么?未必......

      便似这氤氲雨气,他眸底渐起了浓雾,“当年之事,未曾经大理寺审案,从搜信至落罪,不过三日。”

      “如依夫子所言,我不大明白柳言通敌的缘由。”少顷,林昭半蹙起眉心,轻声道:“可如若柳家是被人陷害,当年落罪之时,为何竟无分毫辩驳,甚而终自裁于家中?”
      她抬眼看向顾邦卿,“这岂不是恰证实了他的罪名?”

      辘辘车轮碾压过石板路,偶有路人撑着纸伞行过,湮没在这一蓑烟雨之中。

      半晌,他转过眸,眉梢眼角却有凉意,“年代甚久,真假是非已难辨......”他顿了顿,极淡地笑了一下,“许是我猜错了......”
      顾邦卿默了片刻,方朝她道,轻轻叹了一声,“且还是说回你母亲。”

      “当年顾柳两家尚交好,少时,我曾去过一回柳府,也远远瞧过一眼你母亲。”

      “她......”林昭眼睫轻颤了下,却只低垂着眸看向自己指尖,声音有些微哑,“是甚么样子的......”

      “温雅娴静,知书达理。”稍停了停,顾邦卿道了八个字。

      他眼睑亦是半垂,然眸光似有若无,浮沉着将林昭拢在其中,“柳言及其夫人只柳芸这一个女儿,教养得极好。”
      “后来我随军在外,便听说柳言落罪,柳家败落,只剩了柳芸在京中,再往后,她便嫁与了林肃。”

      车壁微晃着,连带着林昭手上的玉镯也摇摇坠坠,冰凉的玉沿不时碰到腕内侧,激起了一层战栗。
      林昭将手覆在镯子上。

      “大约两三年的功夫,你母亲生下了你。”顾邦卿目光落在她微蜷起的指上,稍顿,而后连他自己也并未发觉,声便渐渐放缓柔了下来,“当时我尚在淮江。”
      “几个月后再返回京城之时,便听说林家新出生的姑娘满月礼之时被人牙子抱走,再未寻回。”

      “当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淡淡说着,只是面色较之往日和缓许多,“没多久,你母亲忧思成疾,悲痛过度,便病逝了。”
      “总也就是这些了。”

      话音落下,林昭沉默着,许久未曾说话。

      车外雨声一阵渐过一阵地密集起来,声声点点,杂着小厮吆喝轻甩马鞭的声音。
      方行过皇族聚居的东郊,且还得走上一阵子。

      林昭面上倒未有甚么极难过的神情,只瞧着有些寡淡,像是寥寥画了几笔的水墨。
      她一下一下轻转着腕上的镯子,目光有些空,不知在想些甚么。

      顾邦卿在这静默中抬眼瞧了瞧她,眸里有怜意。

      “通敌叛国,这样大的罪名,柳家近支远亲皆受了罪,无人躲得,无人逃得。”好半晌,林昭方开口,声音有些哑涩。
      “怎我母亲却是毫发未损,竟还能嫁与世家大族?”

      “我虽只来了不久,可也知那林肃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好利之徒。”林昭眼尾有讥诮之色,“那样的光景,他又为何要娶母亲,便不怕沾了一身腥么?”
      “如若真心相爱,他便不会在母亲死后又速娶柳如梅。”她微微偏头,看向马车外一晃而过雾雨濛濛的青溪,眸色愈发浅淡。

      “且,林肃在我母亲死后三个月迎娶柳如梅,而林蓁蓁与我同岁,生辰却是暮春。”
      而柳如梅与林肃成亲之时,尚在盛夏。
      ——也便是,她母亲未去世之时,这柳如梅便已怀有身孕。

      马车外潇潇冷雨零落,她的眼里也渐便雾气氤氲,沁凉入骨,泠泠秋雨飘又至,“娶一罪臣之女,他到底图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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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暮春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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