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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的一百种叙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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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
怡乐在外面捱时间到九点,才用围巾蒙着面猫着腰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地回家。
“你这是干什么?”姨妈问,“再不回来,我都要报警了。”
“岛上也没有警察吧?”
“有的哦,虽然也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比起别人反而是他自己更令人担心......不过,你还围着围巾干吗?不热吗?”
“我感冒了。”怡乐心虚地说,眼睛不自觉地往楼上瞟。
“啊,楼上你的东西我已经帮你搬下来了,如果有什么漏掉的,你就自己上去拿吧。那位客人,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你又知道了。”
“不如你们见见面?”
怡乐瞬间紧张,“干吗见面!”
“不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我感冒了,明天不要叫我吃饭,我自己饿了会找吃的。”怡乐往房间里走,又停下了,“对了,楼上的客人,要住几天?”
“也许半个月吧。”
“这么久啊......”怡乐小声嘀咕着,又佯装正常,“没什么,我回房间了。”
日记。
姨妈没有拿下来,留在楼上房间抽屉里的,是来这里后开始写的日记。
虽然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但是,总觉得让她和它在一起,很危险。
怡乐走到姨妈的卧房,把快要睡着的姨妈摇醒。
“干什么?”姨妈嘟嘟囔囔的,有点气恼。
“日记本没有拿下来,在楼上,姨妈你去帮我拿下来嘛。”怡乐倒在姨妈身上,开始撒娇。
“你自己没有长手吗?”姨妈显然不吃这一套。
“我感冒了嘛,万一传染给客人怎么办?”
姨妈总算睁开眼睛,“明天去,太晚了。”
“谢谢姨妈,要记得哦!”怡乐在姨妈脸上亲了一口。
“哎哟......你不是感冒了吗?!”
边迦。
旅馆的主人秀珍小姐,和客人一起吃早饭时,客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就是加减乘除的加,加上一个走之底。”
“哦,这个字啊,很少见呢。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拍风景吗?”
“嗯......差不多吧。”边迦捧着咖啡喝,“也算是休息,之前一直在工作,镜头里都是人,现在就想,和相机一起放空来着。听人说这里冬天除了白,几乎就没有其他颜色了,所以就来了。对了阿姨,楼上的房间,之前住着人吗?”
“怎么了?”
“没有,只是在抽屉里发现了吃到一半的蛋糕。”
“是我侄女,总是哪里吃就哪里扔,一点都不讲究。今年都二十五岁了,可是呢,一点都不像你这样,看上去漂亮又优雅,她呀,说是高中生都有些抬举了。虽然明明在学校里做着初中生们的老师,可是不知怎么的,总是让人觉得很担心,觉得她才是很多东西都还没学会的那一个。她感冒了,不然本来你们昨天就会见面的。”
边迦笑了笑,“这样吗?”
秀珍小姐还打算继续说下去,却被房间里传来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站起来,“我去看看。”
伪装。
客人到来的第三天,外面落起雪来,她待在旅馆,和秀珍小姐一起,膝盖上搭着毛毯,蜷在沙发上,看着三十年前的家庭剧,两个人随着剧情发展,煞有其事地皱眉叹气,感慨唏嘘。
怡乐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会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只露两个眼睛在外面,经过客厅去上厕所。轻手轻脚,每个细胞都在作战状态,极力不引起注意。
“是去洗手间吗?”沙发上的姨妈问,并不回过头来。
怡乐声音干涩僵硬,“是。”
姨妈没事人一样,“好,去吧。”
这样无意义的话,为什么要问出来啊!
怡乐坐在马桶上,郁闷无比。
午饭。
这一天姨妈决定外出。所谓外出,是指坐船离开小岛,到那边岸上去。
“为什么非要今天去烫头发啊?”怡乐满脸苦闷地跟在姨妈身后问。
“因为昨天想到了啊。”姨妈对着镜子画眉,对于出门满怀期待。
“就不可以再等等吗?你一走,家里不就只剩我......”
“所以,午饭就拜托你了。做好以后,和楼上的客人一起吃吧。要做得好吃一点哦,姨妈相信你。”
“不要。”
反对无效,姨妈撑着伞,走在雪地里,渐渐地就看不见背影了。
明明这么大的雪,坐船的话,也要比平时等上更久,为什么就非要今天去,怡乐站在檐下,朝姨妈消失的方向,走神了一会儿。
午饭做好以后,怡乐把饭菜端上桌,她穿着围裙,戴着帽子口罩,只有手和眼睛露在外面,对桌边的客人说,“姨妈出门去了,晚上回来。我随便做的,你吃吧,我感冒了,就不和你一起吃了。”
声音。
只是听声音的话,应该,不会被认出吧。
我的声音,也只是很平常很平常一个普通人的声音。
又没有什么特别。
不过,她的声音,好像没变呢。
虽然说没变,但是也似乎是长大了一些。
应该是,时间堆叠带来的语气和用词的变化吧。
对白。
“感冒还没好吗?”怡乐正要转身回房,桌边的客人忽然出声问。转过头来,客人就盯住了她的眼睛,“应该也四天了吧?”
“啊?嗯......”怡乐的回答,只是一些听上去缥缈的语气词。
“如果吃药没效的话,要去医院。”
“哦。”仍旧是语气词。
小星。
姨妈外出的这一天下午,小星关掉了店,带上咖啡牛奶,来找怡乐。
还离怡乐家老远,她就怡乐怡乐地,大声叫了起来。
在屋里听见声音的怡乐想出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小星走到门前,站在檐下的是边迦。
“原来你是秀珍旅馆的客人啊。”小星笑着和对方点了点头,“怡乐呢?”
边迦指指里边,“在房间里。”一转头,看见怡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来,“出来了。”她转头对小星说。
“怡乐!我来找你堆雪人!你戴着口罩干吗?”
怡乐取下口罩,忽然有点沮丧,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是干吗。”
小星和怡乐在雪地里把积雪归拢,堆雪人身子。
“我们叫她一起吧。”小星小声说,“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她一个人在一边看着,多寂寞呀。”
“你叫吧。”
小星站起来,朝檐下挥手,“客人,你来和我们一起吧。”
“好啊。”
堆了一个好高好大的雪人,小星去找树枝给雪人做手脚,怡乐和边迦一前一后地站在雪人的两边,把它的身子拍紧拍实。
“你早就认出我了吗?”怡乐闷闷地问。
“嗯。”
“什么嘛。”雪人身上松了一块,怡乐蹲下来,捧起一捧雪来,想要补上去。
不过,真的是,什么嘛,这一切的别别扭扭躲躲藏藏鬼鬼祟祟,都显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一样。怡乐抬起眼睛看着边迦,把手上的那一捧雪,发泄似的用力掷在了她的身上。
找到树枝赶回来的小星看到这一幕,语气兴奋,“已经开始打雪仗了吗!等我啊!”
谎言。
姨妈晚上回家,看见怡乐已经摘下帽子口罩围巾,只穿着毛衣,躺在沙发上弓起腿望着天花板发呆。
姨妈走过去,看着她。
“感冒已经好了吗?”
“算是吧。”
姨妈拿起一张毯子扔在她身上,“穿这么少,很容易再度感冒哦。”
怡乐被埋在毯子下面。
谎言覆盖谎言。
气氛。
这种事,只可以靠感觉。本来就看不见又抓不着嘛,确凿的证据什么的,是不大现实的哦。
总之秀珍小姐就是觉得,餐桌上的气氛不大对劲。
不止餐桌,只要是三个人处在同一空间,就总是有些别别扭扭的,像是有人在沉默地赌气。
秀珍小姐有时候两个眼珠子在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脸上瞟来瞟去。
我不在的那一天,发生什么了呢?
红薯。
姨妈去睡觉以后,怡乐把红薯扔进壁炉里,不一会儿,香味就飘出来了。
边迦正要上楼,怡乐干巴巴地叫住她。
“喂,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冬夜里的炭火映得两个人的脸红红的。食物的味道代替语言,把空间填满。
“所以你,”边迦轻声说,平常的聊天语气,“现在是在做老师吗?”
“算是吧。”怡乐的口吻听上去并不友好客气。
“在溪市?”
“嗯。”
“可沅也在溪市。”
“我不认识她。”
“我记得,你转来的那一年,她在的啊。”
“是吗?我不记得了。”怡乐站起来,“我回房间了。”
转学生。
听上去是个蛮特殊的身份,适合发展出许多故事。但是十六岁那一年,也只是在这个身份下,换了一个教室换了一身制服,念同样的教材考相同的分数而已。
转学生啊。
听上去真短暂。
痒。
有时候无缘无故的,脸上的某个小小的位置就会传来痒意。
像是趴伏了一只小虫。
怡乐正在洗碗,满手泡沫,于是站在厨房里,大声叫着姨妈姨妈。有人走了进来,在怡乐身后。
“我脸好痒,帮我挠一下。”
边迦站到了她身前来。
“姨妈呢?”
“阿姨去洗手间了,我听到声音以为是有什么事,所以进来了。”边迦抬起手,犹犹豫豫地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你,还需要吗?”
怡乐点点头。
“哪里?”
“眉毛。”
“这里吗?”
“再上面一点。左边一点。啊,就是这里了。”
像是在指导她,挂一幅画。
距离。
这大概是,这些天来,两个人最近的一次了吧。
虽然莫名其妙,又有点搞笑。
梦境。
晚上,怡乐做梦了。
想起,原来许多年前,她们还有更近的一次。
烟花。夏夜。教室。窗边。沸腾。溽暑。庆祝。欢呼。人群。目光。惊愕。触碰。轰鸣。
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