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一百种叙事》今時

1、冬的一百种叙事（上）

　　岛。
　　这里的话，实在没有什么好说，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三言两语就可以完事。
　　大概是——
　　雪大地小人家少。
　　独身未婚，在这里经营一家旅馆的姨妈说，此岛在以每年一厘米的速度向海里沉去，因为这样，地方政府对于此地并没有太多扶持，原来的住民陆陆续续地搬走以后，剩下的，就很有点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
　　岛上信号微弱，手机几乎用不上，打电话得靠座机。因为这样，外面的事进不来，这里的时间便显得延迟了一二十载。
　　姨妈客厅里的电视，至今放着三十年前的家庭剧。

　　风波。
　　其实那件事，怡乐并没有很受伤。只是妈妈开玩笑说，此番逃去姨妈家，有几分投奔避难的味道。
　　事情发生在快要学期末的时候。
　　“我说王老师啊，你可不可以负责任一点，教书就认真教书，干吗要和学生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呢？”
　　“我不认为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只是纠正了一篇文章里本来就表达不对的地方。”
　　“纠正？”主任不屑地扭过头去，指关节用力敲击着桌面，“那可是——张清禾教授的文章啊！”
　　“又怎么样？”怡乐面色平静。
　　主任露出讽刺的冷笑，“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真是跟我们那时候大不一样了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难道说......王老师你也......”主任两只眼睛意义微妙地将怡乐上下打量，几秒后才说回正题，“反正，现在学生家长找到我投诉，说我们学校的老师，教坏他们的小孩。为了平息家长的愤怒，学校决定将你停课半个月，你就当提前放寒假，好好在家里反思吧。没有异议吧？”主任端起茶杯喝水。
　　“没有。”
　　“你倒比我想象得平静嘛。其实啊，你的能力领导们也是有目共睹的，那么好的大学毕业，是学校难得的优秀人才。只是，我们这是一个小地方，你只需要为家长们教出可以考上好大学的小孩，就足够了。其他多余的事，就不用做了，不要给大家添乱，明白了吗？”
　　怡乐忍着走出主任的办公室才翻白眼。
　　明白你个大头鬼啊。

　　教授。
　　教授就是权威吗？权威就是正义吗？文章，就是历史吗？
　　大师张清禾教授写道，“他们和同性恋、杀人狂、神经病同属一类地变了态吗？”

　　秀珍。
　　姨妈和旅馆都叫这个名字。
　　很难想象，姨妈这么有个性的人，居然有这么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比起姨妈来说，旅馆倒是更适合这个名字，质朴秀气，门窗柱墙都沉淀着一股旧时味道。不开灯的话，房间里幽幽暗暗，适合一场眠。
　　不过。
　　“这里真的会有客人吗？”怡乐向姨妈问道。

　　怡乐。
　　啊......其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自我介绍。小时候新学期开学和长大后面试工作时，都曾经为此苦恼过。
　　三言两语怎么把一个人说清楚呢？那些泛泛的出身、年龄、兴趣，听的人听了也就过了。
　　怡乐这个名字，两个字都是形容词，有点像纸巾，或者是矿泉水的品牌。姓王，王怡乐，如果去网上搜的话，应该会有成千上万同名同姓的人。
　　二十五岁，至今平安。

　　一天。
　　这里像乌龟一样缓慢的，不只是网速，还有时间。
　　晚上十点，整个岛上都安静下来，外面只有落雪的声音，簌簌不断。早上，也没有什么事情等着去做。怡乐往往睡到九点，才慢腾腾起床，去厨房煎蛋、烤面包、热牛奶。
　　怡乐跟姨妈一起，把白昼的大多数时间，花在阅读、织补和房前屋后的铲雪工作上。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看着窗外的天气发呆，两个人不说一句话，各想各的事。
　　姨妈偷懒，不想做晚饭，扔了几个土豆到壁炉里，和怡乐一起裹着毛毯，坐在一旁搓着手等待。
　　土豆烫手，两个人一边吹气一边剥皮。
　　“你看，碗也不用洗了。”姨妈神色自得。

　　客人。
　　客人是早上到的，怡乐还在睡觉。问好、接待、安排、搬运、收拾，楼下响动了一阵，复归安静。
　　怡乐起床下楼，只剩姨妈在。
　　“是什么人？”
　　“一个女孩子。”
　　“具体一点？”
　　“一个高高瘦瘦的，头发长长的，漂亮女孩子。”
　　怡乐凑到姨妈面前，“和我比呢？”
　　“要听实话吗？”
　　怡乐坐回去，“算了。”
　　过了一会儿又问，“做什么的？”语气有几分小心眼的耿耿于怀。
　　“大概是摄影师吧，脖子上挂着相机呢。”
　　“脖子上挂着相机就是摄影师吗？那么标准也太低了。”怡乐咬着面包片，酸酸地说。
　　姨妈心知肚明，“你就是嫉妒人家长得漂亮吧。”
　　“怎么会？我又没见过。姨妈你觉得漂亮的，我可不一定会觉得漂亮哦，我们差了二十岁呢。”
　　“客人说，想要住楼上的房间，所以今晚你就到楼下住吧。”
　　“为什么？楼上又不止一间房。另外收拾一间出来不就好了吗？现在的这一间，可是我自己收拾出来的。”就这么白白送出去，感觉像被横刀夺爱一样。
　　“另外一间房，大概是因为向阳比较温暖的缘故吧，住了一窝老鼠来着。”姨妈淡淡地说。
　　“啊？！”
　　“总不好就这样把人家赶出去吧，毕竟也是好大一家子，外面冰天雪地的。”姨妈露出可称慈祥的笑来。
　　这个人到底是有多懒啊。
　　怡乐望着姨妈郁闷地想。

　　便利店。
　　大概因为经营便利店的是和怡乐同龄的女孩子，怡乐无事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说话解闷。
　　女孩叫小星，怡乐偶尔会和她一起打打牌，看看电视，翻翻杂志什么的。
　　一旦一起看了一个电视剧后，另一个不在的时候，剩下的一个便不会独自往前看，一定要等到两个人都在的时候，才一起从上次结束的地方看下去。
　　某种沉默的约定。
　　怡乐从保温柜里拿出一盒咖啡牛奶。
　　“来新的人了哦。”小星说，“是个很漂亮的人，不久之前和你一样，从这个柜子里，拿出来这种牛奶，买下走掉了。大概是摄影师吧，带着相机呢。”
　　怡乐咬着吸管，意识到小星说的，和姨妈说的是同一个人。
　　家里的客人。
　　“真的很漂亮吗？”
　　“嗯！”
　　“哼。”
　　“哼什么？”
　　“哼。”
　　“你可真是小气啊。”
　　“你上次不是说，这个岛上，有我们两个漂亮女孩子就足够了吗？”
　　“哦，”小星后知后觉的，“是啊。”
　　于是下一秒变得和怡乐一样。
　　“哼。”

　　玻璃。
　　午后，天空低低的，阴阴的，怡乐在小星店里吃完午饭，帮小星去倒垃圾。虽然只是几百米的路，但因为雪厚难行，显得分外遥远。
　　回来的时候，看见空旷的雪地里，多了一个人，举着相机，似乎在对雪地里孤岛似的便利店拍照。
　　高高的，瘦瘦的，头发长长的，还有相机。
　　那么，一定是那位客人了。
　　怡乐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走过去，渐渐的，便可以看清映在便利店玻璃墙上的，她另一面的样子。
　　怡乐猛地停住了，瞬间有点呼吸不畅。
　　客人举着相机调整距离，抬起步子朝后退来，怡乐立即转身想要逃跑，却脚下一绊，一头栽进雪里。
　　像是空旷的天空下，静静的雪地里，突然摔倒了一头小熊。意外和变动，打破平静。
　　“你......没事吧？”
　　怡乐脸仍埋在雪里，慢慢地举起一只手，摇了摇。
　　“要不,我扶你起来吧？”
　　怡乐继续摇手，表示不必。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眼前滑稽的这一幕，有种奇妙的吸引力。客人并没有如怡乐所想的那样离去。
　　小星从店里跑了出来，看到烙饼似的摊在雪地里的怡乐，没义气地大笑出声，把怡乐从地上半拉半抱地拖起来。
　　怡乐把脸埋在小星肩上，生怕被人看见似的小声催促着小星，“去店里吧。”
　　客人在店外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走了吗？”
　　“走了。”
　　怡乐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朝外面望望，放下心来。
　　“怎么回事啊？你躲她干吗？”小星疑惑不解。
　　“是我，以前认识的人。”
　　“然后呢？欠了债吗？还是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小星看着怡乐笑。
　　“我才没有呢！对不起什么的，反而是她......算了，你知道得太多了。”
　　“不要嘛！给我讲一点啦。”

　　故事。
　　啊......从字面意思上来看，故事，就是说过去的事，对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它不像火车，有完整的一节一节的车厢，遵守着一张时间表，在固定了路线的铁轨上，吐着白汽咣当咣当往前跑。
　　它更多地，是像倦懒的下午四五点，睡着后做的一场梦吧。虽然知道大概是令人伤心的内容，但是具体的情节人物通通遗失，像是煮碎在汤里的蛋花，捞不出完整的一块。
　　而且，怎样判断一件事已经是过去呢？日历，钟表，还是释怀？
　　那，梦境和回忆又该怎么算？
　　再见的那一刻，慌张到摔进雪地里，又该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