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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小土匪回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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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途中遇到了一群宋家军的散兵游勇。将军再带兵杀回去的消息传出来时,整个宋家军都慌了神。宋连横贼胆包天,可承担后果的勇气却几近于无,听闻吓得两股战战。一怒之下还连斩数名出去搜查将军的部属,闹得人心慌慌,部曲纷纷连夜逃往睢阳。
打仗最讲究一股气,气一泄,纪律严明的大军就成了东奔西窜的耗子,数量再大,也不顶用。
元帅给我的先锋都是精锐,我们轻而易举收了宋家军这些散兵游勇。而据这些散兵说,正北方向还有宋氏一小股,准备东逃。
我忽然意识到,将军奔袭灵古镇并非兴起为之,而是有过详尽的思考。
漠北人虽悍勇,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真正令人惧怕的是根深势大的宋家军。但他似乎知道宋家军会逃往哪个方向。
他一个深受重伤、传言中恐怕已然凶多吉少之人突然奔袭漠北人大营,会令宋家军一下子乱了分寸。而此时元帅的大军在宋家军逃路上截杀,有事半功倍之效。
只要元帅的大军牵制住宋家军,萧家军腾出手来支援他,这一场大仗,胜算很大。
他算无遗策,只是唯一一点他漏算了。
他的命。
天边霞光一片绚烂,青山笼了烟霞,仿佛盖头下含羞带怯的新嫁娘。
不远处升起炊烟,纵是良田荒芜,亦有人勃勃的生气。
我再次忽然想起那个我和鸟儿吵架的傍晚,将军躺在一旁的草垛上,和我说的话。
京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为何来了这僻远的塞外、捏着鼻子和我们大块撕咬那腥膻味据他所说重的和咯吱窝味一样的羊肉?
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几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
但他亦叮嘱过我,要好好活着,他等着我回来报这个仇。
报仇是件需要互动的事,不然就是鞭尸了。他没让我好好活着回来,鞭他的尸,也就是说,他也在承诺他会活着。
为将之人,最最重要的品格就是言出必行。
我想了想将军这些年当着我面做过的承诺。不多。但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件,俱都实现了。
我该相信他,不是吗?
而相信一个人,最要紧的,即是相信他的安排。
与其深入灵古镇去熊瞎子一样找人,不如替他解决了后患之忧。
思忖间,我下定决心,招来一个士兵,让他回后头向中军报个信。带领着我的精锐,直奔宋家军小股主力而去。
扫平这小股主力并不现实。但把这群乌合之众吓个马趴并非难事。我一路喊打喊追着这群废物残兵,将他们赶入了中军的包围圈。
那一场仗打得非常干净漂亮。风扬起尘土,迷了我的眼,也模糊了眼前渗入草场的血色。
原来自己人干起自己人来,也是这般疯狂。
因为我的速度,宋家军逃的十分狼狈,逃到中军口中,中军的兄弟们还在埋灶做饭。吃饭是人生大事,被吵吵了很影响心情,因而下手格外狠绝。
我,十分理解。
自那以后,塞北就留下了我的传说,说我专挑人吃饭的时候偷袭,打赢了还能顺带捞点吃的——对此我不否认,我不仅蹭了中军一大锅羊汤,还将宋家军俘虏身上的粮草刮了个干净。
渐渐,他们给我起了外号,叫“秋风将军”或“秋风侠。”
将军告诉我那是“打秋风”之意。
我不信,我觉得他那是嫉妒。塞北的弟兄们,分明是在赞我“秋风扫落叶”般的威势。
哦对,将军。我将宋家军赶向中军的虎口之后,掉头继续西进。又耽误了一天一夜,不知道灵古镇的漠北人,此刻还有没有余粮。
将到灵古镇的时候已近半夜。我直接绕过了萧将军的营帐,但我听说萧将军连战大捷,气势如虹。
白白的月光洒向远处的村镇,洒在我记忆中的那段断瓦颓垣上。愈是接近那村镇,我胯/下的马速度越慢。
终于,在离那镇子约莫七八里的地方,我勒停了马,吩咐大家安营。
我自己带了一小队人马,趁夜先行前往那镇子,预备探个虚实。
夜色昏沉,是我最好的掩护。
我一踏进那镇子,就觉得情况与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镇中有不少人,镇口寥寥三两哨兵,十分轻狂。
将军不是据说来奔袭灵古镇了吗?
怎么越奔人家人越齐整?
因夜色太暗隔得又有些距离,我看不清那些哨兵的服色,不敢擅作判断。
好容易捱到半夜,我终于候来一个小兵出镇解手。眼看他就要掏家伙,我怕我再晚一刻出手会给他造成终身的隐患,当机立断将匕首架到他脖子上:“不许动!”
那人果然未再动,却哆哆嗦嗦地开了口:“大大大大……大当家?”
“小小小小……小蚂蚱?”打小撒尿都要朝着一个方向的小蚂蚱。不错,他方才准备脱/裤子的方向,正是向着观音寨。
“是我大当家!”
“你怎会在此?漠北人呢?”
“漠北人?漠北人被我们赶跑了啊!”
嗯?
“那这镇子里驻的是?”
“自己人!”小蚂蚱快活道:“将军说你一定会回来的,让我们在这等你几日。”
“将军也在?”
“在、在!此刻还没睡呢,我带你去见他!”
我懵懵懂懂被带去了将军的屋中。将军正光着上身、靠在床上,手上捧着一卷书。
小蚂蚱有我们观音寨的优良作风,人未到,声先至——我们做土匪的,声音也是很要紧的一样武器。躲在山岗上随便吼两嗓子能把那些个过路客吓逃窜了,也可以省了动手的力气。
他们读书人管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将军,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我怀疑将军怕我看到他满身的肌肉疙瘩自卑,一听见这声就立刻开始穿衣服。因为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有些慌张地系中衣带子。
他最宝贝的兵书随手撂在床上,书角还折了个页。
这情形,好似被人捉奸在床。
我在床前愣了一瞬,方抱手行礼:“将军,末将回来了。”
虽然他穿衣的速度很快,但我进门的那一刻还是瞥见了他满身的绷带,比先前多了几道,腹部那道还隐约有殷红印记,连血都未止住。
“比我预料中晚两天。”将军淡淡一笑,又开始装他那高深莫测的逼:“很好,燕小九,你成熟了。”
但这一回我却听懂了。从小蚂蚱告诉我他令大军驻在此地,我就明白了。
我前面说过,比朋友更懂你的,是你的敌人。
我不知道他屑不屑将我这只菜鸡当成敌人,但他的确很了解我。
他知道我即便到了幽州府,还是会折回来的。且他亦知道,我折回来的路上,会碰上宋连横的兵。
我晚了两天,不用说,便是收拾宋连横的兵去了。
他说“很好”,是他觉得我总算知道以大局为重了,还是……
欣慰我信任他?
我不知道。
我也想说很好。
他还活着,很好。我还能找他报仇,很好。
可我竹竿似地在他跟前杵了半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尴尬迅速在我们两人之间蔓延。我知道他在盯着我,但我怂,不敢回应这个目光。
更怕自己遭了两日风沙的眼睛,会……
滚下泪来。
别误会,我不是难过,亦非为了这九死一生后的重逢而感动,我只是这一刻才知道,我……
大概是个沙眼。
他的凝视与我的躲闪令这尴尬更加粘稠。我觉得时间的沙漏仿佛就悬在我脑门子上,那细沙糊的我满眼睛满脑门都是。我终于忍无可忍,预备就走,将军却轻咳两声,笑了笑:“我这新得了一本武功秘籍,想不想看?”
武功秘籍?
我立刻一抬头,两眼放出精光。
转瞬为了显得矜持稳重,将那亮度稍稍调低了一些——不对啊将军,不是你说武功秘籍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嘛?
然而话虽如此,我还是未抵挡住“武功秘籍”那四个字的诱惑。抱着看一眼又不会不/举的原则,我欲拒还迎欲擒故走欲壑难填欲罢不能地上前接过了他那本书——
《葵花宝典》,精装版。
再一看封底,三十五文……一册。
啊!!!!!
我那二十五文两册练出来的功夫,不再是武林正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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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完“武功秘籍”,将军说有个惊喜要给我。一本《葵花宝典》,已经吞噬了我对他的信任。我对他的惊喜,并不怎么热忱。蔫头耷脑着被他拎到另一个房间,看清床上的人,我整个人如被泥浆贯穿了躯壳,僵住了。
马德他,没有死。
那个笑地糙里糙气、还带几分猥琐的大汉,不是马德是谁!
“燕小九!”
马德一见了我,声如洪钟地一声大喊。冲过来就要抱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拥,忽发现他抱我用的只是一只胳膊,而另一只胳膊,袖管空空荡荡。
“你这是……”
将军告诉我,当日我们走后,马德豁出命去与人拼杀,阻止漠北兵追上去。小蚂蚱躲在断墙之后,为马德拼死护卫我两人的英勇所感,忽然扔出一枚火雷,将那群漠北人炸的连退数步——
但也只是连退数步。
他们很快又扑上来,一抓抓了俩。漠北人睚眦必报,恨那火雷搅事,要杀了小蚂蚱泄愤。
马德为小蚂蚱挡了一刀,血肉横飞,就是这样丢了一条胳膊。
怪不得我驾马飞奔时听到身后发出一声巨响。我还以为是老天在为我的勇猛鼓掌。
没想到是小蚂蚱。
小蚂蚱告诉我,观音寨这两年年景不好,兔子都打不到肥的。一群老弱妇孺,又不敢下山劫道,只好发展发展副业。
这不,沈大娘开始研究迷药,而小蚂蚱则被分配到了火器。
这种自己鼓捣的野狐禅的后果就是,研究成果非常不稳定,小蚂蚱的火器时而能掀了他那小窝棚的屋顶,时而只能达到爆竹的效果。
就像我自己悟的三十六路霸王枪。
而将军来奔袭漠北大营的那天,身为俘虏的小蚂蚱正在锲而不舍地改进他的研究成果。那一晚风嘶马鸣,可都敌不过小蚂蚱营中那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将军不费吹灰之力,循着这一声巨响,将被火器熏得和昆仑奴似的两人,从那营帐中捞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马德还活着。谢天谢地。
一时间我的沙眼又要发作,我赶紧躲开诸人,找了块僻静的地方。
那晚繁星满天,风亦温柔。我仰面躺在草场上,仿佛看见我爹在天上,向我眨了眨眼睛。
诸事皆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回观音寨了。我去找小蚂蚱,让他收拾东西跟我走,小蚂蚱却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了半天,说了个“不”字。
小蚂蚱说马德因他而受伤,老当家说过,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他要等马德伤好了再走。
我脑中忽然窜出他那日自断墙后跳出的情形,忍不住问:“那天你害怕吗?”
小蚂蚱点点头。
“那你为何还跳出来救他?”
小蚂蚱沉默了一会,道:“那天我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老当家……老当家当年带我下山收拾恶霸时,便是这般。”
额……要说粗犷粗鲁粗糙,马德与我爹的确有几分相似。
瞧瞧,我爹留下的精神遗产!
我心中忽然浮起一丝骄傲,和一种欲勉力后生的慈爱,拍拍他肩,又最后问了一遍:“决定了?真不跟我走?”
小蚂蚱水汪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一低头,咬牙“嗯”了一声。
那声“嗯”字刚落,断墙那忽传来另一个沉沉如水的声音:“他不跟你走,我跟你走。”
我循声向那断墙看去——
将军一身白衣,怀中抱着把剑,正斜倚在那断墙边。神色懒懒,唇畔挂着一点笑。断墙之颓,衬地他格外轩朗,日光自他身后投过来,为他镀了一层潋滟的金,他似站在那细碎金雨之中,风拂过他的衫摆,摇摇曳曳……
这个逼装的……
当真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