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104、赤灯的过去（6）

　　楚地多樟树。无关四季，遍地都是绿意盎然之意。风吹叶抖，悉索之声恍如精灵哼歌，又如波涛般层层扩散。樟树又多又高，与浅绿草原、荒凉黄土错落有致的融合在一起。丁点鹅黄羞涩地点缀其中。樟树密林，沿着天地交接的水平线向村庄密集而来。直到月明湖湖畔，樟树群已汇成幽林，林中深邃而昏暗。倒映一潭深水，别有一番情韵。
　　还未拨开遮挡视线的灌木丛，便听见莲华的笑语。
　　赤灯心一动，先一步从林叶的缝隙里窥见湖畔景致，还有莲华。
　　它很少进入楚地村庄。以大妖的能耐，要穿越水象的结界是绰绰有余。可是考虑到莲华的立场，赤灯多半在山坡上半蹲守候。
　　这一次，赤灯不得不来。莲华前不久才教会它使用灵力推断术，结果赤灯窥见了红月征兆下的片断凶景。因此，它迫不及待地奔下山来。
　　它要找到莲华，然后说出……
　　莲华在笑。赤灯瞠大眼，它已经很久不见莲华笑得如此开怀。随着年龄渐长，莲华更显内敛。常常是嘴角挂笑，笑意不达眼底。
　　现在的莲华笑到周身都散出柔光。
　　赤灯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忽然拨开灌木丛。恰好有落物，敲击湖面发出清响，一潭涟漪衬着莲华的侧影，在赤灯眼里鳞光荡漾着泛滥开来。
　　“赤灯！”莲华略显惊讶，随即又警觉地看向四周。
　　没有人，月明湖湖畔静谧怡人。因为是莲华常常流连的地方，鲜少有不识相的人来打扰。赤灯目光流转，愕然发现另外一个大男人；对方惊愕地瞠大眼，与赤灯面面相觑。
　　“妖！”大男人立即五指成掌，凶狠地拍向赤灯。
　　这家伙！赤灯也收拢十指，指光微微有蓝光闪烁。
　　“等等、等等！”莲华挡在两者之间。“赤灯不是敌人，玄！”
　　“莲华，这是妖怪！”大男人食指凌厉地指向赤灯的鼻尖。“你看看，还是个狐狸……”赤灯蓦地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伸来的手指。
　　“唔！”男人痛得想大叫，被莲华一把捂住嘴巴。
　　“赤灯！快松口！”莲华有些恼怒。
　　被捂住嘴的男人，一忽儿盯着狐面妖，一忽儿又瞅向莲华。
　　——一伙的？他用眼神询问莲华。
　　莲华面露腼腆的神色，轻轻点头。
　　赤灯松开口，无声地让出半条通道。莲华便连拖带拽地将身高体壮的家伙拉进灌木丛。
　　“把手给我。”莲华甫一藏身在灌木丛里，立即察看男人的伤势。
　　赤灯又瞠大眼。莲华适时给男人止了血，松了一口气；这才回过头来打量赤灯。
　　“发生了什么事？”看莲华拢眉的表情，赤灯就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没有妖怪进攻村庄。”
　　莲华一愣。
　　狐狸明亮的大眼睛眯成细缝，打量着男人。
　　“不介绍一下吗？”妖怪的嗓音仍然在变化期，此刻尖尖细细的，显得有点刻薄。
　　莲华迟疑了一下，才牵起男人的手面向赤灯。“赤灯，这是独孤家的玄少爷。”
　　“玄，这是赤灯。”
　　一人一妖同时瞪大眼。
　　“原来是他！”赤灯懊恼地低喝。“我以为他早就离开楚地了。”
　　“这妖怪认识我？”独孤玄指着自己的鼻子。
　　莲华含糊地应了，脸颊有些微红。“玄是去而复返，所以……”
　　赤灯眯起眼，心中的不安更甚。它已经窥见的未来里，有一个男人倒下了。可是赤灯不擅于分辨人类的五官；除了莲华之外，其他人的相貌都看得不清不楚。以至于预见到的场面里，赤灯自觉在男人脸上贴了三个字——“独孤玄”。
　　“这家伙去而复返做什么！”赤灯搔了搔头，本来只对预兆有五分较真的意味，现在变成了十成十的较真。啧！如果预兆里的重要角色留在楚地……赤灯想，那麻烦就大了。
　　“这家伙应该在京都啊！”
　　莲华将事情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赤灯默然不语。
　　“赤灯，”莲华轻咳了一声。“你进村做什么？”
　　赤灯的脸色一凛。
　　独孤玄好奇地打量着赤灯的狐狸脑袋——明明是个毛茸茸的球，却能让人窥见细密毛发下有一本正经的表情。好神奇啊……
　　赤灯感觉到了，它狠狠地瞪一眼独孤玄。
　　“听着，凶杀残月……”
　　人类的脸，风云变色。
　　赤灯深吸了一口气。它自己也在激动——第一次完整运用莲华的灵力推卦法，便测出天机。
　　——听着，赤灯。
　　莲华在教导他的时候，手指与他的手指相抵。人类微温的热度流进赤灯的心底。“这种测算方法以巫女特有的灵力为基础。”看它太无聊，莲华无奈之下才传授推卦法。纯粹是给赤灯打发时间、消遣娱乐。“推卦法成功预测的机率极小，你就拿着玩玩吧。只是，它本名叫灵力推卦。顾名思义，巫女的灵力才是催动卦象运行的动力。你是妖力……”不知道这种本质上的区别会产生多大的分歧？
　　莲华只是传授了一个小玩意。灵力推卦这种东西，其准确率鲜少达到百分之三十。正因为如此，她才放心地传授给赤灯，让他闲着时有东西可玩。
　　山坡上的独居生活尤其寂寞。这一点，莲华是知道的。她有意让赤灯回妖界。可是赤灯却执意于留在阳间。
　　“我不伤人。”赤灯宣称。“最近局势动荡，常常有妖怪溜来阳间捣乱。我留在这里，正好帮帮忙，”顺便吃掉不识相的同类，加强力量。这句话，赤灯咽回肚子里。
　　“不好吗？”
　　莲华听后半晌无语，终于点头。
　　每隔一段时间，她便挑了些狩猎而来野鸡烹煮，再带上山喂食赤灯。偶尔赤灯在她修行闹腾得出格，长刀现身，赤灯就老实了。相处的时间越长，一人一妖的配合更显默契。甚至有几次，莲华与妖混战时，也是赤灯出手才打破僵局。
　　赤灯舐去爪上鲜血时，微眯的黑瞳里有凶光闪烁。莲华便觉得背后窜起一股寒意，连手里的刀也被握得死紧。“莲华你对妖怪，的确是心狠手辣。可是对人呢？因为她是人？还是因为长久相伴有了感情？别把祸患留在身边。”赤灯的警告意有所指，暗示、明示着莲华应该先下手为强。
　　“这就是所谓的人性？”赤灯嘲笑。“非要等养大的毒蛇反过来咬死自己，才后悔吗？”
　　“赤灯，你会是那条蛇吗？”莲华绕开核心人物，反将它一军。赤灯哑口无言。于是莲华浅笑，月光温柔地披洒在她肩上，罩出一层银缕披风。她的头发因为血而湿透，却不显狼狈。赤灯恍恍惚惚地，从她身上看见几百年前……沁？！
　　“妖总是会变的，人也是。我相信日子久了，总会产生丁点真情。”是沁说？还是莲华说？
　　赤灯哼了一声，撇开头。“我对变成蛇这档下流事，不感兴趣。”
　　“所以，我也相信她不是蛇。”莲华的声音里总是含有淡淡的悲意。“或许那天夜里只是她一时的迷茫和冲动。都过了这么多年，她也长大了，会思考了……”
　　——你们两个人一起齐心协力，才能保护好村庄！师父临终前用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握住莲华。那腥色深深地烙印在莲华心里，挥不去、抹不尽。
　　“未来的事，谁也料不准。”赤灯随便敷衍，莲华却因为突然的灵感而目光璀璨。
　　“我教你灵力推卦之术吧。”莲华笑着。
　　“喂，把巫女的秘术传给妖怪？”
　　“这是沁发明的哦。”莲华一句话就压得赤灯抬不起头。自从发现赤灯对沁的事迹感到好奇后，莲华就常把“沁”挂在嘴边。
　　可恶的丫头！赤灯喃喃咒骂着，却不由自主地蹲在她身边，学习灵力推卦之术。
　　“赤灯，这种推卦之术极端不准确。我推究原因，恐怕出于两个方面。”
　　“第一，命运变幻无常。一旦窥知到未来，命运轨迹就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偏移。于是到达指定的预测点时，已经与原来推测的，相差极大。第二，推卦术构筑在灵力的基础上。灵力强者，推算准确的机率较大；而灵力弱者，纯粹只能拿这招数打发时间。”说着，莲华皱眉。“你用的是妖力，所以会产生什么样的情况，我也不知。”
　　这一着无意落子的棋局，因为赤灯强大的妖力，发出惊天动地的变化。
　　妖力运作于测算的卦式里，未来的种种便如画面一般不停地闪现在赤灯眼前。
　　莲华一直在意的凶杀残月，会在某一天落下灾难的碎片；本是天上荡漾的血光瞬间拢住地面。大地已经淌出血河。赤灯印象最深刻的，是躺在莲华刀下的——
　　“是玄？！”莲华的脸色忽明忽暗，她直直地瞪着赤灯。“不可能！”
　　“我会胡言乱语吗？”赤灯刻意瞄了一眼独孤玄。
　　“你是说，我会死在莲华的刀下？”独孤玄轻问。
　　莲华转头，惨白的脸面向玄。“我不会杀你！”
　　独孤玄侧头，深深地瞅着莲华。“没有关系。你若杀我，我不会怪你。”他温声说。
　　莲华无力地闭眼，被独孤玄一把搂进怀里。
　　“我的刀是用来杀妖。不是用来砍人……”
　　“恐怕会染上人血。”
　　“赤灯！”
　　赤灯垂眸，在他的瞳孔里还有画面正在残缺不全地闪现着。他咬牙，从怀里掏出木雕。
　　独孤玄瞠大眼。“莲华，这是我……”
　　“没错。”赤灯接口。“这是你送给莲华的定情信物，可是上面同样有不祥之兆。莲华担心，所以才托我保管。”赤灯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真可悲！这么重要的东西，莲华只能托付给妖怪保管。
　　赤灯看向强逼自己镇静的莲华。“如果一定是命运，不必刻意逃避。迎头赶上它，反击吧！”
　　莲华不接木雕，赤灯索性拉过她的手，把木雕塞在她手心里。
　　“不要逃避！”赤灯的视线锁住莲华渐渐清明的双瞳，任莲华冰凉的手指带走木雕。“虽然我看到的未来不完整，但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天意。木雕或许有用，你自己保管吧。”
　　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吗？赤灯咧嘴一笑。
　　“莲华，退无可退，不如迎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