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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知不知道 ...

  •   流云如纱,闲散地飘浮于天穹,宛如浅碧色的湖面之上浮动的团团水气。金色的阳光从云层间透过,勾勒出那些浮云淡淡的却又变幻莫测的轮廓。笔直的樟树遍布林间,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散发出淡淡的木叶香气。
      一辆小小的马车分开枝桠,咯咯吱吱地行来,随着山路的起伏而微微颠簸。英挺的骏马载着一只小小的车舆,车前无人驾驭,那马儿竟然象是识路一般,熟稔地沿着山地缓缓前进。
      殷若修醒来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半空中架着一片晃动的木板,有着细腻的纹理和玄黑的木色,完全不同于四周那些散发出柑橘香气的浅色木料。
      渐渐地,终于可以动了一下视线,很快发现自己原来平躺在一架车舆内。身子上已经被人细细地包裹了柔软暖和的被褥,应该是很厚实的,因为他才醒来一会儿,浑身就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而且此际明明是春浓时节,角落里却还放着一只红彤彤的暖炉。莫名地,眼神就黯淡了下来。
      “是柚木马车,很好闻吧。”女子的声音淡淡的轻轻的,却又似乎隐隐有着一丝欢喜,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绪。
      殷若修一调息,便觉胸中凝滞的闷痛已然减轻,然后一抬眉,冷冷地与另一角的红衣女子对视,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宋姑娘可知带着在下的后果?”
      “后果?什么后果?”清音嫣然笑了。
      殷若修有一刹那的失神。这个女子其实相貌平平,却因了身上那一袭烈火色的衣衫和着那个淡然绽放的笑靥,而使得整个人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光彩。
      “公子是指那些如柳晋一般,总是拦路要取你性命的人吗?”清音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茶杯,“公子请放心,能够用清霜令劝走之人,清音已经全数劝走了。”
      听闻此话,殷若修干脆投了目光在她脸庞上不去。
      清音大抵猜得到他是为什么,却也不戳穿,只是无事人一样地、低头摆弄小几上的茶盏。
      他一直不愿深究她的身份。方才听了她最后一句话,许多东西不由得渐渐清晰起来。至于柳晋为何会如此在意她的身份,他先是觉着毫无必要去想,眼下却已然是再明白不过。
      世人皆知,三百年来,翠寒谷医术绝世,历经世间风风雨雨,犹自巍然屹立于杏林名门之首。三百年前,翠寒谷第一任谷主,早年以一柄清霜剑折服天下,此后,骤然隐退江湖,幽居深谷之中,穷其毕生精力,潜心研习医术,力除世间病痛,如此方使得翠寒谷的声名一代一代光大至今。然,每年慕名求医者众多,却无一得以安然越过谷外瘴林。自那时起,清霜令便于每年春分时节由谷内派出,持令牌者皆可获赠一枚解药,穿过瘴林,入谷求医。直至四年前,清霜令依然是每年由谷内按时发出,不过十枚,极其珍贵,历来为世人所争抢。只是其后不知为何,整整四年,未再见一块令牌现身于世间。倒是京都郢天出了一个爱暖亭,打着翠寒谷第十七代嫡系的旗号,高价兜售绝世剧毒。而眼前这个女子看似十分平常,却可以因了他如此舍得,她究竟于翠寒谷中是何身份?
      殷若修犹在思量之际,清音却忽然问了他一句:“我只有八块令牌,要杀你的人可不止八个。你不问我如何将八块令牌分得均匀?”见殷若修不答,或者,她根本不待他回答,又自顾自讲了下去,“本来一共十块来着,我离开时,留下了两块没带走,带出来的那些其实远不够分给公子的仇人们,所以,我将清霜令砸了,但凡有碎片之人皆可入谷求医。翠寒谷里……此际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殷若修的脸色仍旧淡淡的,略微低垂了视线,不置可否,因此也无法看见清音说完最后那句话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有些黯淡的表情。
      她叹了一声,道:“剩下的极少数,大概与公子结怨甚深,即使清音动用了清霜令,人家也不屑一顾。其实,公子已然反省,自甘服毒坠崖,虽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但又自行震断了心脉,总之,活着反而是一种比死了更加残忍的折磨。我这么说来着,可惜他们全都不相信,只好给了一些药石迷昏了他们。如此反复,一路倒还算清静。”
      殷若修一直沉默着,此刻审视了她,终于问道:“宋姑娘,你究竟是谁?”
      “我吗?”清音悠闲地一笑,反而先道,“公子终于是对死之外的事感兴趣了。不是见面就告诉了公子?我叫宋清音啊。翠寒谷苏陌钦是我师父,算起来,我该是第十七代。”说完,她眨了眨眼睛,盯着殷若修,等待他的下一个问题。
      岂料他只是微微垂下双睫,似笑非笑地淡淡答道:“原来是下任谷主,失敬。”
      清音笑呵呵地回答:“殷公子,你装样呐。再说了,下任谷主还有可能是我师妹秋霜,不见得就是我。”
      殷若修头也不抬,“秋霜姑娘想必是惯于使毒的那一位,医者仁术,我若是你师父,断不会将翠寒谷谷主之位传位于她。”
      清音笑得愈发粲然,侧头看着他道:“殷公子,谁说我不使毒了?又是谁说我医者仁术了?难道你认为我违背了你自己的意愿救你,也算得上仁慈之举吗?”
      殷若修脸色微凛,将自己避过不谈,转而答道:“姑娘行事旨在救死扶伤,并不故意伤人性命,即使有所为亦是出于无奈。”
      清音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却冷笑道:“公子还真是替清音挽回些颜面呢。那么,公子你感激我救你吗?”
      “不。”殷若修更加冷淡地摇头。
      清音宛而,“那么,我做的,就并非善事。”顿了顿,她俯下一些身子,静静瞧着他,然后才慢慢说道,“殷若修,让你这样活下去,其实是我做的很残忍的事情。我不是仁心仁术的人,从医也从来不是为了成为仁心仁术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前女子的表情突然又变得有些迷茫起来,秀气的眉毛轻轻一蹙。最后,她还是如先前一样淡淡地笑了,说话的口气才又变得轻松起来,“殷公子,我师父不会将那么重要的谷主之位传给我。不过,你也说对了一半,秋霜那丫头成天捣腾剧毒,也做不成什么正正经经的谷主。我猜,我们的师父,大概很伤脑筋,怎么会收了这样两个不成器的徒弟,眼下又该如何怎么收场吧?我这一次回去,是不是劝说他另收弟子,重新调教呢?”
      殷若修对着她笑意盈盈的脸,黑眸里光影闪烁,因为不知她这一番话用意为何,最后还是一阵沉默。
      然车舆外,马儿猛地一声长嘶,车舆在一阵剧烈的颠簸过后停了下来。
      清音直起身,拍下膝盖上堆叠的衣角,冲着殷若修眨了一下眼睛,“咱们的路……似乎又给拦了。”说这话时,她的口气十分稀松平常。
      殷若修沉暗的眼却是一凛。
      清音笑着继续道:“这一回又是谁?那些江湖人我大多不认识,也不知难缠不难缠?”
      外面的人极具威慑地呵了一句:“来人下马!”浑厚的男子嗓音结结实实地回荡在耳畔。
      “好象很恶。”清音仿若无事人一样,宛而一笑,答得太过轻巧。
      殷若修见她不慌不忙地起身、素手掀开车帘。他的眼前顿时涌入一派浓郁至极的山野春景。
      山岭叠翠,白雾缭绕,碧草如浪,小径蜿蜒,巨石散落各处。
      其间,黑色的人形,银色的刀剑,在他墨色的瞳仁里,倒映出一片细碎的白光,以及变幻的山林景致间,清音的轮廓不轻不重地也正好勾画在其中。
      清音背对着他走出车舆,扫视了一圈,只见数十人身着整齐划一的墨色劲装,手持寒光闪烁的各式兵器,皆是满脸杀气腾腾地瞪着她。
      “清音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不知何处得罪了诸位大侠?”她的声音温和轻巧,浑然无畏。
      然而话落,无人回答,招呼她的,却是满天蝗虫一般密密麻麻的狰狞箭镞。清音见了,赶紧往车舆里退。
      殷若修正一脸严肃,吃力地起身,头垂在两只颤抖的手臂之间,黑发散落一身。清音身法还算勉强,在呼啸的箭声里迅速取来了那只玄色的木匣挎在肩头,然后,一手拿起车舆上挂着的玄黑木板,一手扶起半坐着的殷若修,简洁地道:“我扶你出去,咱们可不能躲在里面当箭猪。”
      扑扑簌簌地,箭头接二连三地钉入车舆。脚下一震,殷若修不再推辞,半靠着清音,借力起身,刚步出车舆,便又是一阵箭雨呼啸而来。
      清音见了,对于这种不讲任何道理,上来就动手的做法十分不屑。她对着天空举起木板,嘴角尽是讥诮的冷笑。这种强烈的不屑,冲淡了恐惧,她躲在木板后面睁开双眼,紧紧盯着四周。
      殷若修靠在她身后,一时之间却无奈地动不了半分。
      “妖女!你竟敢与腾月剑狼狈为奸!?识相的,最好赶紧将那个败类交出来,否则你死无葬身之地!”一个男子略显尖锐的声音在呼啸的箭雨里猛然响起。
      清音无暇看清那男子是谁,听闻此话,唇角的弧度竟然更深。漫天箭雨中,她肆无忌惮地扭头望向身后的人,对着殷若修露出一记浅笑,十分和缓地问道:“殷公子,你说我要让你就这么死了,这事传出去,堂堂翠寒谷第十七代嫡系的颜面,我还要不要了?”
      “这颜面,不要也罢。”大敌当前,殷若修居然也是这样不冷不热地回答,最后的话音,淡淡的,散落在林间清泠的空气里。
      清音也不恼,见这一阵箭雨已过,抖了抖发麻的双臂,虽气息甫定,却仍然十分镇静地摆弄着满是箭头的木板,仿佛在研究它是不是还经得起下一次突袭。而做完这些,她莞尔,居然还有余力扭头去看殷若修,烈火色的衣衫衬着她的笑靥竟然让人一时移不开双眼。
      清音清楚地说道:“殷若修,如果,我说如果,这一次咱们也能活下来,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殷若修看她一眼,答话时有点喘息,“什……么事?”
      清音听着这话,拉着他,机灵地躲到路边的一块大石的背后。四面皆是人,其实站在那里都是一样。只不过,清音觉得,在这里殷若修可以靠着石块,就不会站得那么吃力,说话也不会那么喘,更为重要的是,他可以很专心地听完她后面的话。
      “活下去。试着对自己好一点。不管你以前做了怎样的事,你服过潋滟清绝水,从玩月崖上跳下,然后又自断心脉,加上日后会受的那些苦,都够还了。殷若修,若不是我多事,你已经死过好几回了,难道这一次不能为了自己而活?你不是怪物,也不是十足十的坏人,你值得我救,你说过这一回是因为我而活,那如果我答应了你,决不放开你,而且我说,我要你好好地活过这一次,你会不会也答应我?嗯?”
      “殷若修?”清音见他半晌没动静,不由出声又叫了他一次。
      他背靠着石壁,那双幽黑的眼一直盯着清音,此时忽然笑了一下,慢慢说道:“宋姑娘,难为你这种时候还能讲出方才那一大段话来。可惜我只顾着看你身后,没听清楚你说了些什么。”这么长的一段话,他明明惨白着一张脸,却未做任何多余的停顿,并且胸膛的起伏也开始变得缓慢而有规律。
      “我身后?”清音心底诧异,下意识地要回头,却被殷若修猛地推开,紧接着眼前白影一闪,他人已然揉身而上,对着来人便是一掌劈下。他虽没了大半内力,但出手稳、认穴准,方才突袭的一人立刻手腕中招,手中长剑一松,眼看就要落地,却被殷若修一手接过,手腕一翻、剑花一挑,便见满眼血光飞溅。
      这是第一次,她亲眼看见殷若修杀人。他竟然故意当着她的面做这种事!?清音有些木愣地擦去脸颊沾染的血滴,指尖触碰到的,是十分真实的温热而滑腻的液体。
      殷若修的眼带着尚未褪尽的杀气、回首看向她,那流光溢彩的瞳孔里墨色陡然浓重无比,毫无血色的唇此刻微微弯起,带着满不在乎的弧度,然而,话音却变得格外柔和,“清音,你可有看清楚?”
      清音脚下的头颅正汹涌地汩汩冒血,一双粗眉大眼瞪着清音,仿佛对自己的突兀死亡很是不可思议。清音迅速移开目光,一面伸手擦去自己脸上的血渍,冲到殷若修身边,什么也不多说,却只关切地问他:“你有没有事?”
      他握着剑的手,很瘦,有着微微的颤抖,看向她的目光也不免过于专注,但他随即淡淡一笑,才慢慢回答道:“你……”
      “我什么?”清音翻开药匣递给他一枚黄色的药丸,“你要打便打,他们一来就使杀招,也不见得是什么讲道理的家伙!”
      药丸送到殷若修唇边,他深幽的瞳凝望着她,默了一下。
      清音低声道:“我知道,你拼了自己残存的那点内力,使了回逆之术。这可撑不了多久,不要拖累我的话,赶紧吞了它。”
      明明自己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一个,她却说得振振有辞兼理所当然。殷若修眉梢一挑,看向她的目光意外地有些明亮。
      “喏?”清音微抬了手腕。
      殷若修轻轻一笑,这才依言吞下药丸,然后不再说话,背过身去,却用自己将她护在身后。
      清音抵着他的背,看着他宽阔的肩胛直挺的背脊,却好似眉头一皱。
      殷若修,江湖上人尽皆知的无恶不作的腾月剑。会这样一心求死?会这样为了不连累一个陌生女子而举剑杀戮?这可不符合他在传言中的形象啊。
      见了他刻意地拿活人的鲜血来吓唬她,清音又不禁失笑。这家伙忘了吗?宋清音是医者,从翠寒谷里出来的医者,又怎么可能会畏惧鲜血,畏惧他手中的长剑?其实她也常常用刀剖开人的肚子,所以,殷若修那样,是压根儿吓不倒她的。
      清音再次看向他的背脊,心底自语道:而你呢?你又知不知道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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