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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生不如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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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腾月。
当年一身白衣蹁跹,手中腾月剑寒,鲜衣怒马,恣意江湖。却从遇见那个女子之后,一切都变了。
“若修哥哥,自今日起,婙儿便是你的人了,婙儿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么?”
魔魇一般的话语不断回荡在脑海,女子精致的脸是那样清晰。他顿时头痛欲裂。耳边却传来一声柔软入骨的叹息。
“若修哥哥,你莫要恨我。婙儿害怕失去若修哥哥,婙儿想要若修哥哥永远是我一个人的,所以,所以,才不得已对你使了赤霄蛊……”
此后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直至昔日好友也重伤于自己剑下,而他家满门已经……被他殷若修杀戮殆尽。
玩月崖上,刀风剌剌,卷动着那一袭染透鲜血的白衣扑簌作响。
对弈一局,他持黑,起手杀气依旧凌厉,赢得毫无悬念。一局方毕,他仰头,翻手饮下那壶酒时,心中一片清明——得知他们动用了千两黄金,购得潋滟清绝水,在听闻那五个字时,他竟然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坠下的瞬间,景致急遽变幻,宛如他这光怪离奇的一生。
然而,她却救了他。
“殷若修,让你这样活下去,其实是我做的很残忍的事情。我不是仁心仁术的人,从医也从来不是为了成为仁心仁术的人。”
他一心求死,她却要他活着,即使,她深知要他活着,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然而,她甚至不曾掩饰过自己的别有用心。
这个古怪之极的女子,他本无心深究、亦无意牵连。
然而,却听见她问:“殷若修,如果,我说如果,这一次咱们也能活下来,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活下去,无论多么痛苦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试着对自己好一点。不管你以前做了怎样的事,你服过潋滟清绝水,又从玩月崖上跳下,然后又自断心脉,加上日后会受的那些苦,都够还了。殷若修,若不是我多事,你已经死过好几回了,难道这一次不能为自己而活?你不是怪物,也不是十足十的坏人,你值得我救,你说过这一回是因为我而活,如果我答应了你,决不放开你,而且我说,我要你好好地活过这一次,你会不会也答应我?嗯?”
她说着这些话时,烈火色的衣衫映着清澈的瞳孔,竟然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而此时,说这话的女子抵在他身后,手掌握着他的手腕,温暖而干燥。
“若修哥哥。”
脑海里另一个声音蓦地响起。
他心神一震,脸色一寒,顿时惊醒。
清音只觉得殷若修的指尖蓦地收紧,不知他一时之间又想到了什么。不及她细细思量,便见黑衣人那边,或许是仍忌惮着殷若修的功力,怕时局并非完全有利于自己,终于有一人出声低吼镇住局面。
“住手!”
听着这句话时,清音却看见那些黑衣人并无偃旗息鼓的诚意,反而借机重新组阵,她冷眼瞧着,却是微微笑了。
由于同行的这个男人,自觉生无可恋,看样子也傲慢得可以,自然懒得与他的仇家多话。于是,清音很自觉地对着方才步出的中年男人笑了一下,点头示意。
那男子青衫着身,面容刚毅,薄唇鹰目,身量高大,显得十分魁梧十分威仪。
清音仍旧不疾不徐地淡淡道:“小女子初临贵宝地,不知因何得罪阁下,惹来今日杀身之祸?”
话音一落,那中年男人右侧便站出一名年轻男子,俊眉朗目,却一手握剑,剑尖直指清音咽喉,叱道:“妖女!你与腾月剑狼狈为奸,藐视正道,公然与武林名门正派为敌!得到如此下场,又有何必装模作样地诧异!?”
堂堂翠寒谷第十七代嫡系传人竟然会被一个毛头小子称为“妖女”!?宋清音倒是无所谓,瞥了一眼他手中应是龙渊的长剑,大抵明白了这一位的显赫身份,却还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不动声色地答道:“这位公子,敢问清音是如何与殷公子狼狈为奸了?”
她问这话时,殷若修默不做声,修长到有些纤细的指有力地握住夺来的长剑,那柄极其普通的玄色长剑,在他手中竟然会泛出浅碧色的光芒,剑光奇异且不减森然。风吹起他的衣摆,白色的棉布贴上剑气便被割裂成几缕。
林中众人皆目睹此景,顿时脸色一凛,年轻男子更是恶狠狠地道:“腾月剑乃江湖败类!作恶多端!你竟然不分是非救治于他!?并以清霜令惑乱众人,企图免去他罪责!此举不是狼狈为奸,又是什么!?”
一席话呵斥完毕,那中年男子终于出声道:“枫公子,我等应先问明这位姑娘是否有难言之隐,再作定论。”语调温和却颇具威严。然后他稍稍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齐临风。这位乃是柳家少主柳枫公子。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师承何处?”
枫公子?清音暗自冷笑,倒还真是一个疯子。不过,她也明白了,柳枫或许就是被殷若修灭门的那家柳园的少主。虽猜得到几分,她却仍是流露出对江湖知之甚少的样子,用略带迷茫的神情,只转而望向殷若修。
殷若修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冷淡地答道:“惊雷刀齐大侠,北方齐家堡堡主,如今排行第一的武林世家。”末了,更加冷淡地补了一句,“至于柳园……自然是被我灭门的那一族。”
话毕,枫公子剑尖奋力前送,直扑殷若修而上,却被齐临风一手挡住。那一剑凌厉无比,他却轻巧拦下,清音心知齐临风果然不是一般角色,然而,看了一眼殷若修,他唇角的冷诮更甚。
清音终于点头,拽了一下殷若修衣袖,笑了笑,小声道:“你招惹的,果然都不是凡人。” 他的背脊却微微一颤。
清音这才冲齐临风点了点头,客套地应承道:“原来是齐堡主,久仰久仰。”说着说着就再走上去一点,站到比殷若修还要接近齐临风的地方,毫无芥蒂地答道:“齐堡主,我叫宋清音。至于师承,既然清音能够轻而易举调动清霜令,齐堡主见识过人,自然会明白清音师承何处吧。”
她含笑答话,殷若修却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不着痕迹地挪动了身形,将她再度掩至身后。
这一系列的动作叫齐临风看在眼里,不禁挑眉。那位枫公子却沉不住气,立即指向他二人道:“妖女!你与此等败类串通一气,也不怕辱没师门!?堂堂翠寒谷三百年无上荣耀,出了一个不分是非的管秋霜不说,如今还多了你这样一个怪物!你师父也真是糟糕,收了这么两个不成器的弟子,难怪要躲在谷里无颜见人,一躲就是四年!”
齐临风淡淡蹙眉,打断枫公子后面的话,道:“翠寒谷三百年来医术绝世规矩森严,苏谷主更是各中翘楚,姑娘既出自翠寒谷苏谷主门下,此番举措若有隐衷,在下愿闻其详。”
清音脸色一寒,虽早已料到她这样匪夷所思的行径无疑会给翠寒谷的声誉带来污点,却在听闻旁人这样中伤他时,还是情不自禁地、手指有了细微的颤抖。她侧头看了一下唇线紧抿的殷若修。他不看她,听着齐临风那话,一双幽黑的眸子望着那一片寒意森然的剑光,慢慢地,玄黑的眼底竟然流露出一丝奇异的光彩,然后唇角轻轻一挑,带着有些不可一世的冷诮弧度,桀骜不驯地笑了。
清音平定气息,负手上前,没有反驳,只不紧不慢地答道:“隐衷?清音没有隐衷。救殷公子,完全是我自觉自愿。”
闻言齐临风蹙眉,余下众人骇然,尤以枫公子为最,而殷若修,俊面无波。
清音伸手捋了一下给风吹乱的刘海,看着殷若修,终于又展颜笑了,盈盈地问向他:“殷若修,看在我丢了翠寒谷的颜面,又与这些大名鼎鼎的侠士做对的份儿上,你可不可以原谅我救了你?”
一席话,殷若修倒是不动声色,众人的神色却愈发警戒。
齐临风眉头深锁,嗓音听上去竟有几分肃冷,道:“宋姑娘,此事非同儿戏。”
清音笑笑,“齐堡主,我来自翠寒谷,师父是苏陌钦,我是翠寒谷第十七代嫡系弟子,三天前救了腾月剑殷若修,我在做什么,自己清楚得很。清音并不糊涂。”
齐临风更深地拢眉,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清音。
马儿轻轻嘶鸣两声,略微烦躁地甩动着前蹄,马蹄铁于是叩击路上的石块,发出清脆的声响。四周皆是伟岸的树木环绕,无风,枝桠挑在树冠上,十分沉稳地指向天空。
清音看了殷若修一眼,在此番问答之间,自始至终,他不曾放下手中长剑,纤长的手指因为方才的刺杀也沾染了少许血迹,在他那片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整个人虽然毫无血色,一身对襟长衫依旧飘逸无比,只是脸上的表情却极度漠然,当然,那种漠然是带着不可一世的恣意生杀予夺的放肆姿态、睥睨众生而生出的淡漠冷然。
清音呵出一口气来道:“齐堡主,可以听我一言吗?”
齐临风一抬手,制止身后众人的蠢蠢欲动,微一点头。
清音继续道:“腾月剑身堕魔道无恶不作,为武林正派人士所不齿,可是,时至今日,他已中了潋滟清绝水之毒,从玩月崖坠下,清音虽救治于他,仍解不了余下三分潋滟清绝水的残毒,此外,被清音救下后,他又即刻自断心脉,折损了大半内力,致使体质转为阴寒,导致潋滟清绝水之毒频频发作,昔日的腾月剑才得以是了今日这副模样。否则,各位大侠又如何拦得住他?对于这一点,齐堡主应当比我更加明白吧。”
见齐临风一脸凝重,并不急于答话,清音宛而道,“不过,清音倒是有一点不明白了。既然当初他如此难缠,诸位又怎会逼他喝下潋滟清绝水?”
齐临风身后诸人听闻此言,几乎是立即举起兵器,一片刀光剑影整齐划一地直指清音。
眼睛有些刺痛,清音不由闭上双眼,却听见齐临风沉稳的声音缓缓制止道:“不得无礼。”顿了一下,他目光深邃地注视着清音半晌,才又解释,“实不相瞒。殷若修服下潋滟清绝水是他自愿。”
“哦?”清音淡淡一笑。
齐临风道:“我等以阮千婙之名约他上玩月崖,岂料他竟然只身赴约。见了我等,亦未见惊讶。齐某与他赌酒对弈,他也欣然允诺,并且饮下事先加入潋滟清绝水的毒酒。而后,众人相逼,他只抵挡片刻,便从玩月崖上坠下。”
清音看了齐临风一眼,便转而望着殷若修。他面色如常,无波无澜,只是更加苍白了一些。清音笑道:“殷公子确实是自愿。我问过他,他自己承认了。”
齐临风闻言,也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殷若修,蹙眉沉默。
清音道:“而且事后他自行震断心脉也是不假,阁下身后若有略通医术之人,可以即刻上前验证清音所言。”
那位枫公子想必是仗着世家出身地位不低,此时打断清音呵道:“如此败类,除之而后快!你救他作甚!?”
清音唇角一勾笑了,口气却很淡,以至于有些凉薄的味道,“做甚!?公子不明白吗?”见了那绯衣公子怒目圆瞪的模样,清音道:“其实,死那么容易,活着才最艰难。”然后她转而望向齐临风,淡淡一笑,貌似十分温和无害的小女儿神态,嘴里却道:“要他活着,朝朝暮暮每时每刻生不如死,不正是遂了诸位之愿?说起来,各位大侠还应该感谢我。”
一席话,匪夷所思,连齐临风都静默半晌。那位枫公子惊讶道:“你……你说什么?”
清音侧头宛而,“我说,我要他活着,但生不如死。”语气很轻,字字残忍。殷若修却仍是无动于衷,仿佛被决定未来的那一个,不是他。
终是齐临风接过话去,“宋……姑娘……此事非同儿戏。”
还是同样的一句话。怎么她十分认真地做一件事,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翠寒谷三百年来累积的无上声誉,旁的人却总是在怀疑她所作所为不过一场儿戏!?清音挽了一下鬓发,微笑道:“齐堡主,我说过了,清音并不糊涂。我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得很。”
“翠寒谷……你师父……怎会容你如此?”此时,连齐临风都有些难以措辞应对。翠寒谷悬壶济世,历来为杏林名门之表率。秋霜使毒,被逐离师门,早已令翠寒谷颜面受损。得此前车之鉴,眼下的谷主又怎会纵容其嫡系弟子如此行事!?这个女子,本该身为医者,竭尽所能悬壶济世,救生民于水火,如此举动实在令人难以揣摩。似在救人却又不是,似邪非邪,一时之间也教人无从分辨,只觉得甚为诡异。
清音却道:“翠寒谷早已出了一个管秋霜,如今再多一个宋清音,又有何妨?我师父要是真觉得清音此举有辱师门,逐了我就是。不过,话说回来,清音的建议,齐堡主及诸位大侠可否考虑?”
“留着他性命,任他生不如死,余生饱受折磨?”枫公子竟然很快就懂了。
清音点头。
“此事……不循常理。”过了一会儿,齐临风找了一个理由。
“杀人偿命,历来天经地义。”有人愤然道,“姑娘该不会就此偏袒于他罢!?”
清音徐徐上前,抱臂好整以暇地望着说话的人,悠闲地答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诸位既然对殷公子素有深仇旧恨,不必如此轻松就解脱了他吧?诸位若果真如此打算,想要给她一个干脆,清音也没办法阻拦。”说着,她还真的摊开手掌,耸了一下肩膀。“再说了,潋滟清绝水本就是奇毒,清音倾其心力也无法尽解。余下残毒遇寒发作,如虫蚀骨,痛不可当,而后则使人如溺毙深水,冰寒刺骨之余,又无法呼吸,如此往复,若能侥幸存活,数个时辰之后才能缓解,并且下一次发作毫无征兆、毫无规律。对于残毒不知何时何地发作的恐惧,更是折磨人的心志。加之殷公子又突发奇想地自断心脉,折损修为之后,体质转为阴寒,较之常人更易频繁引发潋滟清绝水之毒。倘若诸位对清音的建议仍有所犹豫,不妨待其毒发后,一观其惨状,再做定夺,可好?”
虽早就听闻潋滟清绝水这五个旖旎无比的字眼下蕴藏着怎样恶毒的药力,待到清音谈笑宴宴地将这一席讲完,众人仍在心有余悸,甚至连齐临风都皱了一下眉头。却仍有人出声道:“潋滟清绝水是为宋姑娘同门秋霜所制,我等如何信你当真不能救治!?”
清音道:“解毒皆要适宜的时机,殷公子遇见我时,已然错过。这一点,略通医理之人都能明白。阁下不会要在这一处为难小女子吧?”
一片踯躅的寂静。
林间无风,仿佛连空气都已然凝结,此时此刻安静得众人呼吸的细微声响都可以清楚地听到。
在无数的目光中,清音站在殷若修身后微笑,清淡的模样就像普通之极的温软女子。而殷若修挡在清音身前,明明听见了她那番的话,却依旧未有丝毫挪开的迹象。
齐临风则一脸严肃地抱剑而立。其身后众人只觉得迷惑——眼前的场景太过古怪。本是杏林名门之后的女子虽是救人,却借救命之名做得如此残忍,而一直挡在她身前的恶贯满盈的殷若修,更是事不关己一般的平静无波。
齐临风最终上前道:“请问姑娘此举用意何在?”
“用意?”清音想也不想就爽快答道,“无它。我就是,要他活着而已。”
“为何独独是腾月剑?”齐临风追问道。
“为何啊?”清音忽然笑了,“因为他正好是我选中的人。要他活着,是翠寒谷出师的规矩。也因此,今日之后,他的所作所为,皆有翠寒谷宋清音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