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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血债血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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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后,江湖上不会有腾月公子,也不会有腾月剑。所有恩怨,能偿还的都已偿还,不能偿还的就留给殷若修,一一体会至生命尽头。且,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但凡有些微不适之处,所有结果皆有翠寒谷宋清音一力承担。
这样的一席话放出来,连齐临风也不得不噤声沉思,反复考量取舍。
清音只是微笑着,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回复。对于眼前这些自称江湖白道的俊杰们,清音将他们脸上的踌躇收在眼底,就明白了翠寒谷数百年来的名号确实有着不小的威慑,而同时她也清楚地看见了,这份先祖们兢兢业业日积月累得来的声誉,即将被她毁于一旦。对此,她倒是毫无所谓,秋霜那丫头想必更是开心得很,就是师父他……不知会如何想。但现在,她既已做了这样的决定,就算搭上了自己的声誉和性命,也务必将此事进行下去!
“宋姑娘,你一番费神,可曾问过在下是否乐意?”
果不其然地,最大的麻烦还是她一直竭力袒护的那个人。
清音闻声侧头,见他一身白衣虽染了微尘,却仍朗然立于她身前。他一手持剑,发丝未束,垂落满肩,风起,发丝飞舞,便有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飘来。他的背影十分挺直,侧脸的轮廓棱角柔和,苍白的薄唇向着她轻轻挑起,却是相当冷诮的毫不容情的弧度。
清音上前一步,却不理会他,只对着齐临风伸出手去,指尖挑着一枚白玉令牌,轻轻动了一下示指,那羊脂玉便上下跳动,众人脸色一下子变得肃然。清音却又从怀里掏出另一枚同样的玉牌,只道:“齐堡主,区区清霜令也许并不在堡主眼下。如今除了家师手中剩下的两枚以及清音这里的两枚之外,全都被我碎了,分了下去,此后不能再使用。这两枚完整的清霜令,清音全数赠与堡主,除了可以畅通无阻入谷就医之外,倘若此后殷若修有任何失德之举,堡主皆可凭此令要求惩治,清音绝不阻拦。而眼下,清音为完成出谷修行,既已选了殷若修,只求堡主高抬贵手,给清音一个出师的机会。同时清音愿起誓,担保殷若修不会再有出格之举,若真有那一日,清音愿与他一并承担。这个要求或许有些匪夷所思,清音恳请堡主成全。”
“宋姑娘……你何苦至此?”许久,齐临风才迟疑着问了一句。
“谈不上什么‘何苦’。”她莞尔一笑,眉间却有了丝丝阴郁,“我既选了他,若不能保他周全,便无颜回翠寒谷。”顿了顿,她的笑靥里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又瞧了一眼殷若修,淡淡道,“家师给的时间不多……等不得。”
眼见齐临风犹豫,殷若修竟然冷笑,俊朗的脸庞上流露出十分乖戾的神情,睥睨众人,嚣张地道:“腾月剑作恶多端,白道中诸位皆以诛奸邪为名讨伐在下。莫不是这诸多恩怨就被区区一张令牌和一个姑娘家,如此了结了罢?”他语气不轻不重,重点却总是落在不适宜之处,于是让这一番话显得较其字面之意更加讥诮。
话一落,众人皆被激怒,手按兵器,蓄势待发。
清音不禁头大,忍住了上去掐住殷若修脖子的冲动,冲他呵道:“你就真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清音冷笑道,“真是便宜之极!你难道连承担自己错误的勇气都没有!?”
两个人开始内讧,齐临风看着,默不作声,短短的时间里目光变得十分莫测。
殷若修斜了齐临风以及他身后众人一眼,手中随意挽了一记剑花,剑尖一挑,划过一道青碧色的光,他不紧不慢地道:“在下背负数百条人命,如今多添几个也是无妨。要送死的,尽管来吧。”
清音顿足,咬牙道:“殷若修!你存心和我做对是不是!?”
殷若修一手持剑,剑尖却始终指向地面,方才沾上的鲜血已然变为黑色,斑斑点点覆于剑身。他的另一只手负在身后,若忽略其浑身的杀气,倒真真是绝世好风姿。
清音看见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衫,却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听见他忽然又道:“各位与在下的恩怨就以此战了结罢,齐堡主……”若无其事地掂了一下手中长剑,他漫不经心地对着齐临风道,“若有本事取了在下项上人头,在下绝不抵赖。至于宋姑娘……她与在下并无任何瓜葛,还望阁下明辨。”凌厉的口气顿了顿,最后却演化出这样一句话。
齐临风尚未作答,清音便气鼓鼓地答道:“我和你有没有关系,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凭什么帮我做决定!?”
“那在下的事情,姑娘又何以为在下做了决定?”殷若修冷冷地堵了回去。
“我和你怎会一样!?”清音冲到他身前,瞪着他深黑无底的眼眸,道,“你是要寻死,我又不是!”
他终于皱眉,低头看她时,难得地多了一些语重心长,“宋姑娘,你与腾月剑纠缠不清,此举不是寻死,又是什么?”
清音气极反笑,不再和他争辩,只道:“殷若修,若论天意,你自玩月崖上坠下,又服了潋滟清绝水,都不致死,你还活着,那就说明,老天爷不让你死。若你觉得仅仅这样,还不足以平息你的罪孽,你想要再还些什么,我不拦你,你要他们伤你,我也不拦你,但是,那之后,我要做什么,又留不留得住你,你也不许管我!”
那样决绝的神情和口吻,竟然让殷若修微微一怔。深黑的眸此际映着那一道烈火色的身影,像是暗夜里汹涌的火光。
“如何?我们就打这个赌。”清音挑眉看他,语气也有些发狠起来,“倘若这一回你还死不了,那么,从今以后,你这条命就是我宋清音的!从今以后,阮千婙那个家伙就再也没你半点关系……你可愿意!?”
殷若修静静看着宋清音,复又变得非常平静,只是脸色比先前愈发惨白,最后只道:“宋姑娘,在下并不领你的情。”
清音冷笑,“我看由不得你,这个情你倒是领定了!殷若修,干脆这之后,你把名字也改了吧!”任由殷若修不为所动地站着,清音举步退到了一旁,冲齐临风抬了抬手,道:“齐堡主以及诸位大侠,请自便。”那口气,居然像是请人吃饭一般,财大气粗地摆了一桌绝世佳肴在人面前,请客的女子带了点殷勤,更多的则是十足十的底气。
清音这样一说,众人反倒怔住了,一时之间,山林静谧,竟然无一人动手。
最终,枫公子手中长剑低鸣,剑光一抖。
“慢着!”清音忽然出声。
“你又想耍甚花样!?”绯衣公子怒极,脸色顿时变成了和衣裳一般的颜色。
清音淡淡道:“你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剑的话,够劈死他好几回了,将他剁成肉酱也不为过。”说着,她转而望向齐临风道,“齐堡主怎么看?”
毕竟是执武林牛耳的齐家堡之主,齐临风还算有些厚道,此刻道:“如今,冉家堡、柳园、秦莘馆等均有遗孤在场,就由他们各自派出一人,为族里讨个公道罢。”顿了顿,道,“自然,在下也是要替天下武林讨个说法的。”
言下之意就是,殷若修的各大仇家中分别抽调一人,与齐临风一起动刀子砍人报仇解恨。
清音没有回答,那边殷若修却轻撩衣袍。剑气突起,白袍的一角陡然落下,随着那一抹白色飘落,他手中长剑终于抬起、指向对面人群。
白衣蹁跹,黑发张扬,粉白色的唇轻轻一勾,便是十分妖异乖戾的弧度,狭长的眼角微微一抖,淡淡道:“一起上罢。”
清音在一旁看着,殷若修那厮毫不掩饰的嚣张已经彻底激怒了众人,昔日仇家中迅速抽调出的人手,与齐临风站在一起,细细数来,竟然有十来个之多。他见了这阵势,不过,笑得更加轻蔑了。
清音叹气,折回马车,从车舆里捧了什么出来,然而双手间却看不见任何实物。只见她疾步走近殷若修,将双手捧住的物件抬高。殷若修看向她掌心,墨瞳里忽然有光闪过。
清音只是微笑着,对他低声说了一句,他竟然更加不屑了,然而清音又动了动嘴唇,他蹙了一下眉,便依言接过她手中物件。然后,这并不算结束,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清音竟然拾起那一片飘落的衣衫,踮起脚尖,去够他的肩头,接着束起了他那散落满肩的长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低语数字,自己才彻底退开。
噌——
一阵低微却十分清晰的啸声陡然响起,顿时有骇人的剑气如爆裂般迸射开来。伴随着那剑气荡开的,是殷若修唇角一丝漫不经心的乖戾笑意。
“残霜!”
终于有人惊呼!
相传为铸此剑,千年赤堇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水干涸而出铜。第一相剑大师青渊承天之命,呕心沥血铸磨十载,此剑方成。剑成之后,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青渊也力尽神竭而亡。
清音听了那声低呼,不过笑意更深。
这剑原先叫做“清霜”,因为某一代谷主的伤心事而得了这个冷冷的名字,并且也是自那一代起兴了清霜令的规矩。此后,或许是有一位更加伤心欲绝的谷主,将这个冷清凄凉的名字,彻彻底底地改成了再惨淡不过的“残霜”。
遥想当年,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纠葛,早已在时空的缝隙里淡去。后人也只不过在回味这个名字时,生出一些喟叹,却再也无法感同身受。于是,她想,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终将淡去,即使是当年那样浓烈的爱和恨,最后也只留得一地残霜而已?况且,那残霜,天明便会化去?
清音短暂地出神时,那边却早已交上了手。
残霜剑,剑如其名,白日里可以如霜雪一般融入日光完全不见,只在夜里才得以显影。也因此,这样无法目测的利剑,加之殷若修的精妙剑法以及暂时提升起来的内力修为,并不见得就一定寡不敌众。即使,他身中潋滟清绝水之毒。
但是清音却可以猜得到结局。
他,怎会放过自己?
所以,即使手持上古名剑,他仍是挂了一身血花。
受伤是从齐临风那一剑开始。那一剑刺中他右肩。然后,仿佛沿着某种特定的顺序,不同的人在他身上留下了或大或小的伤痕。清音看得勉强算是清楚,她也没闲着,一直替他计数着身上的创口。右肩深可见骨的第一剑是齐临风割开的,近心口的那一剑穿透了他,是柳园枫公子落下的,腹部的血口带着皮肉外翻是冉家堡的杰作,颈项上的一刀汩汩冒血染红了他大半个肩膀,是秦莘园所赐……
寒光交错,原就不算洁白的衣衫此际更是浸满了艳丽的血色,他的身影逐渐慢了下来,步伐也变得十分虚浮。
清音忍住上前的冲动,信守诺言,袖手旁观。
看着他坠落,看着他倒地,看着他仰面朝天,看着他唇角仍是满不在乎的笑意,看着那些人在他身上落下各式古怪的利刃,然后,从有人挑断他右手手腕开始,又来人依次废了他的余下四肢,接着泄愤一般地劈骨割肉,那些围着他的人,宛如一群早已丧心病狂的饿狼。
而他,躺在血泊里,神情静谧得却仿佛是躺在自家榻上。
清音看着他在苦难中却愈发怡然的眉眼,虽早知道他是罪有应得,那些人若不是真与他有血海深仇,也不会如此恶毒,然而,自己却管不住地,终于有了极其细小的一丝撕裂般的心痛。
“可以了吗?”
当看到枫公子仍然不罢休地将手中长剑再次刺入他心口,手指紧攥不断地搅动剑刃之际,清音脑海中一个相似的画面闪过,终于忍不住开口。一说话,才发现嗓音紧涩得不像是自己。
齐临风看她一眼,抬手制止了两眼血红的枫公子近乎疯狂的举动。
清音将余下两枚令牌一道交付齐临风,又在殷若修身边蹲下,十指疾动,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左右查看着他的伤势,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还不够?”
这个一直带笑的女子,即使方才说着要殷若修生不如死那样恶毒的话时,声调依然十分的和缓动听,而如今,那话音却一下子变得有些干涩,且带着隐忍的怒气,直刺人心底。
“还不够吗?”她又问了一句。
众人杀红了眼,紧握兵器,并不退去。
只有齐临风顿了顿,瞥了一眼血水里的殷若修,才道:“宋姑娘……莫不是有起死回生之术?”
清音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竟然分外冷凝,逼视着众人,只道:“我是不是有起死回生之术,又与诸位何干!?该报的仇都已报了,诸位下手时,难道曾想过要给清音留一丝余地!?既然一开始就笃定要取他性命,眼下诸位又何必猫哭耗子,问我是不是有起死回生之术!?”
这样激烈的言辞似是让清音自己也有些讶异,因为她说完,便沉默了。
齐临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奇异的女子以及她身后近乎破碎的人,对着她拱手道:“我等虽重伤了腾月剑,但多年来江湖积怒一时之间又怎能轻易抚平?不过,就算积怨难消,但,齐某既与宋姑娘已然有约,在下定当遵守约定,自此之后,约束武林不再追究此事。”
言下之意,他还有恩于殷若修。清音心里冷笑一记,并不回头,指尖停留在殷若修胸口,冷言道:“那就多谢齐堡主。恳请堡主看在那两枚清霜令的薄面上,尽力约束武林吧。”
齐临风眉头微蹙,刚毅的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转而招呼众人后退。
一阵悉悉索索的不解不满。殷若修犯下的过往,果然不是一时一刻便可抹去的。若不是赖着齐临风齐家堡的威望,这些人恐怕绝不会如此淡去了散去了,虽然很慢很慢。
风拂过,空寂的林中竟然满是血腥的气息。
殷若修。殷若修。
为祸武林的,当真是眼前的这个人吗?
苍白得不像话,也,蠢得不像话。
清音看着他早已体无完肤却偏偏心满意足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的模样,开始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稍纵即逝。
但,该做的,她还是要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