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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衣——白衣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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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来自青之冢大人的饮酒十七题。
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霜 ——清罗隐
白衣送酒
东晋文人陶渊明,嗜酒好饮,然家中贫穷,不能常得。一年重阳节,家中无酒,只好摘菊盈把,携至野外,侧置久坐,凝思远望。忽见一白衣而至,原是官府给役小吏,代表江州刺史王弘送酒来。大喜过望,立地尽醉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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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一地菊花黄。
青衣人立于菊丛中,负手远望,似在看山外斜阳无限,又似在望断天涯路。
蜿蜒的小路尽头掠过一抹白色,衣泛晚照,拖曳一地流影。
青衣人眼中蓦地一亮,却把身子躬下伺弄起一园菊华来。卷卷的发丝从耳际滑过,弹跳着跃入眼帘,便也只作不见,仿佛眼前只有这一园冷香,心中也只得这满园秋色,专心致志的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别的风月,便是连日薄西山也不曾感觉。
白衣人的脚步有些微的重,走到篱笆前还特意停了下,倚着竹门静静的看着青衣人。
落日便在两人之间拉出长长的光影,隐入一地菊黄中。
青衣人洁白的指尖沾着泥染着蕊香,不紧不慢的从菊梗中划过。好半晌,似乎终于伺弄妥当,他抬起头,便看到白衣人微笑的模样。
青衣人目光闪了下,脸色突变:“戚少商!”短而促的呼叫声中,他已纵身而起,宽大的袖袍如拽过一抹流云停在了白衣人面前,伸手却又止于一寸间。
“怎么弄的,如此狼狈?”说着眉眼轻轻一挑,含讥带诮。
戚少商仍是笑,拧着的眉间稍开,带着三分释然:“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说着竟将身子一松,全身的重力便全落在倚着的竹门上,竹门微微一颤,他的身子慢慢滑下,一道血痕便渐渐显现出来,青色的竹,艳红的血,越往下越浓。
顾惜朝目光一沉,却只是拧着眉将宽大袖袍一甩,负手,昂然道:“我不会救你的!”
戚少商又笑,眉眼却倦倦的低垂下来,嘴角丝丝缕缕泛开的笑纹似乎也笼上几分倦怠。
“酒在我怀中!”他说,似乎没有听到顾惜朝那绝情的话,又好象支着重创的身子走了许多的路竟只是为了这句话般。脸上的笑意清浅而淡然。
顾惜朝生平最恨的就是一群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江湖怪物,这群怪物让他在千里追杀之路上伤透了脑筋亦吃足了苦头。而眼前这只无疑是怪物中的怪物,几番破他杀局,断他青云之路,可如今便这么毫无防备的倒在他面前,他,是救,还是不救?
戚少商醒来时,看到阳光透过竹帘透进来,斑斑点点在地上晃动,满地碎影,淡淡的暖意。干爽的草木清香便在这光线中徐徐氤氲开来。
顾惜朝终究还是救了他。
戚少商于是便笑起来,一笑便扯动了伤口,低头,不由一怔,身上密密匝匝缠着洁白的包布,一直密裹到肩膀,再顺着臂膀往下,直到手指。下意识的动了动身子,却是动弹不得,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他不记得身上有这么多伤口,戚少商努力的动了动手指,耳边却听得一声嗤然。
“看起来死不了了!”
“顾公子好医术!”戚少商看着冷着脸端着一碗药以脚踢门的人,挑眉爽朗一笑。
顾惜朝不觉得好笑:“总是有些打不死的人搅人清静!”
说着步到床边也不弯身,将手腕一抬,手中的碗微倾,冷声道:“喝药!”
戚少商看着高高在上的碗,不由暗暗一惊,脸上却镇静的露出大大一个笑容:“我动不了!”
“张嘴!”
“不用举那么高吧,顾公子!”看着顾惜朝不耐的挑着眉毫无通融处,戚少商心里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顾大公子。。。”
却见顾惜朝挑唇一笑,眉角眼梢便有种凌然飞扬的恣意,是他爱见的带有算计的狡黠的表情,当下脑中一哄,便忘了说话了。
顾惜朝见他张着嘴,也不打话,洁白修长的手指一晃,药碗倾斜,褐色的药液凝成一股水注倾泄而下,灌入口中,戚少商从没有这般被人灌过药,那苦涩的药汁一股脑涌进来,本能的咽下,那股呛劲便是往日喝炮打灯也不曾有过。
顾惜朝眼不眨手不抖,褐色的水柱稳稳的从碗□□向戚少商口中,看他顿时脸红脖子粗,心中憋了一天一夜的气方渐消。
喂的人惬意,喝的人苦不堪言,这药苦这喂药的方式令人更加痛苦,一碗药终了,戚少商刚松口气便呛咳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息,呲着牙喘气,只觉得满嘴苦涩泛开,竟是比喝时还要苦上三分。
“这什么药?”
“毒药!”顾惜朝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将碗往床旁桌一搁,转身便去拔开竹帘,阳光便争先恐后的拥挤进来,一屋亮堂。
戚少商的脸上泛起堪比阳光还耀眼的笑,目光只是看着那青衣人在光影中走动,一头卷发在光纤中泛出淡淡光圈。
戚少商这次伤得重,养了七八日方下得床来,一下床便闲不住,琢磨着那日带来的酒,顾惜朝只冷冷做了个手势,意即大门在那,寻死出门右拐!
待到能喝酒时已是半月后,月初弦月如女子新妆的眉,绽出一抹新绿的羞涩与美丽。
两人便如常般坐在屋脊上喝着酒。
酒至半酣,顾惜朝便指着空中一处道:“金风细雨楼在那,六扇门在那边,你随便往哪转都比我这惜晴小居近,他们,可是都不会救死不见的!”
“你也不会见死不救!”戚少商望着他,眼睛似被酒水浸染过般,亮的惊人。
顾惜朝不适的皱眉,扬起头冷笑道:“也许我当日该把你当作花肥!”
戚少商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笑道:“你的话总是又呛又辣,就象灌下一大碗炮打灯一样!”
炮打灯?
话一出口,顾惜朝便变了脸色,这些年隐居于此,重见戚少商后,两人虽是一起饮酒,却从不曾提过炮打灯,亦不提过那晚琴剑合鸣一夜。过去的种种,首先想起的总是那初识时的惺惺之情,然而,欲待开口,总觉得满眼都是那遍地血腥,那情,无法提也难再续!
渐渐地,连炮打灯三个字也成了琴剑一夜后隐秘而无奈的苦楚。而,戚少商总觉得是酒过于炽烈了,以至于后来便是腥风血雨漫长的灰暗逃亡苦旅中,首先想起的还是那窜上脑门的烟霞烈火感觉。所以,那酒日后便不再敢饮,亦不再轻提。
此时,话一出,心中亦不觉一怔,当即停住了手中酒,抬头望一弯弦月,眼神悠长绵远。
“如果,是你,那个时候,你会去哪个地方?”
顾惜朝握碗的手一抖,酒在碗内泛开,揉碎一汪月影。
如果是他,在那个时候,濒临死亡之际,他会去什么地方?
会去晚晴的墓前,抱着墓碑静静死去!
顾惜朝的手抖得厉害,张了张嘴,却忽然扬袖,碗中酒一饮而尽,仿佛再一次尝到那烟霞烈火的感觉。
戚少商洞若观火的眼让他无法把这句话说出来,于是,只能不住的往口中灌酒。
他从未料到会再遇戚少商,自从皇宫一战后,晚晴死后,他的世界已分崩离析,人生自此寥寥。他在他和晚晴居住过的屋前挂满了红灯笼,在园中种了满地黄花,守着晚晴的墓碑,希望有一朝能梦魂相见。
但,晚晴从不曾入他梦中来,倒是,戚少商突然来了。
也是在菊花开遍的季节,风一吹,铺金流彩。戚少商一袭白衣,腰悬长剑阔步而来,身后是落日圆,白衣挟风,衣襟晚照。
顾惜朝有刹那的恍神,甚至下意识的眯起眼,也便在那一眼间,他看到戚少商不是空手而来,手中提着两坛酒,酒坛一晃便有碎光滑过。
顾惜朝的心中也不禁随之一晃,三个久不曾想起的字便在心间泛起,眼前仿佛又出现漫天黄沙,一上又一上的高岗,有人绽放熙日般的笑容叫:“顾兄弟……”
炮打灯粗犷的名字从心间滚过,带来的便是扑天盖地的旧记忆,果然是赛过过年打的炮竹的烈酒,未曾饮便已呛了心堵了口。只是,那随之而来的一丝微妙的柔软就象这夕阳余晖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戚大当家,戚楼主,戚少商!”戚少商走近时,顾惜朝已隐藏了所有的情绪,挑眉看他,“你的名号越多,我倒越发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
戚少商定定看了他一眼:“随便你怎么称呼!”
顾惜朝亦定定看了他一眼,继而笑道:“江湖盛传息大娘要下嫁赫连将军府,戚楼主还有闲情逸致找旧时敌喝酒?”
戚少商脸色便黯淡下来,慢慢的走到院子中坐定。
竹桌上摆着一壶一茶盏,旁边还有一卷医书。戚少商将酒往桌上一放,自行入了屋,取出两个大碗,倒满,慢慢的开口。
“那么,顾公子,敢不敢同我这旧时敌喝一杯?”
顾惜朝盯着戚少商稳坐的背影,紧紧,似要穿透他一般,没有人能在顾惜朝这般注视下无动于衷。但,戚少商兀自不动如山,他倒酒,搁坛,动作流畅而自在,仿佛只是老友重现般。
终于,顾惜朝走过去,坐定,举碗,目光仍死死盯着戚少商,示威似的一饮而尽!
没有熟悉中烟霞烈火的感觉,这酒,原来不是炮打灯。
顾惜朝只觉得酒下肚冲起一股浊气,闷得胸口好不舒服,眉心便紧紧拧起。
忽然,他眼睛蓦地一亮,勾勾的看着戚少商,嘴角微撇:“你不快活!”
皇城一战后,他失去了一切,他得到了一切,却原来,他也一样不快活!
顾惜朝心中有隐秘的快乐泛起,带着些恶意的挑衅的看着他,戚少商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一碗接一碗的喝酒。
顾惜朝渐觉无趣,感觉象个耍赖的小孩遇到了处变不惊的大人后,争执一番后只能自讨无趣。于是,也索性自斟自饮起来,两个人各据一坛酒,隔着一桌之遥。
似独饮,却又共醉!
那一日,他们都醉了,醉人的是顾惜朝自酿的十几坛菊花酒。
想起这一桩,顾惜朝有些恍神,自那年后,戚少商每年菊花开时便会携酒前来,一年一次,两人对坐相饮,却总是不得语。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灌酒,也不由想起第一次来时醉酒的情景,他已经很久没醉过了,那一晚,梦中依稀出现八大寨主围在身边开怀畅饮,好不快活!小红袍趁着酒兴载歌载舞;马掌柜忽然画瘾上来,便甩了碗跑到土墙作画;老八口齿不清的念叨着考状元,元字到了嘴边便化成了呼噜声……
夜阑珊,声渐息,他觉得他也醉了,耳中有琴声响起,迎风而起逆流而上,在梦中曾辗转千百次,有人独坐帐中,青衣黄裳……
醒来后对上顾惜朝深沉若海的眼,那人依然是一副讥诮的样子:“大当家的倒放心,不怕我再杀你一次?”
“不是怕!”戚少商缓缓摇头,晃动着胳膊以缓解伏桌一夜带来的酸麻感觉,“你顾惜朝做什么事情,于我都不意外,既然如此,不若坦然面对!”
顾惜朝闻言眼波闪了几下,继而笑道:“既然无法预料依然坦然面对,天底下也怕只得你九现神龙一人!”
“不,还有一人!”戚少商亦笑。
“哦?”挑眉,“这年头,怪人果然无法预测!”
“你!”戚少商定定看着他。
“我!一个疯子,疯了又岂有怕之理?”
“是人皆会怕!”戚少商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来这里前我曾躇踌过,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顾惜朝眯起眼看他,目光明明灭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方大笑道:“戚大侠倒痛快得很,不过如此!”说着便有些咬牙切齿了,“好一个不过如此!”顾惜朝袖袍一甩,决然离去。
戚少商独坐院中,静看日影倾斜,黄花满地,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便也随着日影长长短短。
红泪下嫁,他心中怅惆多于伤怀。他最美好年华中最爱的女子,他能给她的却只是盛华时节的空等待,他入了公门又入江湖,终究无法给她一个家。她曾为他建一座城池,亦为他弃了城池陪他千里逃亡,那段阴暗的岁月,身边若无这解语花在,他不知,自己是否能捱得过最终的艰难。只是,她终于嫁了,远离了他的生活,曾经那段晦暗的岁月亦早已离去,是否无人再记得曾有那么一段血腥时光?想着心中忽然凉薄起来,每个人都竭力想淡忘那不愉快的岁月,唯有他牢牢记着。他不知如此执着,是想记住什么,那摧心蚀骨的痛楚中,他想记住的是死去的兄弟,还是活着的仇敌,亦或是曾有的黯然销魂?然后发现全天下可共回忆的便只有这么一个敌仇,隐居于郊外,落索独立。
于是,便不知不觉得迈上郊外的路,途经酒肆时买了两坛酒,回过神来,便看到菊花丛中青裳独立……
后来,一切事顺理成章,每年的这时节,待到黄花开遍,他便揣着酒来看他,两人对坐相饮,话三三两两,青衣人依然句句含讽带刺。他仍是坦荡荡。
他想两人之间,有生之年,便当如是吧!
这样想着有些怅然,又有些释然。却不料遇险重创之际,心里首先浮上的是他,要见的人也是他,一种非见不可意念在心中狂野的滋长,化成凌厉的剑气。突围而出后,便着支着剑撑着身子也要去看他一眼。落日下,菊花丛中,青裳临风,他心中忽然一松,倚在了竹门上再也无力动弹,他捂着怀中的酒暗自庆幸,幸好没被砸掉,这样来见他不至于显得突兀!
他,缺少一个喝酒的伴。
他,正好可以陪他共饮。
所以,年年相对共饮,不提旧日恩怨情仇,亦不提两人之间是敌是友,是知音还是陌路?
只要有一个地方,一个人,可以共饮同醉!
然而,只是这样吗?戚少商叹息。
“你叹气什么?”顾惜朝不认为一躲就是半个多月的人会是担心金风细雨楼,而且,也知道戚少商私下里是有联络他们的,至于,具体的,不想知道也不爱知道。
“你还弹琴吗?那种三弦琴?”戚少商不答反问。
顾惜朝抬眼审慎的看了他一眼,呷了口茶才答:“偶尔弹,不是三弦,是断弦!”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戚少商心中一窒,拿眼看顾惜朝,倒见他悠悠然不以为意,心下便放下几分心来,渐渐的便又浮起几分怅然。
“下次,弹与我听吧!”
“你?”
戚少商点头,见那人眉梢又要提上去了,忙接口道:“要不,我舞剑!”
顾惜朝脸色微微一变,目光亦闪烁不定,半晌,洒然一笑:“等你活着来见我时再说!”
“好!”戚少商亦朗朗一声笑。
第二日,便离了惜晴小居,一人顺着蜿蜒的小路行着,一样的路,同样的秋色,然而,心中却有些什么不同了。回头,篱笆前青裳独立,心中便一紧,不知往日他走时,那人是否也是这般远远目送?
他从未回头,只道这人亦从不肯转身。
他,曾经错过了多少风景?
脑中哄地一声,恍如烟霞烈火轰炸开来,一颗心亦涨得满满的,来不及想,脚步已自动的提起,折身往来路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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