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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得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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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盘兽香炉燃着龙涎香,历代的宫女擦得勤,就算是太祖年间传下来的老物件,却依然宝光湛湛。
顾融在阵阵香气里捧着本书,却没有去看,只是怔怔地看着香炉,仿佛在等什么人。
忽然香炉内轰然一阵,从兽首处喷出一阵金色的火屑,拼成两行端正的字:
南方已雨。
臣林慨之叩贺陛下。
顾融捧着书的手猛地攥紧,纸张在他发白的骨节下皱成一团。
“天助我。”他踉跄地站起身,没有拄杖,扑到床边小心翼翼从枕下取出一条旧旧的白色束发带,轻轻抚着泪却流了下来。
“你看,天都在给我们机会,你……你可要等我。”
夜阑珊凝神听着内室的动静。
她不敢等连玖醒,确定内室呼吸和缓还在沉睡,她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房门有些旧了,拉开就会有“咿呀”声。但如果一寸一寸挪开,还是可以没有声息的。
夜阑珊拿出了她小时候夜里偷跑出去撒野的本事,一只脚刚要踏出去,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你要到哪里去?”
夜阑珊一惊转头去看,顿时心肝都要跳出来。
只见高高的仙尊大人正站在她身后离得极近,将她笼在身影里,正一脸不满地看着她。
“你偷偷的抛下我想要到哪里去?”
夜阑珊兔子一般蹦出房门三丈外:
“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会!”
连玖看着她心虚的模样挑了挑眉没接话。
夜阑珊尴尬地笑了笑:“我……我只是归都这许多时日,诸事缠身久未练兵,怕那群兔崽……啊……怕鬼奔军偷懒,想去看看而已。”
连玖眼睛一亮:
“你要去练兵?正好,带我去看看。”
夜阑珊大惊:“啊?!”
连玖皱眉:“怎么?我去不得?”
夜阑珊哪敢道个“不”字:
“不不不,只是……只是军营粗鄙,练兵皆是杀伐之气,怕饶了仙尊清明……”
连玖见她如此为自己着想,很是甜蜜,道:
“莫为我担心,区区浊气还坏不了我的清明。”
……
夜阑珊想说其实她也不是在为他担心……
既然连玖跟着去,夜阑珊便不好骑追电,于是叫家人套了马车,依旧让追电拉着。
也许是昨天叫庞旗那厮嘲笑了,追电有些不情愿套车,耷拉着脑袋蔫蔫的样子很是有气无力。
夜阑珊也有些心疼,附到它耳边说:
“今日去校场,你去了尽管撒野,我叫他们谁也别拦你,可好?”
追电这才心情好些,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背,算作应了。
邺都城外本有块荒地。
那地方有些鸡肋,以前是个乱葬岗不好做农田,后来因为附近村落发了瘟疫疑心是这乱葬岗传出来的晦气,尸体便全被焚了干净。这块地空出来后鲜有人问津,逐渐被遗忘了。
后来还是夜阑骁带着小时候的夜阑珊出来野,才偶然发现了这里。夜阑珊环顾四周灵光一闪:“诶,阿兄,此处荒无人烟,又很开阔,拿来做我们家的校场岂不正好?”
夜阑骁点头,甚好。
连玖听着夜阑珊介绍郊外校场的来历点了点头,却疑惑道:
“原来如此……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向靠门坐着的,正一脸警惕仿佛他一有个什么动静就要拔刀的晓晓。
晓晓皮笑肉不笑道:“呵呵……回禀仙尊大人,晓晓身为小侯爷近卫,自然要贴、身、保护主子安危,不能叫歹人寻着机会。”
夜阑珊听得她这样无理,红着脸对她斥道:“不得无礼!”然后笑道:“仙尊大人莫怪,只是路途有些遥远,特叫晓晓守卫。”
一不小心瞥见了连玖,顿时止不住地想起了昨夜那个拥抱,脸上“腾”地烧了起来,连忙将脸转了过去。
连玖又疑惑道:“这个解释我可以接受……可是,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远,还对着窗户同我说话?”
夜阑珊尴尬得要死,不敢去看他,简直要将窗户盯出个窟窿,否认道:
“我没有,我不是,仙尊大人别误会!”
“……”连玖看着她对着窗户一个劲地摇头,很是无语。
从昨天回来起她就不愿看自己,难道是因为做得太过了,还不是时机?
太阳将第一缕晨辉洒在林间最高的一棵树上,一只松鼠从树洞里窜了出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忽然林中爆发出一阵如雷霆般的呼喝,小松鼠一个哆嗦吓得又赶紧钻了回去。
石守开脱了外袍,露出一身黑色的短打。因为常年戎马勤于锻炼,他健硕的肌肉在短打之下隐约可见。
“都给老子精神点!今日小侯爷回来,别叫她以为咱们这些日尽在偷懒!”
众将士的回应如同山中惊雷:“是!”
一旁的桦铘笑了。一张脸被北疆的风霜割出了细纹,眉间一个深深的刀疤割断,让他显得有些痞气。
他道:“我看是你小子存了私心。上回打格尔察,你叫小侯爷好一顿臭骂,这会听说她伤好,想好好挽回颜面。”
石守开举起拳佯装要去揍他:“我那不是怕弟兄们冻坏了么!就你小子话多!”
桦铘“哈哈”一笑,身形矫捷,一个扭身轻快躲开了。
远远瞧见云彻和两个不相识的生人护着侯府的马车来,竟是追电在前面垂头丧脑拉着的。石守开瞧见了心道奇怪,今日小侯爷来,难不成老太君或侯夫人也过来慰军?
这样想着,忙与桦铘迎上前去。
马车门打开,一双红靴踏了出来,车厢中先钻出晓晓那张圆圆的脸。
石守开愣了愣道:“诶你这丫头今日怎么和小侯爷同乘……”
还没说完,便看见夜阑珊也从车中躬身出来,转身恭恭敬敬地去扶什么人。
接着从车厢里伸出来一只白葱一样的手,扶住了夜阑珊,骄矜地矮身走出来一个男人。
除了他们世子爷,石守开还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
那男人眉目清冷,多一分嫌刚毅,少一分添阴柔,正是清雅相宜得刚刚好。
石守开心里砸吧着味儿,心想着莫不是传言是真的,他们小侯爷这些日子红鸾星终于动了动,真的收了个天仙一般的男宠?
石守开不敢再去看,却也觉得不是个滋味:这校练场好歹也是正经练兵的地方,小侯爷怎能带个男宠过来参观,把兄弟们当什么了,忒不厚道。兄弟们大多可都是光棍呢。
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拱手和桦铘行了礼:
“小侯爷。”
连玖身份特殊,给她治伤虽不是什么机密,却也不好肆意张扬,她只得介绍道:“这位是……玖郎君,待他如待我,你们万不可怠慢。”
石守开和桦铘恭声应了,齐齐向连玖行礼:
“见过玖郎君。”
连玖淡淡“嗯”了一声,便对夜阑珊柔声道:“我看着便好,你自去忙。”
夜阑珊点了点头,解了追电的车套,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这几日委屈了你,今天你在这林子好好玩耍,可别走远,太阳下山前记得回来。”
追电高兴地嘶鸣一声,舔了舔她的手背,一迈马蹄就奔了出去。
校场有个高台,夜阑珊叫人摆了把太师椅,让晓晓用厚厚的垫子铺了,请连玖过来坐。
连玖因为一路上没和她说上什么话,还有些不太高兴,接过她递来的茶,趁机看了她一眼。
夜阑珊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飞速调转头去,脸上已经飞霞一片。
连玖看着她烧红的侧脸,又高兴了起来。
那边鬼奔军众将士远远瞧着,从未见她这么要紧对待过什么人,不免暗自有些啧啧称奇。
石守开见着她忙前忙后,叹了口气:“也好,遇见个可心的人不容易,女儿家一人撑起这千军万马,总要有个人心疼她。”
桦铘道:“我看这公子非寻常人,小侯爷不愿多说,又对他如此恭敬,只怕身份不一般。”
石守开吸了口气:“没听说过咱们云霭有这号人物……难不成是别国的?”
桦铘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我看他身姿如仙……”忽然心中灵光一闪,又看了看夜阑珊痊愈的左眼,心中轰然一声:
“乖乖……不愧是咱小侯爷……”
石守开没听明白,问道:“什么不愧是咱小侯爷?你小子猜到什么了?”
桦铘看了看他,同情道:“有时我也想做个傻人,不用知道这么多,倒落得开心快活……”
石守开给了他一拳。
夜阑珊已经向这边走了过来,紧了紧护腕的缚带,没了小女儿家的神色,又成了那个统领兵马的夜小侯。
“怎么闲着,难不成还要我教你们如何练兵?”
桦铘连忙领命,拉着石守开去了。
连玖一边品着茶一边看鬼奔军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喝声震天,果然名不虚传。
连玖搁了茶盏给旁边立着的听风:
“戎马壮阔如山岳,我的小夜带着这样的兵,定然很不容易。”
听风道:“小侯爷少年便入了军营,虽然父兄不在,却也是人心所向。听闻她煅狱出来回北疆后便屠了狄夷三个部落,又亲手砍了违令的将领,一战而定风波,从此鬼奔军便唯令是从。”
连玖深深叹了口气,从袖中小心拿出一支糖人,轻轻抚摸着:“她小时候虽然骄横了些,但绝不是弑杀之人。她这样做,心里一定很苦。”
当时老侯爷被杀,世子叛逃,她背着罪名回到军心动荡的北疆,只有鲜血才能最快地让她在鬼奔军站稳。
连玖不敢想她当时是怎样艰难的处境,他只恨三年前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找到她。
那边夜阑珊解了外袍,脖颈里挂着的水晶小人滑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远远朝连玖的方向看了看,将水晶小人放进衣领里贴身藏了起来。
连玖在远处看了,嘴角不禁翘了翘唇角。
不过现在找到也不迟。连玖想。
以后他来宠着她,叫她吃过的苦,都从他这边补回来。
夜阑珊看鬼奔军练了一阵,叫了石守开和桦铘来:
“想来你们也听说了——那日宴上我与呼庆对了一手。你二人路数不同,看看有没有破他之法。”
二人皆眼睛一亮,应道:“请小侯爷指教!”
夜阑珊点头道:“我做呼庆,你们尽管安自己想法来。”
石守开善硬功,桦铘善柔道。两人刚柔并济,很是不好对付。
夜阑珊模仿着呼庆的拳法,挥拳间疾风咧咧,像只扑而来的猛虎。
石守开挥拳迎上,桦铘却扭身跃到她身后去攻她后首。夜阑珊也不掉头,伸手接住石守开一拳,扬脚去踢桦铘攻来的拳。
石守开和桦铘被震了开去,夜阑珊手下为停,紧接着拳拳如落雨,重如千钧地袭过来,打的他二人连连后退。
石守开一边挡拳一边道:“直娘贼,这蛮子果真有这么大力气?”
“只怕更胜于我。”夜阑珊一边答,一边更使了力道。
石守开只得骂骂咧咧地去接。
桦铘未说话,灵力一开,脚下一顿将地上的沙掀了起来,向着夜阑珊踢过去:
“蛮子力气虽大,却不知眼睛可能避开这风沙?”
夜阑珊被沙土逼得声势一顿,双臂交叉在脸前隔开沙土。
趁着这机会,石守开一拳攻来,直取夜阑珊面门。
来了!
夜阑珊紧接着翻掌推开她的拳,左脚踢向石守开的腰间,正是呼庆那日攻她的那一招!
石守开身形不如夜阑珊敏捷,那日夜阑珊躲开了这一招,他却不能。
夜阑珊一脚踢在了他的腰窝,虽然控制了力道,却也将石守开踢出了三丈。
“哎哟哇呀!”石守开半跪在地上捂着腰鬼叫连连。
就在这时,桦铘的拳已经攻到,夜阑珊收腿已经不及。
夜阑珊瞳孔微张,若是平日,她会翻掌按下这一拳,借力使力躲开。
而此刻,她是呼庆。
呼庆只会硬接!
桦铘只觉面前夜阑珊灵力陡然间浩瀚,照着他的拳呼啸而来。
桦铘大惊,只能灵力全开汇于拳中击而去。
此时谁生退意必将惨败!
只听轰然一声,灵力相撞二人皆跃了开去。
桦铘的拳头连着手臂麻了半边,勉强笑到:“呵呵,谢小侯爷留情,好力道。”
夜阑珊淡淡紧着缚腕的带子道:“好说。”
桦铘和石守开见了她这副样子皆有些牙痒。
于是二人对望一眼,忽然向着反方向围着夜阑珊跑了起来。
桦铘揭开了手腕上的缚袖,手腕一抖那缚袖便如一条黑蛇向着叶阑珊游了过去。
夜阑珊收势不及,回拳已经被束住。
石守开蹬地一跃,凌空倒挂以不可挡之势一拳攻了过来。
一旁坐着的连玖见了这一招终于坐不住了,捏着糖人站了起来。
这二人明显是被夜阑珊激出了战意,要用全力!
练习而已,可别叫她的小夜伤了分毫。
连玖手间微动,几乎要用御水术替她去防。
旁边听风却道:“尊上莫急,小侯爷定有方法,恐不会希望尊上插手。”
连玖听得一个犹豫,手下一顿。
果见夜阑珊忽然一笑,如烬中星火,短促而闪耀,照得连玖心中一热。
夜阑珊灵海激荡,灵力全开,竟是硬生生反手拽过那缚袖,一手将桦铘拖了过来,一手翻拳而上向着石守开全力的一击迎了过去。
石守开哪里接得住这一拳,最后关头硬是守住攻势,拧身滚到了一边,口中骂骂咧咧道:
“奶奶的,小侯爷,你玩真的?!”
桦铘却在那拉拽间借力使力,一伸脚踢向夜阑珊□□。
夜阑珊未料到他这一手,面上一红,连忙躬身一拍他的腿躲了开去,然而桦铘的拳已经在下面等她。
拳停在夜阑珊鼻尖,晓晓在一旁看得脸绿,要不是云彻及时拉住了她,就差点要拔刀宰了桦铘:
“……桦铘!你你你放肆!”
桦铘笑道:“硬碰硬我比不过小侯爷,更不是那蛮子的对手。我是个小人,只能用小人的法子救命。”
桦铘不笑了,痞气消去,断眉衬得他的脸有些冷凝。
“最后那招必不是呼庆,是小侯爷的打法。桦铘斗胆劝小侯爷一句:战场瞬息便是生死,十万鬼奔军皆在小侯爷一念之间。置之死地的打法能长久几时——您可是得活下去的人!”
夜阑珊没有说话,她明白桦铘的意思——
孤注一掷的打法叫敌人都不敢与她拼命。
她靠着一腔孤勇撑着十万大军,身上却背负着整个夜家荣辱。她应该做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的人。
她想起三年前在牢中祖母对她说的话:
“你得活!”
夜阑珊沉默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你的话我记下了 。”
——可我也有我的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