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海雾》江窥谷

132、番外四（回忆杀，慎入）

　　“贱人！小杂种，你妈背着我在外面和哪个野男人生的，还丢给我养！老子不弄死你！还有脸哭！”
　　小女孩才六岁，已经被吓得喊不出“爸爸”来，只能蜷缩着自己小小的身体，嗓子都哭哑了。

　　又有几鞭子抽在了身上，其中一鞭子抽在了耳朵上，她感觉耳朵瞬间就听不清声音了，身体很明显地剧烈抖动了一下，但是没有抽噎着喊痛，也没有再拼命地往墙角爬想要躲起来，她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暂停了。

　　男人还不死心，又往小女孩身上抽了几鞭子，“还敢装死！你那婊|子妈教你的吗？”

　　秦雪走到家门口时正好听到这一句，眼泪瞬间就留了下来，突然感觉自己身上昨天才被鞭子抽过的痕迹突然撕开了，抽着痛了起来，她害怕急了，连书包也不敢放，撒开腿就往领居家跑。

　　彦琳姐姐读初三了，比自己放学晚，她在彦琳家门口一直坐到了下午六点。

　　彦琳把她带回自己的房间，“你爸爸又喝酒了吗？”
　　秦雪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敢回家，他在打妹妹，他把妹妹打死了怎么办？可是我不敢去救妹妹，我也会被打死的。”秦雪只有在彦琳家里才敢这么大声哭。

　　“别哭了，在我家吃晚饭，我妈今晚做大棒骨炖玉米，吃过饭后我送你回去。”彦琳姐姐安慰她。

　　她很羡慕彦琳姐姐，很小的时候，妹妹秦雨刚刚出生，她经常看见彦琳姐姐和她的爸爸有说有笑地从家门前路过，被发现自己在偷看时，彦叔叔还会向她招招手，“小雪，出去玩吗？叔叔给你卖冰棍吃。”

　　秦雪回头看了一眼，爸爸正坐在桌边喝酒，一边喝一边指着摇篮里哭个不停的妹妹骂，“死娼妇别哭了，哭得老子心烦！”她不敢去跟爸爸说，只能对着彦叔叔摇了摇头。

　　然后彦妈妈又在后面跟了出来，“哎你们两个怎么不等等我，我还没收拾完呢！”

　　彦叔叔把彦琳姐姐举到了自己头顶，把彦琳姐姐驾到了自己脖子上坐“马马登”，回头对着彦妈妈笑，“你们女人真麻烦，就出门遛个弯儿还化妆，你不懒得洗脸吗？”
　　“你管我呢！”彦妈妈说。

　　秦雪想到大棒骨炖玉米，咽了咽口水，她很久很久没吃过妈妈做的饭了，爸爸喝醉了酒，拿着菜刀追着妈妈砍，妈妈头上全是血，住进了医院，后来妈妈提前出院，悄悄给了她一笔钱就走了。

　　“你爸爸疯了，我管不他了，你和妹妹要坚强，等着妈妈，妈妈在外面挣钱了就回来接你们。”
　　后来那笔钱被爸爸发现了，他把钱拿走了，然后自己手上多了一道刀疤。

　　“我想妈妈。”秦雪扑到彦琳怀里，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老师说原生家庭的教育对于孩子来说很重要，如果家庭有问题，孩子也多半没有多正常。所以我努力假装，在老师同学们面前笑，笑得他们都觉得我积极乐观，他们都说我是个充满正能量的人。

　　“但是我一走出校门就笑不出来了，同学们都在讨论晚上回家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妈妈做饭，爸爸洗碗，自己扫地，我什么都不敢说，因为我家里没有妈妈，只有一个随时都会发酒疯的爸爸。我怕他们觉得我不正常，就不敢跟我玩儿了。

　　“班上有男生给我写诗，可是我看到他们就怕，他们长大了也会长成爸爸的样子，他们会打死我的，我不敢和他们说话，我不敢交男朋友，不敢谈恋爱，我以后也不要结婚，一辈子都不要结婚。

　　“彦琳姐姐我好怕，我撑不住了，我怕我也会成为一个疯子，一个暴力狂，我会不会成一个变态啊？我不喜欢我爸爸，我恨他，他让我觉得我有一天会疯。可他是我爸爸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装不下去了……我觉得我已经疯了。”

　　彦琳把秦雪抱在胸前，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肩，“你不疯，你也正常，你都不知道你有多优秀。
　　“你都不知道我爸爸妈妈有多喜欢你，他们经常说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你这么听话懂事，成绩又这么优异，你浑身都发着光你知道吗？”

　　“不，”秦雪哭着摇头，“我的正能量，我的所有乐观向上都是装出来的，我天生就是一个负能量缠身，一个消极堕落的人，因为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人格有缺失，我心理有障碍，我快要变成疯子了。”

　　“小雪！”彦琳晃着她的胳臂，“人格缺失、心理障碍谁都有，我也有，这和你的家庭没有关系，你要学会自我调节自我疏导，你看着我，你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要装，你要向前看，想想你的未来，你现在这么优秀，你可以读书，考上最好的高中，上最好的大学，然后挣很多很多的钱，给自己和妹妹买一座大房子，然后随手甩一把钱给你爸让他自己花去，不要再来打扰你们，多好的未来啊？

　　“小雪，你没有想过这样的未来吗？远离所有伤害过你们的人，让他们看看，你就算在漆黑的烂泥中出生长大，也会开出最阳光灿烂的花！”

　　“我很优秀！我身上有光，我可以，我要读书，考大学，挣钱，把妹妹解救出来！”秦雪在彦琳家吃过晚饭，彦琳把她送到家门口，家里没有声音，“彦琳姐姐，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我送你进去，没事。”

　　“不。”秦雪把彦琳推了出去，“爸爸刚刚喝过酒，家里太乱。”
　　彦琳笑笑，“那行，你爸爸现在应该酒醒了，你好好跟他聊一聊，他再打你，你不要怕，来找我。”

　　秦雪点点头，走进了屋里，爸爸没在家，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妹妹还躺在地上，秦雪走过去想要把妹妹抱起来，刚一碰到妹妹的身体就吓得坐到了地上，妹妹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得像石头了。

　　秦雪连忙把妹妹的脸扳过来一看，想试着用电视里感受鼻息的方式试一试，当看到那一张脸的瞬间，秦雪尖叫了起来——那张脸，是张小雨的样子。

　　——啊！

　　秦雪猛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
　　还好，只是一场梦。

　　房间里灯没有关，秦雪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床边婴儿床里魏玄英饿得一直哭。
　　秦雪行尸走肉一样走过去看着魏玄英，自嘲地轻轻一笑，“真可怜啊！”她想。

　　才半岁大，魏航已经失踪半年了，周静也已经消失半年了，她打电话给张小雨，永远没有人接，几经打听才知道周植善死了，张小雨也走了，连口口声声说着要抱孙子的公公婆婆也一场交通事故命丧黄泉……自己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了。

　　不能再打电话给彦琳了，自己这么多年，每当熬不下去的时候，都会打电话给她，把她当做了自己负能量的净化器，还是少去叨扰吧。

　　魏玄英一直喝奶粉，可现在秦雪没有力气去冲，魏玄英哭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得背过气去。

　　“你怎么这么爱哭呢？是不是也知道自己的爸爸不在了？”秦雪拧着眉捏了捏魏玄英的鼻子，然后走回床边，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条麻绳，卧室吊顶灯很牢固，她买过很多次丝巾试过了，最后发现麻绳才是最快速有效的，不过天只有几个小时就要大亮了，自己得抓紧时间。

　　她不想出门，不想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想把自己置身于人海当中。很久以前周围的人看她脸色不好就会说，生了孩子都这样，出了月子就好了。

　　可是出月子没好，周围人又说，百天就好了。百天过去了，还是没好，半年过去了，还是没好。

　　魏驰一次一次地越洋电话，一遍一遍地强调这个孩子从获取受精卵，到培育植入再到出生，有多么来之不易，看在孩子的面上，要坚强！坚强！

　　魏驰刚才又发了一封邮件过来，说国内有朋友在医院工作，那家医院对于产后抑郁症的疏导机制很合理友善……秦雪对于附件里的医院地址和主治医师联系方式一点兴趣都没有，一点击发送“谢谢大哥”之后就把邮件删了，转头就找出了自己早就买好放在床头柜的绳子。

　　是啊，还有人在安慰她，在想尽办法把她拉回来，可她现在看到眼前这个一出生就没爹的孩子，自杀的想法还是会经常冒出来。切菜的时候会把菜刀放到手腕上比划，过马路时会故意闯红灯，坐电梯到了十多二十的楼层时会祈祷电梯瞬间失重急速下降……

　　这种煎熬似乎永远看不到头，慢慢的，她出现了幻觉，失眠的时候，她看到天花板上慢慢垂下来一个绳套，她很想把脑袋套进去，因为，那样就轻松了。

　　原来还有这种死法，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秦雪终于摸到了门路，从五金市场买回来一根绳子。

　　她在床垫上放了一把椅子，踩了上去，在魏玄英断断续续没有力气的声音中慢慢把头套了进去，就在她闭眼的一瞬间，魏玄英喊了一声“妈妈！”

　　秦雪猛地睁开眼，看见魏玄英咧开嘴对着她在笑——孩子还没有长出小小的乳牙，脸蛋儿上还挂着泪珠，眼睛红红的，闪烁着祈求的期待，放佛在说：妈妈我不哭了，你不要不要我……

　　秦雪无助地闭上眼，两行眼泪掉了下来，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她突然不想死了，可是脚下已经蹬掉了椅子，窒息眩晕感顿时袭来。

　　“妈妈。”魏玄英又喊了一声，小家伙第一次开口说话，喊的是妈妈，虽然哭了一晚上，小嗓子已经有些嘶哑，但发音居然还挺标准清晰。

　　可是秦雪现在喘不过气来，根本答应不了他，喉咙被扼住的感觉太难受了，秦雪直到这个时候才醒悟，自己似乎是混淆了三种东西：难受、悲伤、抑郁。

　　自己经历一些小坎坷之后觉得难受，于是把它深化为了悲伤，继而抑郁，最后不负责任地选择轻生，这不是把魏玄英往火坑里推，把他推进从难受到抑郁的恶性循环吗？对一个无辜的生命不负责就算了，还任性地去伤害他？这跟暴戾恣睢的暴力狂杀人犯有什么区别？

　　人不自杀的唯一原因，是不想伤害身边的人。

　　如果再给秦雪一次机会，在解脱的死亡和背负责任的苟且之间，她一定会选择后者，因为这个“责任”、这个“负担”，刚刚才喊了她一声稚嫩的“妈妈”，还在对她笑……

　　她想答应一声“妈妈在这，妈妈马上就来了，别哭了，别哭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张了张嘴，只能发出一声凄惨的嗫嚅。

　　——啊！

　　秦雪这次是尖叫着醒了过来，周围的人全看了过来。
　　机舱外白云环绕，机舱内有低低的说话声，彦琳正盖着消音键盘膜敲字，也拧着眉看着她，“怎么了，做噩梦了？”
　　还好，只是一场梦中梦。

　　“没事，就是梦到一些以前的事了。”秦雪说，看了看时间，“我们这次回国几天？”
　　“一个星期的样子，不过我只给你安排了四天的工作。”彦琳给她递了一杯水，“你多休息休息。”

　　“嗯好，我……也想回去看看。”
　　“看谁？玄英吗？”彦琳问。

　　秦雪摇摇头，“回去看看秦雨。”
　　彦琳小声地笑着，“你还能记得路吗？那片听说早就开发了。”

　　秦雪也笑了笑，“我记得，不会忘的。”
　　因为当时爸爸半夜里把妹妹拖出去随便挖了个坑埋了，谁都知道秦家有个小丫头，不怎么出门，总是病恹恹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五六岁了还不会说话，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

　　酒鬼爹不给治，但那是别人的家事，一病死了，也没人管。
　　只有秦雪，偷偷跟在爸爸后面，亲眼见到爸爸把秦雪扔进了那个坑里，当时那是一片空旷的荒地，大冬天的也没人去……

　　秦雪现在站在这片地上，四周已经是低矮的社区居民楼了，当初埋掉秦雨的地方，现在是一个转腰器，她轻轻靠了上去，把一朵白色的栀子花放到了转腰器上。

　　“姐姐有没有和你说过，姐姐读大学的时候，遇到一个姑娘，她也叫小雨，听说家里面对她也不好，但是她骨头比你硬多了，硬是没被打死，还活到了结婚生小孩。

　　“我以为，她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之后儿孙绕膝、颐养天年，没想到最后还是不得而终。也许这是代价吧，她活了下来，代价就是潜移默化、逐渐病入膏肓的心魔。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她当时无助极了，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了你，是我当初没保护好你，不想让她变成第二个秦雨，我要保护好她！
　　“我就想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以为只要我教给她防身之术，她自己手握武器，她就能战胜一切，连小时候遭受的切肤之痛都能忘，何况曲曲的病魔呢？

　　“可是连百万富翁到一贫如洗，中间也只隔了一个病症，何况她呢？她可不是什么百万富翁，她连最值钱的爱人和儿子都没有了，孤身一人，最后成了歧路亡羊。

　　“我这么说，你还是会不太理解吧？不过你也许会碰到她，说不定还能做个朋友，你也该叫她姐姐，大家一起也有个伴儿。”

　　暮色渐渐合拢，小区广场渐渐有吃过晚饭的居民出来散步遛弯儿，有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出来的，也有三五成群自己出来疯的，每一个脸上都写着“阖家欢乐”四个字。

　　然而，秦雪一个人都不认识。
　　当初，秦家好端端的一个丫头，说没了就没了，秦雪也差不多没了半条命，好死不如赖活着地靠着彦琳的鼓励熬到了高中毕业，然后离经叛道地做了回梁上君子，偷走了身份证和户口本，顺便让她的酒鬼爹一夜之间一贫如洗……虽然她家，加上家具器件，也没几个钱……

　　没人知道她考上了大学，就更没人知道她去哪上大学了，她揣着只够一年学费的全部家产，来到了都平……
　　她很穷，可是她觉得自己解放了，自由了，再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用鞭子抽她了，再也不会有人用污言秽语侮辱她了……

　　她像换了个人，开始学着彦琳姐教她的方法，乐观、开朗、积极、向上……慢慢地，好多男孩子跟她表白，向她表示爱慕，她都摇头婉拒了。
　　是的，她解脱了，但阴影还在。

　　然后，她遇到了跟她一样拒绝所有异性搭讪的魏航，她才知道，噢，原来还有不用结婚的爱情，没有婚姻，就没有枷锁。
　　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爱情，所以她决定，反正自己没有信仰，就把维护别人的爱情当作信仰吧！

　　秦雪再也没有回过家，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土地，直到……直到今天，她的信仰倒塌、然后又被张义周和魏玄英重新建起的今天……

　　秦雪站直了，把花留在那里，自己慢慢地走开，把转腰器让给了老人们。

　　“其实想一想，爸爸妈妈那一代人也挺可怜的，自己没有能力，也没人能叫醒他们，只能把气往我们身上撒。原生家庭嘛……原生家庭有缺陷的人多了去了，那就是阴影咯，是创伤咯……我很小的时候是这样觉得的，后来想想，这都不要紧。我要死要活有什么用，我浑浑噩噩有什么用，不都是借口？我觉得我挺厉害的，至少学会了自我修复。

　　“只是我没有看好小雨，让她伤口复发了……

　　“姐姐陪你两天就又要出国了，现在姐姐有很多事情要做，唔……你还记得彦琳姐姐吗？小时候住我们家隔壁的，你两三岁的时候她还抱过你，她也还没结婚，我们约好了，一起环游世界。

　　“别羡慕我，傻丫头，姐姐比你骨头硬啊，爸爸没能把我打死，我活下来了。当然了也算是我运气好，正好就遇到彦琳了，这些年没有她的话，我就算不被爸爸打死，也会被自己弄死的。

　　“我要拍好多好多好看的照片，嗯……再拍一些好看的小动物，我记得你喜欢看小兔子？我还要学会做饭，唉！其实几十年了，我也会做，只是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反正你侄子吃了十几二十年，没见他有什么不良反应，那就将就吧，等我老了，就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