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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嫁权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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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重阶凉,冷月如钩。
钟声沉重,一击又一击。
探青身着缟素,立于棺前,泪水空流。
嫡母本来年前身子就不好,骤闻抄家下狱,一口气梗不上,便仙去了。
原本家中还有嫡母为主心,如今家业凋零、宅院凄清,倒像是要曲终人散了.
可是她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自前日抄家到如今,探青强忍悲痛,分着年限给了银钱,遣散了大批奴仆,又清点了剩下的细碎杂物和祖业田产,亏得抄家只抄了金银钱财去,来的官员并没有抄没乌家的子女妻妾和田产。
探青清点之时发现乌家的后备如果作为一家人生活是很充足的,她不禁怀疑,今日之结局是父亲乌宁德早有预料的。再加上那日书房密室的金银奇珍……乌家在朝为官做到最高的便是乌宁德,可以他的品阶和职位,即使再加上在帝京做个闲散官的大哥,不贪污不结私绝不可能有如此之数。
乌家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可恨她不是个男儿,不能为父兄分忧,不能为家族出力。
颂竹递与她丝帕,忧心忡忡道:“姑娘快擦擦泪吧,这两日本就操劳,再累心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呢?”
探青以帕拭泪,低低答道:“颂竹,我不会的。而今乌家处于风雨飘摇之时,我再怎么也会保重我自己的。我要是倒了,这房中几个走不利落的老奴,一个病弱多时的嫂嫂,几个不清事的姨娘……”
话还未说尽,屋外就有声尖锐的嗤笑。二人回头,刘清荷已弱柳扶风地进了堂前,一身孝装,却极衬她,显得她本就精致秀美的脸人畜无害、楚楚可怜。一仆跟其后,她竟少见的没叫人扶她。
“哎哟,方才我便想进的,没想到听到你们主仆二人说话,真是不好意思。”刘清荷轻轻笑道,“听三妹妹说话,仿佛咱们这家就只有你一个活人了似的。你可要知道,你是未出阁的女子,哪有长把持着这家的道理?”
探青冷笑一声:“平素嫂嫂跟人说句话都费大力气,今日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还不快回房休息片刻?”
刘清荷讥讽道:“你是惯不尊重你这嫂子的,如今便是连话都不让我说了么?”
颂竹摇头质问道:“奶奶也不想想,尊重二字是自己挣来的,大奶奶自嫁来乌家,做了什么叫人尊重的事?当主子不像主子,要管家也没本事,奶奶忘了自己管家是什么样了不曾?”
这一话出口可不得了,刘清荷脸色一黑,朝身后仆从秋霜努嘴道:“别人都这样欺负你主子了,还不给你奶奶争口气?”
秋霜一挽袖子,一巴掌甩在颂竹脸上。颂竹反应奇快,顺势便和秋霜厮打起来。
探青斥责道:“住手!”
颂竹一个窝心脚把秋霜踢倒在地,听闻此言忙住了手退回探青身边:“姑娘……我……”
探青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冷冷笑道:“乌家如今再落魄,也不是个原始野蛮的人家。嫂子再气我,也不该让丫鬟动手。”
秋霜哎哟两声从地上爬将起来,抚着胸口,含着泪光道:“三姑娘也知道是三姑娘没礼数在先,反而恃强凌弱欺负起我们主仆来了。这帝京里哪家正经人家不是小姑子尊敬长嫂的,三姑娘却从来不知道理,好欺负人!”
刘清荷又近了两步,直直看着乌探青,眼底眉梢是不尽的嘲讽笑意:“秋霜说的是什么话,这三姑娘原是姨娘生养的,要是懂得道理,就该托在嫡母肚子里,而不是厚着脸皮当这个二主子!”
颂竹还欲争辩,探青拦住了她,朝刘清荷近了一步,二人近得彼此呼吸可闻,而探青只是微微仰头,轻声说:“嫂子,有的时候真是想不透你在做什么。你而今要这个和你一样奄奄一息的家来当,有什么意义?你说我如何都不要紧,只是不要气坏了你自己的身子。”
刘清荷微微睁大了眼睛,探青接着说:“毕竟你要是倒下了,恐怕我连棺材本都出不起了。只能叫人把你拉去城外乱葬岗胡乱掩掩土,不至太难看便罢了。”
她话音刚落,便转身走开,背对刘清荷,面对嫡母的棺木,微微叹息。
“你……你竟敢咒我死!”刘清荷气极反笑,“你便是故意这样说,有意让我气着,让我倒下站不起来,我偏不如你的意!你就傲气吧,你迟早有一天是别人家的人,到时候这个家,还不是我来当!秋霜,咱们走!”
颂竹气道:“奶奶走便罢了,偏好什么乱嚼舌根!也不怕闪了舌头!”
正在此将走不走之际,乌府的老管家何叔来报:“三小姐,魏家派人来了。”
探青心头一咯噔,全然明白又全然无奈,愣愣往太师椅坐下了:“何叔,我知晓是什么事,你素日妥帖,而今爹娘不在,你且去和那边人商议吧,这结果我接受,不要再与他们起争执了。”
何叔满眼心疼,他是看着这小姑娘长大的,探青对他向来仁厚信任,更是个管家有方、得人信服的小主子。她和魏家公子要好,是全家上下看得明白的。只是从此物是人非。
清荷抿了抿唇,好笑地打量起探青:“看来三小姐嫁不成高门了,魏家是来退婚的罢?我早听闻这事了,这样的人家,怕是乌家不入他们的眼!哎,我原还以为三姑娘不日就飞黄腾达,看来要陪我这不讨喜的嫂子留成老姑娘咯。”
探青并不理睬,何叔默默去了,刘清荷见讨不着好,也带着秋霜歪歪身子回院歇息了。
颂竹也明白,这次刘清荷说得一点没错。
三姑娘哪儿还有可以依仗的人呢?乌家哪儿还有可以依仗的人呢?
“姑娘……”
“你不必在意刘氏所说的话。”探青微微颔首,“当下乌家如此,没有墙倒众人推算是不错了,不过是退婚而已,既不伤及性命,也不累及家族,没什么好伤心的。当务之急是把父亲和哥哥救出来,还有杳无音讯的二哥……”
“三姑娘!颂竹真为三姑娘一大哭!”颂竹一面拭泪一面抽吸,“乌家男丁下狱,定的是贪污受贿、纠结党羽,饶是我不懂这些,我也知道,朝中没有人撑腰,这案是翻不了的……或受刑、或流放,那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如今连出嫁这条路也没有了,姑娘成了被退婚的女子,又是罪臣之后,世人世俗,那起子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探青却突然凛了眉目,轻轻抓住了颂竹的手腕:“你听,什么声音?”
笃笃笃、笃笃笃。
原本应该去打发魏家人的何叔开了院门,十几二十的深色官服、白面冷目的人齐刷刷进了院子,而为首那个,正是乌家抄家当夜来的佟越。
探青和颂竹赶忙行礼,还不待多说,佟越却先开口了:“乌家三女乌探青,跪下接旨吧!”
她心头一惊,不知是福是祸,但还是一切照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乌宁德之女探青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西厂提督怀溯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乌女待字闺中,与怀溯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怀溯为妻,择良辰完婚。钦此。”
乌探青再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竟是赐婚的旨意。如颂竹说的,她现在是罪臣之女!
“怎么,三小姐,乐傻了?”佟越揶揄道,“还是快快接旨吧!”
她像只提线木偶一样完成了谢恩,将圣旨握在手里,她才反应过来要嫁的人是怀溯……
佟越扶她起来,眉毛绕了好几圈,嘴角却是笑着的:“我说乌三小姐、探青妹子,你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报啊,竟然还似浑然不觉似的。”
难道嫁给一个权阉,一个心狠手辣、为帝王鹰犬的权阉就应该感恩戴德、喜极而泣吗?
探青不懂。
可是她还是冷静的。
“大人说的是。”
佟越倒不解了:“前几日你还是一身傲骨,今日却这样和顺了,莫不是真想嫁给怀溯?”
探青抬眸看他,这人身材魁梧、无一丝阴柔之气,但全身上下都透着阴阳怪气。
她道:“圣旨已下,而我只是草木之人。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佟越这时才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容来:“如果你不想嘛,倒也罢了,如果你想,那你算盘就打错了。我们的提督大人,可是个很特别的人。你要是近了他的身边,千万别爱慕他、仰慕他、依靠他,如果你沾惹上这其中哪一个,也务必狠狠心,剔除这样的杂念。我说这些也不求姑娘报答,只要姑娘别忘记我的话,来日揭我的短处便罢了。”
乌探青失笑:“你不会是对提督另有所图吧?偏在我这里说一番这样的话来。”
佟越脸色一变,皱眉道:“真是不识好人心!今日的任务就到这里了,我且欲回去了!看你这三小姐怎么收场!”
大门一闭,探青才软了身子,竟就就地坐下,不再顾什么淑女矜持,只是失魂落魄地叹了口气。
颂竹刚想开口,便住了嘴。她能劝慰什么呢?三小姐一直以来是个坚强高傲的人,也许不用外人开口,她正自己使自己沉稳、平静。
“颂竹,其实每次看到他们,我都是害怕的。”
“他们那身官服、他们冷漠的眼神、他们背后的滔天权势……可恨我不是个男儿,不能考取功名,偏是个女子,我的身家荣辱都与父族、丈夫联系。”
“如今要嫁给怀溯,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好事。嫁给他,和他谈判,兴许可以保住乌家,如果情况好,还可以救出我的家人。可是我的情感告诉我,这是坏事。我恐惧他,我不想成为他的妻子。我想要一位一心人,至少平平凡凡恩爱过一生。可是,嫁给他呢,无疑是卷进了权力的漩涡。”
“颂竹,你说二哥和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二哥不回来,是不是就不用受牢狱之灾呢?”
“颂竹,颂竹,颂竹……”
夜已将明,她蓦然回首,颂竹早已泪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