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乖》宋公子晏

119、壹佰壹拾玖

　　如今我罹患百疾衰老了些，但底子毕竟摆在那里，所以姿色大抵从六界第一降至了第二，青鬼铁定是因为我的风华绰约减得不多这才认下我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且越美的人爱得越深。
　　这些天我头发掉得越来越多，委实影响我的美。
　　青鬼心眼黑，毫不心疼我，硬要再取我一百根头发。
　　我听闻，怒不可遏，粉拳轻敲在他的胸口，险些没要了他的老命。

　　今日不同往日，他衰老的身体再不能像当初一样承受我的撒娇。
　　力道并不算大，他却咳得厉害，我赶紧泡了半碗红景天给他喝，才稍稍缓了过来。
　　我以为他探手过来是要报复我，有些想躲，却等到他轻抚在我脸颊，耐心同我解释。
　　“九幽有个旧俗，如果各取白发一百根，缠在一处埋进土里，两个人来生会百遇见。”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成亲当日，我取了你一百根青丝，和我的一百根缠在一处，埋在屋前。这也是九幽旧俗。”

　　我点点头。

　　“那些青丝佑我们如愿白头到老了。”

　　一生不长，虽然有些遗憾，可能和心上人执手度过，我知足得很呐。
　　“旧俗成了真，所以这次，我们的祈愿，也会上达天听。”
　　他靠近我一些，手掌慢慢从我的发间掠过，揽住我的身子，在耳边柔声喃喃。
　　“我不会负你，”他补充到，“ 来世也不会。”

　　本该是无比和美浪漫的景象，大抵我总喜欢煞风景，不会负我的话听来委实刺耳。
　　我费力在他身上一通摸索，总算寻见他的耳朵，毫不留情狠狠揪扯住。

　　“不负我?那你为何不顾我的半点感受，要喝下销情蛊?”当初摇山浩劫，他独自逃回九幽，负气服下的销情蛊毒不但会消去自己的记忆，连同我的记忆也会随之慢慢消失，至于最后双双遗忘对方。
　　“你想忘了我，可我从来都不想忘了你。”曾经我虽恨他入骨，却从未像他那般残忍，竟要忘了我。

　　即便他伤我再深，要我的记忆里从此没有他，我做不到，舍不得。

　　“没有下次。”
　　大滴眼泪滚滚淌过双颊。

　　近来，脑子昏昏沉沉，老眼昏花昼夜难辨，已经不大记得清日子。
　　我觉着掌心有些凉，去握青鬼的手时，并未收获温暖，我们身上衣物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保暖的功效。
　　直到我们相继咳出血，我才明了，这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至此，颍川仍然杳无音信，而我仍然没有找到治愈百疾的灵方。
　　倒也无所谓，作为神仙，看淡生灭是最早修习的课业。
　　世间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从生机勃发到风华正茂再到颓败凋残，我们不过是经历得仓促了些。

　　到有一日，我觉得呼吸困难，和衣躺在床上。
　　孟秋苦寒，阴风阵阵，窗沿_上的烛火摇摇晃晃，房间里忽明忽暗，双手双脚冻到失去知觉。青鬼躺在我身旁，我拥着他，他拥着我。
　　我听见他的心跳声越来越缓，越来越缓，万籁俱策天地间唯剩下细细虫吟。

　　我们终归没有死成。
　　昨夜是我在命途的尽头，用了我的第二魂，救下了我们的命。
　　如巫咸上仙所言，我的三魂是六界难寻的精元，有着起死回生之效。当初为救被瘟疫所毒害的黎民百姓，采到唤作云生逍遥的药草，在苍梧山舜帝崖，青鬼同凶兽九婴斗得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那时正是我用三魂中的一魂为他续命。

　　他为了找到受流刑的我，耗了自己七魄中的六魄，我如今用了三魂中的两魂救他。
　　不能算是两不相欠，只能是从此命数归一。
　　几缕极薄极浅的光打在眼底，我悠悠睁眼醒转，侧头看青鬼尚在酣眠。
　　他脸庞微微有了血色，嘴边挂着一抹笑意，应该是陷在绝美的梦境里。
　　我不忍吵醒他，轻手轻脚下了床，天气暖和起来，算算日子，差不多是凡间的小阳春。

　　我食量有恢复的苗头，遂自顾自做了一碗四两左右的阳春面，浇上蒜苗肉臊，趁鬼没醒之前吞得干干净净。转头念及他肯与我一同赴死且视死如归，我有些于心不忍，便也大发慈悲给他做了一小碗清汤面搁在床头。

　　因为生来好看，我对脸较寻常人敏感许多，今早起来仿佛觉着皱纹消了几分，我麻利拿出铜镜一瞧，陡然无比惊喜，果然发现脸上的肌肤在渐渐滋润，连眼眸里的黄浊都化开了不少。
　　悲疾老算是熬过去了。

　　我估摸着未来数日，我的容貌便能复原如初，重新爬回六界第一的位置只是时间问题。
　　青鬼苏醒过来，将我为他做的面享用尽，清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他转而问我为何我们还活着。

　　“大抵上苍嫌你丑，不收。”我实话实说。

　　推开草庐厚厚的门扉，清新空气扑鼻而来，阳光暖暖，如获新生。
　　我站在庭前眺望，山高水长，目光所及让我无比惊愕。
　　草庐门前是三千里白水河，近草庐的河床之上竟在一 夜之间铺满了洁白无瑕的花草。
　　走上前去蹲下细看，一株株拔足长成，朵朵胜雪，清香沁鼻。
　　不出所料，正是神族遗方朱雀心的最后一味药，忘川雪。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青鬼在门口唤了我一声，旋即撑着竹杖走过来，听我说明后比我还要惊喜几分。他所知道的是，只要炼制出了起死回生的朱雀心，便能安稳渡过最后的命劫，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我们一身轻松，正好可以去海外荒岛归隐安居，幸而余生还足够长。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即便成功炼制出了朱雀心，对我而言，却已经没有半点用处。

　　在我的体内，仅存着绝无仅有的一魂，聊以维持我的生机。
　　若日后再因为命劫遭遇不测，饶是有天地灵药，神族遗方，也无济于事不会有半点效力。
　　我只能祈求最后的命劫不要危及到我的性命，让我苟活着，哪怕□□受再大的折磨摧残，我青弯立誓一定不说一个不字。
　　余生若没有我悉心照料他，他会过得何其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