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乖》宋公子晏

118、壹佰壹拾捌

　　如今的我，多迈两步都会觉着上气不接下气，久坐总是昏昏欲睡，大抵这就是所谓老年生活。
　　某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在庭前晒药，轻风袭面，干硬枯黄的皮肤已经没有办法知觉。

　　蓦然之间，在灵魂深处惊觉，我浑身一激灵。
　　那无比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青鬼。

　　彼时的我，腿脚并不灵便，身体渐渐力不从心。
　　我知是他寻来，瞬时慌了神，我无暇顾及撒了一地的药草，脑子里迸出唯一的念头便是拄起拐杖，步履蹒跚拼命往草庐里逃。
　　我不能让他见到我，绝不能。

　　双手颤抖着将木门掩住带上门闩，我背靠着门板，死死抵住，气喘吁吁。
　　半刻时间，身后是指节用力叩门的清脆声。
　　我耳朵不大灵，此刻竟能透过门板听清他厚重的呼吸声，那的录切厉然。
　　每一次叩击，都像铁石重重砸在我的心窝。

　　“打开。”
　　命令的口吻，熟悉的声音。

　　人这一老，总喜欢回顾平生。
　　这些天来，我回想的每一个画面里几乎都有他，耳畔回响的只有他的声音，平淡的，温柔的，深情的，冷酷的.每一种调，都足以让我心神荡漾，陶醉不已。
　　所以产生了可怕的奢念，就木前再看他一眼，最好能被他抱上一抱。

　　所以产生了可怕的奢念，就木前再看他一眼，最好能被他抱上一抱。

　　而今，他就在我面前，隔着一道薄薄的门门。
　　“不……”

　　我的声音喑哑无力，趋近蚊吟。
　　我有多想乖乖听他的话，我有多想看到他的脸，我有多想念他温暖的怀，在他怀里呜咽着娓娓哭诉委屈。内心却有一个决绝的自己，不断在提醒，你不能，万万不能。

　　叩门声仍在持续。
　　“我求求你，不要进来。”
　　“你，你就当我昭觅，当我死了罢，”我尽量保持声音平缓，不受情绪左右，喉间却忍不住抽搐，几近哭声，“你走，你走啊！”

　　叩门声愈来愈响，他并不肯就此罢休，此时连一个字都不说。
　　我想他一定憋着很多很多的话。
　　他什么话我都不想听，我不想见到他。
　　“你是九幽的殿下，雄姿英发，天底下比我好看的女子任你挑选，而我……”

　　我的话尚鲠在喉间，叩门声消失的刹那，蓦然发现他就立在我面前。一袭玄衣，冷澈的脸上没有分毫表目录我从未，见他这般肃穆过，我冷到瑟瑟发抖，竟有一丝惧色。

　　慌乱中，我用长袖掩住脸，扭头转向一边。
　　我绝不能让他见着这样的我。
　　“你……”他嘴边顿了顿，声音却柔到极致，听不出半点责怪我不辞而别的意思，“你的脸，怎么了?”
　　想来我动作迟缓，这张脸终归还是被他瞧见了。
　　我灵机一动，如今的我与往日的我大不相同，兴许能蒙混过关，“这位公子，你是不是进错房间了，老身家中一贫如洗。”

　　“你化成白骨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哑然，双眶渐渐湿热。

　　“是百疾，一种无药可医的病，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生老病死，近我身半寸的人都会感染。”
　　我没有危言耸听，料想他只要不傻，会被吓退的。

　　后来证明是我失策了，他委实傻，傻到极致。
　　仿佛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一般，他深深凝视着我的眼，慢慢朝我走来，步伐坚定稳
　　他温暖的怀近在咫尺，我禁不住犹豫片刻，但幸好脑子还是清醒的。绝不能容许他胡来，我奋力拉开门，往草庐外跑去。
　　只有离他越远，他感染百疾的可能性才会越低。

　　可是啊，身染百疾之后，我真是老不中用，这副枯槁的身躯远远不如往日利索，双腿无比沉重迈不大开，仅仅跑出几丈远，脚上乏力，直接摔了出去。
　　“别动。”他瞬问近了身，目若悬珠，刹那间灼化我冰凉的伪装。
　　我浑身发抖，撑着自己，拼命往后缩去，奈何不如他双腿迈得快。他轻而易举赶上我，离我的脸近在咫尺，自知无处可逃。

　　病中口入，百疾也不例外，我屏住呼吸，尽力不让他吸了我呼出的气息。
　　却始料未及，我所做的一-切努力统统都是白费。

　　在我恍神时，他伸出双手，用力捧住我的脸，以握碎顽石的力道，将我的脑袋牢牢定住。
　　旋即，轻轻低头，炽热润泽的唇顷刻间缓缓覆在我干裂的唇瓣上，如轻风细雨，久旱甘霖。

　　我死而复苏。
　　从始至终，我绝无挣脱的可能。
　　我恨透他了。

　　长吻之后，我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啜泣抽搐着，他却面色柔和，风轻云淡，待我哭累后，轻轻将我揽入怀中。

　　隔日，不出所料，他染上了百疾。
　　他以我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衰老着，短短几日，从耳鬓到手背，面容枯槁，驼背弯有他陪着我老去，我终于有勇气拿起桌上被我反扣的铜镜，和他并肩坐在庭前。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你又老又丑。”大抵是人老珠黄后，牙缝太宽藏不住话，我总是无意间说出心里话
　　铜镜里的他皱纹密布，在嗤嗤傻笑着，并不回嘴反唇相讥，像极了精神恍惚的糟老头子。

　　草庐里的被褥不多，皮包骨头更受严寒。
　　在这个荒无人烟隐世的草庐里，在夜深无比凄寒时，万籁俱寂，有他在身边，恍若繁花盛世。
　　我想，我们也算当过双白头偶，死而无憾也。

　　“你后悔过么?”
　　这些天来，我问他最多的话便是这句。

　　原以为他会说无怨无悔、生死相随、生同衾死同穴云云，来哄哄我，这也是我最希望听到的话。
　　“后悔。”他不假思索，说得干脆利落， “其实我以为我百病不侵，感染不了的。”

　　唉，可惜这个糟老头子委实不懂风趣浪漫。
　　即便如此，我反倒觉得他说话言不由衷时，还算是可爱的。
　　我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陵川小镇的岁月。
　　那时瘟疫蔓延，镇子里人心惶惶，生离死别日日都在我们眼前上演。我也会怕，曾问过他，若我有一 天染上瘟疫，你会怎么办。我清晰记得他的原话:我会散了仙术吻你，也来尝一尝这瘟疫究竟是何滋味。

　　从那时起，我便明了他的心，这才是他对我说的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