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晴》卯女子

1、壹

　　眉，是螺黛勾画的翠，映着铜镜中恍惚的容颜，惨白了世界。轻抿唇脂，又用细簪挑了些盒里的绵燕支，和水化开后抹在手心里，向脸上轻轻拍去。血色顿生的脸不再似方才憔悴的模样，顷刻间便有了动人的光泽。
　　五彩花嫁，十里红妆。听窗外传来的唢呐锣鼓之声响彻了云霄，眼中熟悉的庄园因布上了红色而让人觉得陌生。来往之人的脸上难掩喜庆之色，一如当年慕容宇的迎娶。今日，就在这灵秀的慕容山庄，富可倾国的慕容家将嫁出他们的独女——慕容惜。
　　她知道自己是美的。天生暗红色的秀发如凝结的火，齐眉刘海下是几要入鬓的柳叶秀眉。长睫颤动，眼角微吊带出风情，眸色底端亦盈着悠悠的红。鼻尖优美的弧度下，莹润的唇勾着，噙一抹似笑非笑，妩媚便自骨子里透了出来。
　　她喜欢红色，衣物也大多以红色为主，因为红色的衣料可以衬得她肤如凝脂白玉，夺人的绝色。她总爱在发鬓边用窄边的粉色丝绸系上盛开的艳莲，莲花是在盛开中被采下的，随后拿千年的寒冰冻着。于她，三天便一换，因为魅惑的娇娆才配得上她，残破的，只有被丢弃的命运。然，这红莲是因罪恶而燃烧的业火在冻结一切后才幻化出的妖冶容貌，一如破碎且绝望的爱。
　　她不知，那日才知。而今，她虽是知，却仍是戴着，因为就算下一瞬间她就会死，她依然是美的，也就依然要临水照镜。
　　褪下一身绣着鳞纹的锦缎，换上红得如火如血如荼的艳色，龙凤绣祥，缨络垂旒，玉带蟒袍，下面百花夹裙，大红绣鞋，浓艳得似满身带喜。束起她泼墨青丝三千，戴上凤冠，百花争荣，百鸟朝凤，珠翠玲玎，璀璨得竟晃人的眼。
　　“小姐，时辰到了。”身旁的婢女上前一步。
　　眸色深处流过冰凉与厌恶，她再打量镜中的自己，该是艳冠群芳了吧，笑靥倾城，却倾不了那人的心。眉间有一丝凉薄，映着眼中的笑，如若妖姬。
　　她起身，喜娘扶过她，入了轿。
　　新郎是入赘的，所以只需围着山庄兜绕一圈再进入便可。她没有异议，除了他，嫁谁不都一样么？慕容山庄有数不尽的珍宝，娶了她，不管谁都会愿意的吧？呵，除了他，只有他！
　　纤细的葱白手指紧紧揪住了身上的嫁衣，指尖泛出血红……咽一口轿外喜娘递来的冰糖燕窝，嘴角勾起冰冷的笑容——真苦。
　　经由喜娘的搀扶，她“看见”了她的夫君，一身的红。
　　都是喜庆的吧？不过，不记得名字了。比武招婿，懒懒地随便点了一个人后就离开了。那人长得什么样？……算了，没有关系的。不是他的话，是谁都没有关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就这么被送入了喜房。穿过亭廊，便来到了这新建的内院——与雪苑，她和她的“夫婿”居住的地方。
　　小桥流水，是精致的江南秀色。桥下，娇嫩的莲花绽放，或洁白或粉嫩或艳紫或火红，惹得星辰失色。她挥开喜娘搀扶的手，然后掀开喜帕，望着这一池的莲，眸光流转。
　　他曾对她说，她如这莲花般美艳，如今他却笑意盈盈地对另一个女子说面容温暖和熙才是他心中所系……这，算是讽刺么？
　　讽刺她的不自量力？
　　讽刺她的一厢情愿？
　　讽刺她的……
　　指甲刻入木桥的栏杆里，刺入白嫩的指尖。疼吗？疼，疼得都麻木了。轻轻地勾起笑容，清泪滴落在白皙的手背上，回转，打湿了莲尖。
　　是不是，他们都将她看作一个笑话？
　　是不是，在他们眼中，慕容惜只会任性，只会为自己而大发雷霆？
　　呵呵……恨么？
　　恨！
　　当然恨，怎么会不恨！
　　她不曾对不起谁，不曾说过谁的不是，为什么谁都来针对她？她天生是慕容山庄的大小姐，她的美丽，她的任性，有什么错！
　　“小姐……？”喜娘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出声。
　　敛去了眸中的神色，她放下喜帕，淡淡地道：“进去吧。”
　　“是。”喜娘走了上来。
　　她任人扶着，无言，亦无语。

　　喜帕被一杆秤挑开，放于一边。喜娘和丫鬟退下去后，她望向来人。烛光摇曳，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你可以……近一些吗？”她说，“我想看清你长什么样。”
　　他一怔，坐在了她的旁边：“好。”
　　声音很温和，不像那人，总是活力四射的。这人的声音更像一块温玉，不烫人不灼人，暖暖的，让人觉得自己连心都柔了起来。
　　她看着他，冠玉般的面貌……呵，真是一块玉呢。嘴角带着斯文的笑容，似乎任何人的要求都不会拒绝，就算困难了，只微微皱下眉头便又答应了，典型的好欺负的主。只是，这般的人不该穿上这样艳丽的红色，素色才是适合的。
　　她看见他眼中闪过的惊艳。是的，谁都会惊艳，除了……回过神，淡淡地笑了，道：“对不起，夫君，那日忘了夫婿的名讳，请问……？”
　　“秦生。”愣了一下，又微笑开，“我叫‘秦生’。”

　　粉鸾低帐，烛影摇红。
　　他褪下她的衣衫，轻柔得似在对待一件珍宝。突然，她很想哭，终究却是笑了，因为他，不是他。
　　看着慕容惜在烛光下晶莹的肌肤，他呆了片刻。面颊上映出微微的红色，然后拥她入怀，又为她披上了方才刚褪下的衣。
　　她看向自己的身体，仍旧如玉般，洁白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透着淡淡的粉色，该是可以引诱任何一个男子的。所以，她不懂他的作为，不由抬起了头，望着他。
　　他说：“我等你的心甘情愿。”
　　依旧是笑着，淡淡的，温柔的。没有疏离，还是可以暖心，似一个好欺负的老实人。
　　她就忽然泪流满面。
　　他将她的头埋入他的肩颈，轻声叹息。掌心抚着她，哄着：“要是难受，哭出来就会好的。不要怕，”他暖暖地笑着，“有我在你身边。”
　　泪水溃堤。
　　她以为她很坚强的。
　　她以为她可以忍受住的。
　　却不料……这心防的坚固，竟敌不过他轻柔的一笑。
　　指尖扣住他的里衣，紧得似要将衣衫都要抓破。他却只是笑着，眸底漾着暖意，如同正安慰着一个孩子般，没有丝毫不耐。
　　这一夜，她在他的安抚中睡去，难得的好眠。
　　临睡的时候，迷糊地，她闻到他身上阳光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就像他的人一样，很暖。
　　她勾唇而笑。

　　秦生是个温柔的人。他总是笑着，正如慕容惜一开始所认为的那样，是很好说话的，所以，她不知道这样的人该怎样在慕容山庄这种地方生活得好且不被人欺负，可秦生就是做到了。在偌大的慕容山庄里，每个仆婢看见他都会恭敬地叫他一声“姑爷”，都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尊敬……抑或说，仰慕？
　　每想到这个词，慕容惜的心里总会生出不快，唇边的冷笑无可抑制。就好比今天，一干世家千金来到了慕容山庄，她看着她们小口小口地品茗，吃食，突然间就觉得很假——脸上的笑很假，说出的话很假，行为举止更是假。可为什么曾经她就不觉得假，反而觉得优雅？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和她们一样？
　　知道她们要来，她便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先是命仆婢在庄子里摆上桌、凳等物，再吩咐膳房赶制小食，思量着要在这明媚阳光下欣赏庄内风情。让她们聚集一堂或许也是好处，小姐毕竟是小姐，不管背地里怎么想，起码当面是不吵不闹的，顶多明里暗里讽刺几句便是了。当然，良好的家教也是教导不出什么富有创意的辱人言语的。
　　此刻，慕容惜懒散地躺靠在贵妃椅上，她穿着月白的长裙，裙上用银白丝线勾了几片祥云，内衬着艳色的衿，再拿烟红色的软烟罗罩在长裙外边，腰间系桃色软纱丝带，下垂着缨络玉佩。长发则松散地绾了个灵蛇髻，在侧边缀上金丝琉璃挂珠钗，衬着冰肌玉骨、明眸朱唇，娇艳得夺人的心魄。
　　慕容惜半垂着眸，看向院里正盛开得浓艳的芍药。蓦地，她记起芍药的别名是“将离”，眸子里冷光一闪——或许，该是时候换些花种种了。而后，瞥见众人拘谨的模样，她不由举起茶杯，轻抿一口雀舌，掩去嘴角勾起的嘲笑。
　　但，她又能嘲笑谁？
　　她和她们，都是一样的。
　　慵懒地，她浅笑，道：“姐妹们也别干坐着，尝尝慕容山庄的点心。这阳光暖暖的，还真是个舒心的日子。”
　　正说着，便见韩湄咬一口杏仁酥，笑道：“慕容家的糕点还真是令人流连忘返，上次二娘尝过了，也是夸赞得很呢。”
　　韩湄是韩家的大小姐，她长得很清秀，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淡雅。她今日穿了水蓝色的广袖罗衫，配以百花褶裙和厚底金丝绣花鞋，更显出其秀丽。
　　“风姨真是缪赞了。”慕容惜抿嘴一笑，“这世上，谁不知道韩家是食肆界的第一把手？慕容家的点心能得到韩家专司点心制作的风姨的夸奖，还真是给了慕容家莫大的面子。”
　　“话虽是这样说，但惜姐姐你也太谦虚了吧？”说话的，是武林世家杨家的小女儿杨水媛，“若没有姐姐的挖掘指导，我们怎么尝得到这精美的点心？”
　　哟，这样就开始了呀？慕容惜笑了笑，看向不过二八年华的杨水媛——眉目眼角都传承了武林第一美女江依依的明媚柔美，神情却是骄慢的。慕容惜心下叹息，真是可惜了一张绝世的容颜，这般蛮横的性格能让哪家公子倾心？
　　心思流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她淡淡地道：“那也不是我的功劳，这些都是仰慕慕容家名声而来的厨子，娘亲待他们好，他们自然也就知恩图报了。”
　　“呵呵，慕容家就是慕容家。”梳侧鬟，簪玉钗，穿鹅黄色裳裙的少女打断了她们可能要开始的争论，“也只有富甲天下的慕容家才养得起这么多名贵的花草。”
　　“晴妹妹说笑了。”慕容惜似是而非地看向院中的花草，“这些不过是寻常的花草罢了。太过名贵的那些，若不会引来有心人的窥视，也一定熬不过这风吹雨打。既然无法存活，那就干脆不要让它们活。这世间没有纯粹的保护，要活，那就去适应。慕容家不养无用之人，就算是花草，也一样。”
　　场面有一瞬间的冷场，慕容惜举袖掩口一笑，道：“真是的，今天怎么救说了这些？姐妹们可知最近有发生什么大事？”
　　坐在不远处的林家小姐林晴连忙道：“也没有什么趣事，最大的也莫过于姐姐你的成亲，以及……”看了看慕容惜的脸色，“炙侠客——景翔的婚事了。”
　　“哦？他要成婚了？”慕容惜的语气淡然得听不出情绪，“是哪家的小姐有那么好的福气？”
　　“听说啊，是仙灵山庄的丫鬟！”杨水媛说得愤恨，眸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洋洋，“真不知道为什么，在人家炙侠客的心里，姐姐您竟然比不过一个卑贱的丫鬟……姐姐，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水媛！”韩湄急急地向杨水媛使眼色。
　　慕容惜仿若没有看见，只径直道：“怎样……？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我从没喜欢过他吧？”眼神有些许迷茫，“如果他觉得好，那便是极好的了。即使是丫鬟，也一定是他心中所爱吧？”微微地笑起来，“他一向是那么一意孤行，不管他人想法的人呐！”
　　“姐姐那么高贵的人，没有和那种江湖草莽在一起也是应该的。”坐在左手边的韩家二小姐韩湘愤愤地道，“只有像秦大哥那样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才配得上姐姐！”
　　慕容惜不由笑起来，道：“小丫头，那么欣赏你的秦大哥？要不，让你也住到慕容山庄来，共侍一夫？”
　　“姐姐！”韩湘嗔恼地道，“姐姐就别开湘儿玩笑了！谁不知道秦大哥心里只有姐姐一个，若是其他人住进来了，秦大哥会生气的。”
　　“你很怕？”慕容惜有些困惑，“夫君生起气来很可怕么？”
　　“那是你没见过。”终于，坐在最远处的姜墨语出了声，“你家相公可是‘琼霄玲珑阁’的少主。‘琼霄玲珑阁’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一等一的杀手组织，那种地方出来的人，性格能好到哪里去？你可别说这些你都不知道。”语末，带着讽刺，竟是挑衅地望着慕容惜。
　　“夫君不说，我自然是不知的。”隐去唇边的似笑非笑，举止依旧优雅，“毕竟，姜家的情报网怎是慕容家可以涵盖得了的？”
　　“是么？”抿一口茶水，姜墨语笑得妩媚。
　　“是不是……又有何妨？”慕容惜云淡风轻地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夫君就够了。至于其他的，他不说，我自然也就不会去问。夫妻间连最起码的信任也没有，又怎能好好生活下去？”
　　又赏了会儿花，吃了些点心，说了几句，便打发得散了。
　　临走前，姜墨语走到了慕容惜的身边，咬着她的耳朵，道：“慕容惜，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
　　慕容惜点点头，毫不介意地笑笑：“我也一样。所以，扯平了。”
　　望着姜墨语离开的背影，慕容惜挑了挑眉毛。其实，姜墨语也算得上是世间难得的美艳女子了。肤若凝脂，气若幽兰……搭上今日的曳地散花百水罗裙，白鹭戏莲翘头履，十足的风情便勾了出来。只是，遇见了她慕容惜，硬是被比了下去吧？
　　所以，讨厌？
　　嗯，她也讨厌。
　　很讨厌虽然没有她漂亮但可能装扮得要比她漂亮的女人。
　　不过，美丽是天生的，妩媚也是天生的，讨厌她慕容惜……也没有办法把自己变更美吧？
　　摊开手掌，看着沁着血珠的掌心，月牙的弯深得入骨。
　　他也要成婚了……听到的时候，还是痛的吧。
　　也许，已经忘记要去痛了。
　　真的和她们一样了啊，那么假，似乎连心都变成假的了。
　　迷茫着转身，看到了秦生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笑得那么暖，连凉凉的风吹过，也吹不去那样的让人渴望的温暖。
　　带着笑，她迎了上去。
　　琼霄玲珑阁？
　　她早就知道了。
　　这里可是慕容家啊……慕容家，会让不知底细的人娶走他们的千金么？
　　想想就知道了啊，那些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