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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阑珊处(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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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之镜是天界法术,于阴曹本是用不得的。
之所以能高悬于地府晚霜町,除却露珠儿有些本事,也多亏了楚羡那一指灵力。
晚霜町诸君不知道的是,此刻白驹之镜的另一头,也是有人的。那是一位紫衣广袖,长发曳地的仙人。
单看眉眼,他白眉褐瞳,是沧桑之色,可概览容颜,却依旧年轻,反倒因这不合时宜的双眸,平添了男儿气概,当真是气宇轩昂。
他随意地坐着,左臂撑在玉几之上,盈盈握住一杯淡茶,当镜中真有人间种种显现出来时,他笑了,不由想起两百多年前天尽头的那个背影。
彼时他于天门处问那个年轻人:“今时弃神位而去,他日或有天谴,放着好好的神君不做,非要去闯那暗无天日的黄泉,值得吗?”
年轻人初初自断神脉,身体虚耗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笑声低沉,却凛冽极了:“我生性好斗,如今或许,是时候与天地斗上一斗了。”
年轻人走得决绝,不曾回头。
可这一面之缘,每每自己想起,都心有澎湃。
天上地下数万余年,如此桀骜的年轻人,真是不多见了。
后来这年轻人也不负他所望,成了地府肱骨,名声响彻六界。
只是没想到,他心中敢与天地一斗的意气,时隔经年,竟丝毫未减。
“哎……”蓦地一声叹息传来,打断了紫衣仙人的思绪。
他顺着这叹息声望去,底下诸位白衣仙君早已坐立难安了。
他唇角弯了弯:“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判官亲自修书,一大早的天门未开就递了上来;本君好好地在蓬莱山休假……哦不对,修行,听了你们万里传音也连夜赶了回来。这判官是地府三司之一,一向是个靠谱的,本君在天界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话也有些分量。都如此上心了,你们还要如何?”
“天君!”有个少年仙人豁然站了起来:“您就不着急吗?露珠儿真能留在地府吗?她若是真去了魔界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另一个青年仙人也嘀咕道:“那地府又是什么好地方吗?连年累月不见天日,楚羡又是个风流成性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众人此时也纷纷议论起来:“你说露珠儿,她想什么呢……要换了我,能当天君的座上女官,六界他处我必是连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平日里风言醋语的仙娥们也开了口:“我若是她,劳动这么多同僚为我担忧牵挂,早就汗颜不已,吊死算了……”
紫微天君听完这些牢骚,倒是把茶盏放下了。
他往身后鹅绒软垫上靠了一靠,声音同他背后鹅绒一般轻柔,却让座下一众仙人出了冷汗:“你们里头啊,有人都跟了本君几千年了,怎么还是这般没有长进啊。”
底下闻言,倏然噤了声。
紫微天君顿了顿:“你们呢,有人是同露珠儿生了真情谊,故而心中焦灼以致口不择言。可有人心里,未必不舍得珠儿。有些人啊,其实心里和天帝想的是一样的,觉得天界是寰宇之间唯一的好地方,珠儿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子,竟然弃此处你我而去,多伤颜面啊。但不同的是,天帝乃一方雄主,说一不二,自然有本事恨之与其死。而你们拿她没有办法,便只能装作担忧她的处境,表现出一副爱之欲其生的仁厚模样,骗别人,也骗自己。”
紫微天君这话说得不轻,相当于指着众仙人鼻子骂他们假仁假义惺惺作态了。
可就在众人噤若寒蝉之时,一个仙子站了起来,正是在地府向判官陈情的那位。
他俯身行了一礼:“天君,您真的舍得珠儿吗?您心中……对珠儿……”
“桃蹊!”众人惊呼这无状仙人的名字,提醒他不得造次。
谁都没想到,这个名叫桃蹊的仙人如此大胆,竟敢挑明紫微天君的心事。
回想昔年,露珠儿甫一在仙界露面,就因那一副皮囊饱受争议。
勾陈帝君三番拒她入军,人人心中皆是明了,定有那皮囊的几分因由。
后来紫微天君如此提拔她,也被人猜度是因为她倾城之貌。
六界对于漂亮姑娘,偏见都是一样的。就像五百年前的判官,就像两百年前的露珠儿。
做事出了纰漏,就是美女无脑,升职升得快了,便是权色交易。
只是这两桩桃色绯闻中的男主角,手段是不一样的。
冥王应对传闻,是放手让判官历练,凡是天子殿大案,冥王只出人手钱财,不出计策人脉,全靠判官自己的能耐,五百年下来,判官狠狠吃过亏,也狠狠吃过苦,可终究换来政绩卓然,六界共睹。
而紫微天君则全然不同,大家都觉得露珠儿升职太快,故而非议良多,可既然已经遭人非议了,那何妨升得再快些,快到这紫微天域里,只有紫微天君本人能压她一头,所以她短短两百年,便成了唯一的座上女官,一是这官职确实与她能力相匹配,二是所谓座上女官,也能跟在天君身侧,时时被天君看顾着。
冥王的做派或许更能服众,但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紫微天君对露珠儿不只是“偏心”,“偏宠”二字也是当得起的。
而且这些个流言蜚语,天君从未否认过。要知道,承天女君给他做了八百次大媒,天君那是从头开始奋而抵抗,实在扛不过去不得不参加的相亲宴会,无一不以女方痛哭流涕不想活了作为结局。
所以众人相信,虽说露珠儿面色轻冷看不出端倪,但那都是女孩子含羞带怯,只要天君开口,露珠儿势必是要做君后的。
哪成想,看了两百年暧昧姻缘戏,姻缘未成也就罢了,女主角竟还跑了,这谁能忍?
如同天君所说,这里的仙官有的都跟了他几千年了,自然也都挂心这桩事情。
故而桃蹊现下此问,虽是大胆,但也不是不合情理。
紫微天君抚了抚鬓前青丝,含笑看着桃蹊:“胆子不小。”
桃蹊赧然低了低头,他被紫微教养长大,视他如师如父,自然比旁人更敢说敢言。
紫微笑意不减:“你可知露珠儿一心想着去魔界,是要寻谁吗?”
“不知道。”桃蹊老实答道:“小仙不懂,魔道多为走兽禽鸟修炼走火所入,还有不少堕仙,小仙不懂露珠儿为何走得这般决绝。”
紫微摇摇头:“桃蹊,你还年轻,莫跟着天界这些老顽固学一些古板思想。六界之中,多得是英豪,真论起磊落,天界未必能排在头里。既然说到这儿了,也不妨再同你们啰嗦一句,露珠儿此番要去拜会的人,莫说她了,本君都想见见。”
“天君……”
“那位啊,算起来,是天界半个恩人。”紫微目光悠长,回忆起往事。
“这……”众人又议论起来:“闻所未闻……”
“那楚羡呢?”桃蹊还是不甘心:“如若楚羡留住了露珠儿,天君真的无所谓吗?”
“楚羡?”紫微的笑容更加玩味:“也是多年未见了……早知是如此光景,我该留下会一会他的。”
他此次闭关修行没带着露珠儿,便是因为听说九忧遣了楚羡来赴领主之宴。露珠儿性情疏离,从不提及过往,他多番探查,才在几年前将露珠儿生前种种了解了个大概,自然也就知道了她同楚羡尚有心结未解。所以此番便留了她替他出席宴会,也好跟楚羡做个了断。可没想到,露珠儿竟在他走后提了辞呈,更没想到楚羡竟胆大如斯,竟敢明目张胆从天界将人绑了回去。
紫微不是无所谓,他只是了解露珠儿,她永远不会成为谁的金丝雀,所以他只能等。同时他也理解楚羡,换做是他,说不定也是一样的不计代价。而且……哪怕他再不情愿,如今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一桩事。楚羡同露珠儿……一个为闯阴曹弃神位,一个为入魔道辞仙官,这样相似的心性,真是难免般配……可这不代表,他会说楚羡什么好话。
“楚羡啊……”紫微双眼眯了眯:“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也做了不少放浪形骸的事,可偏偏是个能保海清河宴的主儿。这样的人啊,要么英年早逝,要么孤独终老,否则对你们这些日日勤勉奋发向上之人那都不公平。”
天君……
天君这是……吃醋?
众人内心纷纷涌现“我的天呐天君这等神中龙凤竟然也吃醋好家伙真是开了眼了”等等感叹但又不敢多说什么。
“行了。都散了吧。这桩事情本君自有打算。”紫微右手撑着额头,似有困意。
待众人道了“告退”,紫微又将眼睛睁开。
面前的白驹之镜里,依旧是她出生的那个夜晚。
“逢城云氏……”紫微略微哂道:“真是可笑啊……明明阖家七代都有仙缘,偏偏全数压上,做这样一桩蠢事……呵,不知炼狱之中,可曾一尝后悔的滋味啊……”
他伸出右手,食指穿透镜中,轻轻拨弄,镜中的天地便翻了几遭,一阵阵妇人的交谈声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