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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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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大雪。一年是有两个冬天的,年头一个,年尾一个。年尾的冬天可以盼梅花,盼雪,盼过年。年头的冬天似乎只剩下萧萧索索的寒风,遍地泥泞的残雪。在河水化冻,东风催开桃花,催绿杨柳之前,依然踌躇满志,筹谋了气数败尽之前最后一场急雪。
雪花飘落在刚刚拨去伺候太子殿下的小印子衣襟上。小印子伺候太子只有三天,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的主子,整个南国未来的主子未来是何面貌,他不敢抬头看。太子即将与湖国的淑和公主完婚,东宫的人手又加了许多,东宫为了这场大婚忙慌慌乱成一团。
小印子在雪夜奔走在湿滑的官道上,为的是送一个匣子给东宫的幕僚先生。他一不知道匣子里是什么,二不清楚幕僚先生又是谁。他走得急,一个不当心,滑跪在官道上,跌得丢了匣子,伤了膝盖。
他本来就是为了赶紧回去烤火选了最偏僻也是最快捷的道路,四下无人看见他的窘状,但也无人可伸出援手。他知道手蹭破了皮,想看看膝盖是不是也破了皮,然而钻心的疼痛甚至让他无法伸直左腿,他在地上挣扎许久,那宝贵的匣子就躺在那里无人动。远处传来笙箫歌舞的声音。
众亲贵大臣为了恭贺太子殿下,早早团聚东宫主殿,丝竹管弦,不亦快乎。小印子疼得僵在地上,满心里只有等疼痛退去,再捧着匣子跛去那位幕僚先生的院子。不料,那匣子竟被人给捡走了,他立刻也顾不得左腿了,挣扎着就扑向那双手。
手的主人讶然看着他,他手里提着的宫灯十分明亮,立刻照亮了小印子的狼狈和眼前,小印子这就看见了手的主人。那人身披重敞风毛,浑身上下被包得滴水不漏,因而面貌更加清晰了。他生得甚为俊朗,目若寒星,色若朗月,只是脸颊十分消瘦,像是……像是久病之人。小印子察言观色也见过一些世面,知道这一身装扮气度绝非府中奴仆,非富即贵,甚至大约是凤子龙孙之流。他立刻跪下,“奴才冲撞贵人,贵人恕罪!”
那人更讶然了,“我?贵人?我算不上的,无非是为太子殿下进一二庸言的所谓幕僚者也,他们都叫我先生。我实在担不起这一声贵人。快起来,仔细冻坏了膝盖。”
小印子慢慢站起来,见他和颜悦色,便匆忙解释原委,“奴才承太子殿下之令,为太子殿下送东西给先生。雪路难行,奴才不慎跌了一跤,这匣子脱了手。怎么就这么巧,被先生捡到了。”
幕僚先生更讶异了,“太子大宴宾客,我告了假躲懒不去,他不恼我,竟还有赏?是什么?”
小印子摇头,“奴才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悄悄给奴才的。我在殿下面前说不上话,胡公公跟了殿下多年,大约是送东西跑腿这样的活胡公公是不必做的。”
幕僚先生看了手中的匣子一眼,摇摇头,将手里的灯和伞都给了小印子,“回你主子那里吧,我的住所就在附近了。这路我很熟,你别再摔了。快回去吧。”
小印子猛摇头,“不行!先生是贵客!奴才是才来的,却也知道先生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先生微微一笑,也不强求,“走吧,送我一程。”
那位先生将匣子拢在袖中,低声道,“我在殿下心中分量几何,你初来驾到,又是怎么知道的?”小印子咬咬唇,道:“无非是我们下人闲来无事搬弄是非,有的姑姑笑话侧妃娘娘,殿下丝毫不看重侧妃,少去看娘娘,就说……就说殿下三天两头地见先生,娘娘还不如先生,娘娘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次殿下,非逢年过节不得见。奴才妄自揣测,若非先生得殿下器重,殿下又怎么会时常见先生呢?”幕僚先生轻笑,“原来是这样。太子殿下不是一位好相与的主子,你们伺候他,还是少在背后议论,当心丢了月例日子难熬。”
“至于吴侧妃……她的亲姑姑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家世高不可攀。此番嫁与太子做侧妃是很委屈,加之她在家中是幼女,不工刺绣,反而专擅刀剑,是位难得的女中豪杰。只是年纪小又乍受委屈,难免任性。你们万万不可因为她不受宠便轻慢她。那些姑姑趁早别讨了打。”
小印子大着胆子探脖子道,“您说,湖国那位公主嫁过来,是公主厉害还是侧妃厉害?”先生惊诧地瞥了他一眼,小印子立刻就知道自己说快了嘴,“刚才说,让你们谨言慎行。公主……湖国……太子,一切都看太子。”
二人说着走着,便到了幕僚先生住的庭院,先生微微一礼,“快去吧。”
谋士看着小印子带着傻乎乎的笑容走远了,脸上温和的神情立刻收敛了,他打开匣子,嗤地笑了出来,眼藏讥讽,嘴角纳着无数的嘲弄,他拎出那枚玉佩,他当然认得出来,这是太子从小到大的贴身之物,甚而太子特意避开了皇后的眼线胡公公,选了个生瓜来给他送这个。他随意将玉佩丢在匣子里,啪地合上盖子,转身推开庭院的门。
待第二日风雪初停,那扇门又被一双涂着鲜红蔻丹,装点着金玉的手推开了。吴侧妃带着熙熙攘攘一票人涌进了这间小小的院落,植着的翠竹簌簌落雪。
庭院的主人微微一笑,显然是等了许久。
侧妃其实长得相当美丽,特备是眼睛,大而有物,清波涟涟。她警惕怀疑又好奇无畏,虚虚扶了扶发髻,“先生久等。”
“侧妃进来坐,外面冷。”他再笑,当真是玉树之姿,风华昭昭。
侧妃一进来,就觉得室内温暖如春,她摘下自己的貂衣,露出另一套穿金绣凤的衣裳,“太子喜欢先生,供了许多银碳来,就是怕先生千金之躯有什么闪失。”
谋士示意身边侍女接下侧妃手上衣裳,“侧妃鲜少来竹吟居。我贸然请侧妃来,侧妃勿怪。”
侧妃审视满屋,捡了最舒服的软榻便坐下了,“说吧,叫我来有什么事?”
谋士将匣子往侧妃身前一推,“娘娘请看。”侧妃托着腮,随意打开瞧了一眼,拧着眉毛拎出来玉佩,疑惑道:“这是什么?”谋士微微一讶,“此乃太子殿下贴身之物。昨夜加急送来的。”侧妃不耐烦地推开匣子,“我从未与殿下同床共枕过,怎么会知道殿下有什么贴身之物?殿下喜欢你,你就好好收着,最好贴身收着,别给外人瞧去了。你叫我来,就是来告诉我,你们两情缱绻,难舍难分?公主要嫁来了,他喜欢你他心疼你,怕你担心,巴巴地把真心捧上来给你瞧。”谋士深吸一口气,“我与殿下并非侧妃所想象的关系。一来,殿下将来必要继承大统皇家子孙开枝散叶,二来侧妃如此猜测是侮辱在下。”
“那你把这个给我看干什么?”侧妃大半身子都倾了出来,涂得满满的口脂与那双晶莹的眼睛对比更鲜明了,那烂漫的吴家小小姐的形象似乎要突破太子侧妃的金尊玉裹跳脱出来。
“在下将此物示于侧妃,一是想告诉侧妃太子的确宠信与我,二是想证明在下投诚之意属实。”
“哎!你投诚与我?”
“侧妃是吴姓,姑姑是皇后,父亲在琅琊榜上位列榜眼,祖父更是鼎鼎大名的护国公。侧妃不觉得您身为吴家的嫡女屈居侧妃之位,是太委屈了吗?太子并无外戚相助,反而是大皇子长子嫡孙,血脉高贵,更可堪继承大统。我跟着太子这两年洞察时局,深觉大皇子才可成大器。”谋士斟茶,分一杯与侧妃。
侧妃懵住了,睁着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接过了那杯茶,“哦,表哥他……姑姑……姑姑她,我不懂这些。可是太子对你那么好,你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背叛他吗?你这不是太没心肝了吗?”
谋士微微一笑,眉头却是皱着的,“早年西域六国兴兵,南国举国之力对抗之。我的父母家园皆葬身战火。后来得知,太子用兵不善。在下切齿拊心,此愁不报岂不是对不住父母养育之恩。是而五年来虚与委蛇,忍辱负重。”
侧妃靠在椅背上,四周的绒毛顷刻间淹没了她的脸,“原来如此。太子真心所托非人,你丹心赤血只想为我吴家所用。可是你想做什么呢,想换个太子换个主子。太子一倒台,我有父兄是不会跟着倒霉。
可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眼下我是太子侧妃,太子登基了,湖国那位公主是皇后,我也有个贵妃封。表哥即位,我至多封个郡主。两相一权,本宫很吃亏啊。
你也没什么好处啊,现在的太子那么器重你爱护你,你怎么着也得有个尚书之位吧,指不定新的国师就是你!表哥有自己的亲信,你先投诚太子,又去效力我表哥,表哥不会信你的。”
谋士再斟茶,凝视着侧妃道,“侧妃今年多大,还未有双十吧。侧妃入府三年,太子忌惮侧妃家室,对侧妃的示好、献宝没有丝毫回报。府邸里没有别的女人也就罢了,湖国的公主一来,家室不亚侧妃不必说,与太子身上拴着的可不是寻常的鸳鸯带,是两国的山河图,太子少不得敷衍她。
天长地久,侧妃在府中怕是连下人的口舌都阻止不了,泱泱众口,口沫横飞,侧妃真受得了这些不干不净的讥讽?
况且眼下已经开年了,春风将至,纸鸢高飞,侧妃真愿意这辈子只能看着四四方方的天,对着清清冷冷的宫室度日吗?
大好年华,却一日一日耗在丈夫的冷遇里,吴家的威逼里,侧妃从来没想过这些吗?”
侧妃转过身来,泪盈于睫,“太子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肯亲近我。姑姑,父亲,母亲都让我盯紧了太子,可太子在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一封一封的家书,我不用拆都知道里面是什么。让我有个孩子,便可以牵制太子,可是!可是……”她说到动情处,双眼两行泪下,可是她眼珠子一动,又不由得厉声质问道,“本宫可以重获自由,你又有什么好处!你想让本宫帮你做什么?”
“我不要好处,我只想报仇。在下本就是读书人,来了就是为了报仇,在下的初心里没有王权,没有珠玉,只有家中老小恸哭,荣华富贵不在在下所求之中。眼下,湖国与南国重修旧好,淑和公主嫁过来,太子如虎添翼。我们必得除去公主!舆论上饶不得他一个苛待公主的罪名,湖国的王又怎么会再帮他?只是除去公主我们必得从长计议。侧妃可愿意?”
谋士勾唇一笑,将匣子往边角一拂,侧妃凝视杯中茶汤,轻轻道,“好。”
两人安静许久,依稀听到瓦檐不堪疾风骤雪,重重跌在地上的声音。
顷刻间,客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满面寒霜的太子就立在门前。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又飘起了雪。
太子只有十九岁,看起来却早不似少年,然而眉浓而不浊,眼神炯然明亮,长身玉立,一身凛然之气。侧妃惊慌地看着他,“殿下!”何曜不疾不徐一礼,“晏之。”
太子踏入客室,“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记得你的好姑姑又来了信,怎么,你很闲,你不用回信?”
侧妃手背到身后,一抿就吃掉大半口脂,笑嘻嘻道,“我见先生这里有好香好香的梅花,就想过来折几枝回去插瓶嘛。太子不要对臣妾这么凶,给臣妾一点面子嘛。”
何曜哂笑之,太子被何曜这么一笑,面子上有点拿不住,还是接着凶道,“你带这么多人来,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本宫来时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呢,又不像先生这么得殿下看重。”她朝何曜努努嘴,“宫室里的梅花开得不好,如果殿下常来看我,梅花得了殿下的正气,便不惧寒开得好,我就不用来叨扰先生了。是不是?我哪有带很多人,父皇母后拨了这么些宫女来,我总得带她们熟悉熟悉路,对不对?”她一边说一边抿嘴,早就抿花了口脂,杏花腮杏仁眼,天真无邪般瞧着你,嘴里却说着不着五六的话。
连太子都拿这样的吴小遐没有办法,只是还愠道,“你整日浑浑噩噩,不通诗书。心无点墨还喜欢给别人添烦恼,糊里糊涂这一世就罢了,快回去给你的好姑姑写信吧。”
太子好容易送走了不情不愿的吴小遐还有她带来的一拨人,一回头,就看到笑眯眯的何曜。
“侧妃殿下很可爱,也很懂事。”他一边说一边重新为太子沏茶。
太子幽幽叹气,“你不用蒙我,她来找你,定说了好些胡言乱语来烦你。她来这到底做什么?”谋士将热水灌入壶中,茶烟袅袅升起,“没什么。淑和公主要嫁过来,她很担心。她以为我能熟知殿下心意,想来探探口风。我随意打发了两句,娘娘就不问了,倒开始问我水仙哪腊梅哪之类的诗,她说,她很讨厌读书,但为了太子也开始读。太子有空多关怀娘娘。”
太子猛回头,舔舔嘴唇,一回头却只看到谋士对着一注茶烟凝神,然后抬眼,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了?”
太子看着那个匣子,喉头一滚,“你还没看那个匣子吗?”
“没来得及。昨夜送得晚,我偏又睡得早。今一大早就见了侧妃,还没得闲看。是什么?”谋士观壶中茶叶翻滚,似是完全不经心地问道。
太子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看了。你不想回应,所以骗我。”
谋士还是笑,眯起的眼睛藏着不易发觉的情绪,“太子是不相信我。”
太子仰躺在软塌上,“随你。我能拿你如何?”
“淑和公主已经从湖国王都启程了。湖国已经送来了肖像。那些虚伪的人,就那么一张肖像,看不清鼻子看不清嘴的,一个一个地都恭贺我要娶个美人。就那吴小遐入门之前送来的肖像都也是温恭有礼,嘉淑良貌。算了,一个个的都只是给我添麻烦,让我烦心。”
谋士将碧色茶水注入杯中,递给太子的同时,只是好言相劝道,“淑和公主在湖国并不是顶顶受宠的公主,起码并不是嫡公主。她也许真的是位很好说话的窈窕淑女呢?太子不必太过悲观。”
太子翻了个身,接下杯子,对着谋士不起波澜的笑眼,没端由地又提起,“那个盒子里只有我贴身的玉佩。你说,你收是不收?”
谋士笑意不减,依旧温润道,“太子往后便是淑和公主的丈夫,是她终身的仰仗,应当全身心都属于淑和公主。您的贴身之物,在下只是代为保管,等公主嫁过来,我会将玉佩交给公主。”
太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只是:“你……你!你!你,好……好啊,你只管去送给那个什么公主,你就是送给吴小遐我也不管。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你不要后悔!”
他立刻拂袖而去,谋士却忽然拉住了太子,太子崩住脸,还是气着回头,谋士两弯笑眼,“太子这样,真像闹脾气的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