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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侍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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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湖国的送亲队伍依旧在郊外跋涉,冰天雪地之中,一队列红绸彩带的队伍蜿蜒而行,仿若红河流淌,艳及天涯。
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英雄人物便是湖国的镇国将军魏将军。他一生戎马,从来没想过不惑之年不为开疆拓土而劳顿,反而是护送什么公主,成了吉祥人物了。他胸中不忿,便愈加不理睬马下跟着他艰难行走的小侍女。
“将军!将军!”小侍女行走在冻得厚厚实实的土上,又气又急,一个不慎,就重重摔在地上,磕得手脚青紫,也顾不上,爬起来就小跑到教军马前。
“我们公主受不住这没日没夜地赶路,那马车颠得厉害,求您停下队伍,让我们公主歇歇吧。”小侍女利落地跪下磕头。“我们公主自然不是金尊玉贵的嫡公主,可也是肩负了两国永修秦晋之好的责任,将军何必这么不近人情?”
魏将军不耐烦道,“女儿家!麻烦!你可知二月初十就是吉日了,今日再赶不到南国都城,误了吉日你担待?还是我担待?”
侍女铿锵道,“将军带军打仗时,难道就是这样宽厚驭下的吗?”
“你大胆!”
“请将军让我们公主歇一个时辰。”
魏将军一挥手,“歇!”
侍女又一路跑回去,直到跑到那个最华丽的马车前。她又利落地爬上马车,看见脸色苍白的华服女子,担忧道:“小……公主,您还好吗?奴婢去给您倒杯水。”华服女子一把抓住侍女的手,哀哀泣道,“公主,我害怕。我们换回来好不好,公主,奴婢求您了。奴婢不要那些漂亮珠花了,也不要华丽衣服了,奴婢真的害怕,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的人,进了王城恐怕还会有更多的礼仪更多的应酬,公主,奴婢求您了。”
先前的侍女抓住她的肩膀,“小芙,你怕什么呢?熬过这重重关卡,你就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这里没有人认识你,湖国的仪仗队一走,你从此与湖国瓜葛甚少。听闻南国太子英明神武,定是位好夫君。届时,你尽享荣华富贵,又得好夫君终身有仗,再也不必低三下四任人差遣。这不好吗?你只要再熬一熬,再熬一熬!”
华服女子抖若筛糠,“可……公主,如果我们一旦被发现,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侍女紧紧地抱着她,“小芙,不会的。一场大火,烧枯了寺院,烧死了那么多的尼姑师太,像是天意要烧光我和母亲生活过的痕迹,记得我们的人。从踏上马车那一刻起,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湖国淑和公主,不会有人怀疑,只要你不自乱阵脚。”
华服女子缩在侍女的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太子大婚的那一天,东宫安静如往常。所有的事情都有下人打点,连侧妃都未曾吵嚷,十分超脱令人省心的样子。太子无事可做,只得一个庭院一个庭院地转过去,最终还是转到了竹吟居。
轻轻推开院门,只见梅花依旧,廊下的冰溜滴着水。再推开书室的门,只有二三侍女,整个庭院静得诡秘。他进门,只见香案上摆着那个匣子,并未好好地收纳,不免失望。然而他从太子正殿转到东南角依然转累了,只盘腿坐下。坐了不到片刻,浑身笼在安静之中,只听得擂鼓一般的心跳。
他睁开眼,朝向壁一隅安静站立的侍女一勾手指,“来!”
侍女忙走过去。
“你主子呢?”
“禀太子,先生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没有说什么时候要回来。”
“几时了?”
“禀太子,辰时。”
太子站起来,整整衣衫,拿起那匣子,敲敲匣子,自哂。
太子再见到谋士的时候,是在午宴上。
红绸满目,人影摇晃。何曜坐在一众宾客之间,觥筹交错,未有错词,未有越矩。
何曜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情绪变化,总是温和的神情,遇到谁,遭受了什么严厉的言辞,都礼让有加。五年前,他需要一个有识之士,就那么巧,何曜,号称天下无双的谋士,迢迢千里前来投奔。他告诉自己,哪怕风霜前路,他也义无反顾。
太子凝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之时,脑海里只有五年前那个一身墨香,一身书卷气的少年。彼时他才封了东宫,吴氏一族按捺不住,他的生母就好生生肺痨暴毙了。他正是举目无亲,进退维谷的艰难处境。何曜的出现就像天降奇兵,从此他不再是伶仃一人。他俩仿佛是做皮影戏,何曜就是那只操纵皮影进退的幕后黑手,他粉墨登场。风雨飘摇中,他与那些老狐狸斗,他与大言不惭的谏官辩驳,他在昭昭野心的武将中立威,都离不了那双操纵风云的手。
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四岁,还是矮矮的个头,何曜已经是颀长玉面的少年郎。他在镜中暗暗量着自己的个头,又在学识上立志将来要与他一较高下。等到他真的可以与何曜并驾齐驱的时候,何曜却仿若放风筝的人一般,只管含笑,不问东风。纸鸢翱翔天际,正是所向披靡,踌躇满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就不被放风筝的人牵着了。
这当然都是挫折,然而都已经过去了。
纸鸢是何等不堪一击?细若游丝的缘分他不要。
歌舞曼妙,这穿着世间最喜庆颜色的年轻太子,遥遥朝他的谋士举杯,谋士神色微动,大方应下了。
大门轰然开启,一个弱小的身影连跑带摔地滚进来,屋外大雪泼泼洒洒地扬进来,小印子带了哭腔,痛声道:“殿下!公主,公主殁了!”
宾客顿时静了下来,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又满室哗然。
太子砸了个杯子在地上,“你好好说。这个时辰,公主理应还在花轿上,怎么会好生生地殁了。”
小印子止不住地磕头,“奴才不知道。湖国的魏将军抓住奴才就叫奴才快来通传,公主中箭,不治身亡啊!”
太子气得连连摇头,手一指谋士,“你!跟我来。”
谋士也是惊得变色,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披上重敞,就撑起伞,跟着太子走进雪夜中。二人带着奴仆连忙赶去花轿停放处,湖国魏将军腰跨弯刀,神情严肃守在花轿旁。魏将军一见太子,便冷笑道,“你们南国就是这样迎接公主,迎接我举国上下之美意吗?公主此身竟香消玉殒于此,这就是你们的守卫,你们的国礼!”
谋士立刻温声相劝道,“将军。事发突然,您心急如焚也可理解,但也不必如此言之凿凿,尚未调查便立论是南国国礼有亏。太子突失良缘,也是天降祸端。”
今日东宫大宴宾客,王公贵胄一时都扑过来,将花轿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太子撑着伞,阴黑脸色看着那轿帘,忽然手背一暖,他的谋士先生抓着他的手,郑重道,“莫急,有我。”
里三层外三层的议论人头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小小的头,豁然是个昂首的少年郎,身披白貂,手持官印,镇定自若道,“一切命案,都是大理寺主理。太子殿下,魏将军,在下便是大理寺新上任的大理寺卿——白屾,主理过梁王案,清白了告御状的民女。若还信得过在下,大理寺承下公主身后所有蹊跷调查,以全我南国举国上下迎公主之诚意。何如?”
魏将军不屑道,“你举国上下只剩你这么一个黄口小儿了吗?此事兹事体大,你如何做得了主?”
人群闹哄哄吵成一团,太子始终阴着脸没说话。那位姓白的少年郎忽然道,“太子小心,屋上有人!”
太子反手就护住了谋士,果然见到一黑衣蒙面客,手持弓箭,现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正是插翅难逃。魏将军名列琅琊榜高手前列,捉拿一个形单影只的弓箭手还是手到擒来。魏将军提着刺客下来,冷笑道,“光天化日,就在我眼皮子地下还想再行凶,真是痴心妄想。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法度,居然能纵容出这样的歹徒?”
那白姓少年郎,向前一步,向太子行礼,又向将军行礼,便利落地扯下了歹徒的面巾。那不过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露出的脖子却有刺青。
太子看着刺青没有说话,白大人也不认识这个刺青。
谋士率先认领了这个刺青,“这个刺青乃是我木兰国刺青。我背井离乡许久,再见此物,竟然是在此种境地,此种时候。”
魏将军眯着眼睛道,“哦?那就是你木兰国所为?木兰国好歹毒的心肠,蓄意破坏两国联姻。手段残忍,竟向妇人下手,真是无耻荒谬!”
一直不说话的太子此时却发话了,“魏将军,公主玉体应当妥善保存,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眼前,是为不妥,还是挪到东宫内吧。至于这个人,还是要带回去细细地盘查。”
那被牢牢压制的刺客此时口鼻却缓缓溢出黑血,白大人立刻大喝一声,“不好,他想自尽!”魏将军连忙去拍他的背,试图拍出毒物,不料这人却早早地没了气息。
太子沉声道,“带走。白大人,你同我们来。”
谋士好言道,“各位亲贵,事发突然,东宫不能好好招待各位是东宫疏忽,然而还是为查明案情留一方安静角落吧,大家还是先回去吧。”
太子因为东宫出了这样的事情,脚步走得飞快,谋士跟在后面忧心忡忡,魏将军背着手,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偶尔轻蔑地瞥一眼身侧的单薄少年。白屾丝毫不惧,莞尔笑之。
众人到了东宫主殿,太子才朗声发话,“帝后那边,自有人去通传。此事很明了了,木兰国蓄意破坏湖国南国联姻大事,其心可诛。”
何曜与白屾同时道,“不对!”
白屾指着刺客的尸身道,“这人出现地如此巧合,甚至就像专门候着一个节点,等着我们发现一样。我怀疑,这不过是真凶的障眼法。”
何曜行躬礼,“殿下。如果我木兰国真的想挑起两国战火,这个标志难道不是太欲盖弥彰了吗?谁都可以在身上纹上这么一个标记,谎称是来自我木兰国。真凶此意,可能只想祸水东引。”
太子敲着椅子的扶手,沉思未语,只听得殿外嘈杂,似乎有女人吵嚷,不耐烦道,“又是谁?”
小印子急急忙忙带了侧妃来,侧妃手里还押着个捆了手的侍女。
魏将军皱着眉头道,“这不是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吗?怎么,她犯了什么罪?”
侧妃得意道,“我见到她在东宫的南门探头探脑,行迹十分可疑,便带来这里喽。”侍女跪在地上,大声叫冤,“我是有令牌的,并不是私自出宫。”侧妃手里还提着她的包裹,笑呵呵地道,“你出宫,你主子叫你出宫做什么呢?你还带了包袱,你分明是想跑!”
侍女瞪着侧妃,道:“我真的是有令牌的,是公主,是公主放我走的。”
太子睥睨整个殿下的闹剧,依旧不耐道,“吴小遐,你快找个地方坐下。”话又一转,摸不出情绪道,“至于你,”侍女看向太子,太子接着道,“你的主子死了。”
侍女大惊,抖着嘴唇道,“公主,公主……她死了?你们对公主做了什么!公主在哪儿?”
太子遥遥一指内殿。侍女立刻不管不顾地奔向内殿,众人怕她情绪激动做出什么事情,纷纷尾随而去,之间侍女一把掀开轿帘,果然看到华服女子静悄悄地坐在轿中,面目栩栩如生,神情十分平和端庄。
谋士叹道,“淑和公主是位美人。”太子不置可否,略略垂睫。
死去的公主胸口果然插着箭,只是嘴唇略有些青紫,甚为可疑。
侍女仆在她脚下,喃喃道,“我知道,我应该陪着你的。我就知道,我早就该知道……”白屾却貌似冷血无情地扒拉开了侍女,“你主子已经死了,如今她死得很蹊跷,查明真相才重要。”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公主嘴上不寻常的颜色,捏着自己下巴道,“怎么会这样,公主是中毒而死吗?魏将军,是你发现公主遗体的吗?公主中箭之时可有挣扎?”
魏将军抱着胳膊道,“公主没有挣扎。我掀开轿帘一看,公主已经断气了。”
白屾立刻道,“那公主的死因很有可能就不是中箭。公主是死于中毒!那箭矢射来之时,恐怕公主就已经断气了。”
何曜安抚着哀哀哭泣的侍女,道,“木兰小国,竟做了狼子野心之辈的垫脚石了。”
太子垂睫看着何曜,“先生很是维护母国,从前竟不曾听先生说起。”
何曜手轻轻拍着侍女的背,像是叹气一般,道:“就事论事罢了。”
公主的尸身送去了大理寺检验,帝后的诏喻很快就下来了,太子进宫面圣,白屾留在东宫调查公主身后之事,务必安抚好魏将军。
太子不在,东宫无主。公主死得过于蹊跷,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调查起。魏将军到底征战多年,见过多少死人残尸,如今面临两国姻盟崩塌,倒也没有什么大的神色变化。侍女捆了手脚绑在主殿的柱子上,头歪在一边,像是睡着了。谋士只是静坐,面前一盏茶茶烟袅袅,神色晦暗不明。唯有侧妃上蹿下跳,拉着白大人拉东扯西,白大人也精神济济两眼冒光。但很快侧妃便坐得东倒西歪,一手托着腮,完全不知道外头风云变化地打瞌睡。白大人这才走向侍女,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勉强抬起头,虽然蓬头垢面仍可见丽容楚楚,一头乌攒攒的好头发,眼睛顾盼神飞,见了盘查大人也毫不退缩。“贱名小芙。大人,我是真的没有罪。”
白屾道:“哎?我没说你有罪。我只想问问你,公主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呐,还是说,你跑得早,不知道公主今天做了什么?”
魏将军不阴不阳道,“这侍女刁滑得很,送亲时便屡次出言顶撞我。你又何必跟她多费口舌?”
白大人刚想说话,就听得侍女反呛道,“大人也知道奴婢屡次出言犯上,然而奴婢身份何等卑微,我的主子也不过是塞过来的和亲公主。奴婢敢出言,无非是大人做得太过分!队伍中那么多妇人,却仍然行军打仗一般昼夜不得歇,到底是大人区分不出女子与士兵,驭下无能,还是大人心怀怨怼,存心要给公主罪受!”
魏将军当即气得满面通红,指着侍女,对白屾道,“你看看这婢子,打死也不足惜!空口无凭就给我扣了顶苛待公主的帽子!”
一直不肯多言的谋士却站了起来,充当和事老,“将军不必与侍女见识。只是,小芙你也得回答白大人问题。”
那侍女长叹一口气,道:“公主她今天一直在哭,什么都吃不下,只是喝了些茶水。”
白大人立刻道,“哦?你确定她什么都没吃吗?”
侍女眼中蓄了盈盈泪光,“公主什么都没吃。她很害怕。我应当陪着她的,我情愿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她。我早就该知道南国危险重重,她说的都是对的。”
白大人踱了两步,“那你说得很有趣。你既然对你的公主这么情深义重,你怎么会打点包袱,在公主如此害怕无助的时候弃她不顾呢?”
侍女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暗自垂泪。
魏将军立刻嘲讽道,“你这婢子说得好听极了,还不是鼠辈罢了,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偷珠宝走城墙,真是不齿。”
侍女立刻昂起头,泪花未干,大声道,“我不走,我就要命丧于此!你以为公主很想嫁到南国吗,她想逃婚!她寝食难安都是想逃婚,我不走,公主逃婚的罪名就要落到我这贴身之人的身上了。我拿了令牌不假,我拿了一些珠宝不假,可我想活命有错吗?只是我没想到,公主竟没有逃掉。堂堂东宫,花轿抬到了东宫下,竟然还让公主玉殒香消。我若是陪着她,兴许公主就不会死了,这会子高高兴兴地做新娘子也未可知!你们都知道什么!”
一直歪着头打瞌睡的侧妃忽然好奇道,“那你就承认喽。你的令牌是偷的!”说着,她就拎着那个包袱,抖了抖,将包内细软一时间全都抖了出来。白大人眼尖,立刻捡起其中一把扇子,打开扇子,瞧着侍女道,“这是什么?”
侍女瞪着那双灵清妙目,“是公主的。”
白大人念出扇子上的字,“若只人生如初见。赠——婉妃。”
“婉妃?想来是公主生母了。怎么这扇子被烧成这样了?”
侍女冷笑道,“看够了吗,看够了就不要再碰扇子。”
白大人果然把扇子放下了,只是好奇道,“公主千里迢迢也带着这把扇子,想来是湖国婉妃娘娘赠与女儿的。只是你一个小小侍女,想要逃命,带金银、衣裳都不奇怪,怎么好端端地把公主的扇子给顺了出来呢?还是说,你是公主授命逃掉的。公主自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想让你带着扇子回湖国?这可就——跟你的说辞对不上了。是吧?小侍女。”
侍女苦笑,“随你怎么说吧。公主已死,我也犯下了私自逃窜的罪名,将来免不了冤狱。只是公主的死同我没有半分关系,你有闲心在这里盘查我,不如去查查这偌大的东宫。想我们公主死的人,这里可是多得很!”
白大人托着下巴,“大理寺的人手到了,得了太子殿下的首肯,整个东宫都是要查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