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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到旧时路(下) ...

  •   被人推进了阴暗的地牢,庆澜敛襟坐起。沾了水渍的戏衣还未换下,满头的珠翠早已乱了。她伸手摘下,长发落在肩上,还带着水珠,湿答答地滴落。
      她并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静静坐着,也在等待着,因为她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夜深了,庆澜仰头从栅栏里向外观望,宫里的月光似乎都没有改变,改变的一直都只是人。忽然听得匆匆脚步声,她没有动,只是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宁岚。”
      回首,紫袍的男子皱眉看着她苍白的脸,容上渐渐有了怒色,从侍卫手中拿过洁白的香云纱,递给她。
      庆澜摇了摇头,道:“不需要。”
      谢绎知她性子倔,将外衣展开,披到她肩上。庆澜一手拂开,神色清冷道:“庆澜不过是阶下囚,不劳二殿下费心了。”
      谢绎的手抓紧了外衣,只听到他沉默的呼吸声,良久,他才道:“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庆澜回头,轻轻冷笑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二殿下什么都能做到么?”
      谢绎别开脸,静默了一瞬,道:“你若是让我去刺杀父皇,我是做不到的。”
      “庆澜平生,惟有一个愿望。”庆澜笑得恍若春风,眼中却丝毫没有笑意,“那就是杀了你所谓的父皇。呵,父皇?这个词真是尊贵啊。可是,你们同样不要忘了,这个天下是你们从郁氏手里抢来的!”
      谢绎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惨笑道:“复国,真的就这么重要吗?我这次连保你都未必能做到,你还奢望复国吗?”
      庆澜清浅一笑,道:“那么我该做什么呢?一个末代公主能做什么呢?”她的语气渐渐变得伤感,“你没有体会过,所以你从来不曾了解我。你见过熊熊烈火烧尽一切的景象吗?你见过被鲜血寸寸染遍的宫墙吗?你有体会过眼睁睁地看你最亲的人离开,却什么都不能做的绝望吗?”她闭上眼睛,“我不逼你,也不想那么做,但是,请你不要阻止我做任何事。”
      谢绎伸手慢慢抚过她的长发,静静道:“宁岚,你总要让我亲眼看着你去做吧,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庆澜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抿着嘴角,道:“好。”
      “你还有什么要见的人吗?”谢绎叹了口气,“你想见见清河长公主吗?”他知她的隐伤,所以只称清河长公主,而非姚妃。
      庆澜霍然抬头,渐渐勾起一个勉强的笑:“现在么?”
      “若是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东宫。”
      庆澜沉思半晌,才恍然道:“也许,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了。”她伸手拿过谢绎手中的白衣,粲然一笑道,“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谢绎点头,转身出了牢门,道:“我在外面等你,换好了就出来。”他忽然顿住了脚步,低声道,“宁岚,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宁岚了,是么?”
      “二表哥……”庆澜低低喃喃,蓦然回首,眼角落下泪来,她微笑:“你又何曾真正认识过当年的我?你关心的,只是那个唱着戏词,衣袂飞扬的小公主,不是我。从郁宁岚到庆澜,在我身边的人,始终都是苏倦,只有他,认识了两个我。也只有他,明了所有的我。因为,这五年间,郁宁岚从未天真过。”
      “就算他是冷情的公子湛,你也会这么说吗?”谢绎回首。
      庆澜展颜而笑:“会。无论他是公子湛还是苏倦,无论我是郁宁岚还是庆澜,我一直都这样相信。”
      谢绎的眼神沉沉,黑亮如琉璃,却看不清内容。他的背影顿了一顿,最终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黑暗,一如他来时,心怀感伤和无奈。
      庆澜换上白衣,默默惆怅。出了西牢,忽然觉得星空灿烂,庆澜望得有些失神,谢绎侧身看她长发翩飞,白衣如新,隐隐有一种出世的飘逸。
      庆澜在黑暗中对他微笑了一下,犹如瞬间绽开的夜来香,说:“走吧。”
      东宫的灯火粲然,庆澜踏入的时候,恍惚了一瞬,在身侧的谢绎握了握她的手,神志瞬间清明。庆澜看见明黄色的榻上倚着的那个人,自若地静笑,却不行礼。
      太子谢蕴站起身,走到庆澜面前,深如湖水的眼睛探究地看着她,倏地笑道:“你要见姚妃?”
      庆澜冷笑:“我要见的是我的长姐,她是郁家的清河长公主,不是你的姚妃。”
      谢蕴神色微冷,道:“不管你说什么,她现在是我的妃子,以后也是,这一点不会改变。”
      庆澜一拂袖,冷道:“太子殿下莫不是忘了这是怎么得来的?”她一昂首,“我郁家若是要拒绝,宵小之人如何近得了身。”
      谢蕴“哦?”了一声,脸上兴味更浓:“原来你还记得这些。”微眯了眼,“郁宁岚,你给我好好记着,如果你还记得,你和她的今天都是郁姚岚亲自下跪求来的!”
      庆澜呼吸一窒,口中却再吐不出反驳的话语。
      谢蕴弹指一笑,轻一扬手,吩咐道,“绿意,带她去凌波阁。”
      凌波阁。庆澜的眼神剧烈地变幻,那里本就是清河长公主的闺房,如今面对旧景,要强对新人笑,她的长姐,该是怎样的心情?
      她握紧了手,却什么都不能做,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随侍女而去。
      谢绎静看她离去的背影,侧脸问道:“太子殿下想要做什么?”
      谢蕴淡笑:“二弟为什么不相信我是真的想让姐妹团聚?”微合了眼,“或者说,难道你就相信公子湛真的会弃郁宁岚于不顾?”
      谢绎目光一扫:“他会回来的。”低头浮起一个无奈却微冷的笑,“我们手里握着的可是两位公主和一位皇子的命呢。”
      谢蕴骤然睁眼,冷芒一掠而过,一字一字地道:“太子重华!”

      庆澜的脚步停在凌波阁前,仰头注视着熟悉的景象,物是人非。颤颤地伸出手去,顿了半晌,才有勇气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暖色火光照得心头一暖。
      桌前,低头忙碌着的青衣侍女抬头,蓦地睁大了眼睛,泪水从黑白分明的眼中流出,抖着手,突然就跪了下去,泣道:“奴婢青芜,给三公主请安。”
      庆澜扶住青芜,咬住嘴唇,一边笑,一边湿了眼眶。这是同她和姐姐们一起长大的青芜啊,那个总是在长姐身后恬静微笑的青芜。
      “三公主,您还好么?”青芜笑着流泪,“她们都说您被火烧死了,没想到,没想到,您竟然真的还活着。真是先皇庇佑,大公主总可以放下一样心事了。”她握着庆澜的手,眼里是满满的感动和喜悦,“真好,三公主您回来了真是好。”
      庆澜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问道:“姐姐呢?”
      青芜拭了泪水,道:“奴婢却是疏忽了,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大公主,大公主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青芜走进内室,侧身道:“三公主,大公主往日都是在这里礼佛,奴婢便不进去了。”
      庆澜点了头,青芜便静声退了出去。
      紫色琉璃珠做的帘子在她眼前随风动着,庆澜伸手触到珠帘,仿佛仍能从上面汲取到昔日熟悉的温暖。
      她挑了帘子,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在佛龛前跪着的华服女子,用白玉的簪子梳着简单的发髻,一袭鹅黄色的衣衫,就那么静静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庆澜张了张嘴唇,终于柔声唤了一声“姐姐”,她感到泪水就这样从眼角流了下来,带着归家的委屈和心痛。
      清河长公主郁姚岚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一身白衣的庆澜身上。
      郁姚岚神情波澜不兴,只是眉目间的温和与宁静仍如往昔,她微微张开唇,无声道:“宁岚,你终于回家了?”
      庆澜禁不住潸然落泪:“是,长姐,我回来了。隔了三载光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她满面泪光下,笑容璨璨。
      郁姚岚忽然掩面转身,低头提笔便写。
      庆澜走到她身侧,看那熟悉的字迹。
      “你的归来,终于让我无愧于郁家江山,不枉我忍辱多年!”郁姚岚静静笑了,泪水从眼角滚滚而下。
      庆澜瞬间抬头,紧抓住她的衣袖,抖着声音:“长姐,你,你再也不能说话了么?”她低咽着,眼里的凄怆深沉难辨。
      郁姚岚轻轻摇头,温柔地抬手拭去她的泪水,递给她一张旧纸:“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庆澜掩唇而泣。纵使身不由己,身陷宫闱,她的长姐也从未改变过,那一身郁家特有的清傲和不屈,在郁姚岚的身上没有减退一分一毫。
      然而心底的悲怆却难以掩埋,她宁可今日留在这里的是她自己,宁可她温柔坚忍的长姐永离宫廷!
      如果没有那一场令郁氏几近于毁灭的兵变,她的姐姐,该是北静王妃,而不是现在幽囚深宫的太子侧妃。这样为敌人妾室的耻辱和怆然,怎么能用一言一语来掩盖?
      她犹记得冲天的大火之下,她的姐姐眼里从未有过的灿烂光芒,微笑着对她说,身为郁家子孙,焉能以一身而侍二主?可是为了你们,我愿意承受所有的屈辱和磨难,背负叛国之罪。
      郁姚岚闭目落泪,心潮难平,展袖而书。
      庆澜看她清秀却炯劲有力的字迹,恍若隔世。
      “他们强立我为太子侧妃,不过是为了羞辱郁氏,是为了让我们一点点的绝望下去。可是我不会遂了他们的意,我会等着,三年,五年,甚或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辈子,都会等着。我要看到郁家的辉煌 ,看到我们的族民重归故里。”
      仿佛是多年之前,郁家最骄傲的长公主,凤冠霞服,眉目如画,站在高台之上,衣袂翩然依旧。
      可是如今,死去的人早已消逝,只有最终活下来的两个相对无言。这一刻,她们才真正感觉到,活着,其实比死去更加痛苦。
      那些浓黑色的字迹,如同锋利的尖刀,刺痛了眼睛,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郁姚岚握住庆澜的手,绽开凄美的笑,一笔一划地在她手心里写着:请你活着,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就算放弃我和重华,也要活着。
      “重华……”庆澜轻靠在郁姚岚身侧,就像小时侯常常做的那样,低喃着,“太子哥哥……”
      那些陌生而熟悉的名字,仿佛已经离开她很远了。
      温润的太子哥哥重华,灵慧的太子妃司璟,飞扬跋扈的二姐楚岚……
      静默了一瞬间,她抬头看着微明的天,低声道:“姐姐,你看到么?天亮了。”风带着凉意,吹进窗来,风干了泪痕。
      郁姚岚轻轻倚在她肩上,泪水沾湿庆澜白色的衣衫。
      庆澜在晨曦的微光中仰起头,倦然一笑道:“我的故事,姐姐,你想听么?”那个故事,不过短短几载光阴,却仿佛很长很长,长到她已经忘了过去繁华似锦的生活,忘了这个从小就一起执手笑看风云的长姐,也忘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
      那是作为郁宁岚的人生,璀璨如星,却也寂寥若朔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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