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你》公子如

5、五条鱼

　　桑鱼这一天竖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脸上还画着淡淡的妆。看得出来，她是为了这次招标会特意打扮的。

　　轮到她讲的时候，顾斯年全程静默，他将双手都垂到了会议桌下，背脊挺直，盯着前面不断放映着的电子屏幕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在乖乖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

　　桑鱼耗尽最后一份沉着，凭着夯实的专业基础，撑着讲述完了此次参加竞标的PPT。

　　算不上完美，但扪心自问，这份设计方案不论从框架考虑上还是细节之处，都可以看到他们公司的用心。

　　她安静地站在屏幕跟前，再次将视线投入到了坐在最中间的男人身上。

　　他的轮廓好像变得比五年前更深邃了些，瞳孔漆黑漆黑的，哪怕不苟言笑，哪怕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惊人，他依旧可以艳压全场，轻而易举便能在人群中，成为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男人没有说话，桑鱼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不由自主微微往下移，最后落在了他的腿上。

　　顾斯年一惊，垂在腿上的双手猛地暗握成拳，咬了咬牙，抬起眼，薄唇轻启，问道：“为什么整个架构只用到了单台服务器？”

　　桑鱼仿若未闻，她像是陷进了某个密闭的空间一样，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顾斯年那条残缺的腿出神。

　　记忆中空荡荡的裤管不见了，它现在看上去是那样的完整。

　　坐在一旁的老刘不免有些着急，暗地里轻轻扯了扯桑鱼的衣服。

　　桑鱼愣愣然地收回视线，看了老刘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她抬头看了眼屏幕上的PPT，屏气凝神，眼睛眨了眨，再次看向顾斯年，问他说：“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有听清，您能再问一遍么？”

　　周围有些人开始捂着嘴偷笑，顾斯年抿了抿唇，在有些闹哄哄的环境下，如她所愿，低沉着嗓音再次问了一遍。

　　为什么只用一台服务器。

　　原来他刚刚问的是这个。

　　桑鱼生硬地笑了笑，对答如流：“贵公司刚刚起步，规模不大，如此设计可以节约成本。”

　　“要是服务器故障，数据丢了怎么办。”

　　“这个我们也考虑到了。”桑鱼将PPT往前翻了几页，激光笔在一张图片上晃了晃，“每天我们都会设置定时任务，将重要的数据和脚本备份到磁盘，如果服务器故障，我们只需要将磁盘取出，再克隆一台一模一样的服务器即可。”

　　顾斯年眼眸闪了闪，静了一会儿，又问：“如果磁盘也跟着坏了怎么办。”

　　桑鱼：“......”

　　的确有顾斯年说的这种可能，可磁盘损坏，发生的概率极低。

　　听到此处，桑鱼就算再笨也明白过来了，顾斯年这是有意在为难她。

　　或许这不是针对，因为在不久之前，他也一并为难了全场，只不过到了她这里，变得更苛刻了一些而已。

　　没等桑鱼自我排解完，顾斯年将视线从显示屏移到了桑鱼的身上。

　　他看着桑鱼，忽然淡淡地勾了勾嘴角，说：“贵公司刚刚起步，规模不大，可以节约成本。你用单台服务器的理由，还真的是有够瞧得起我的。”

　　话一出口，其他竞标方再也没能憋住，不约而同哄堂笑出了声。

　　桑鱼站在电子屏幕前，面色赤红，目光略过一圈发笑的众人，求助地落在了老刘和林莉身上。

　　林莉怎么也没想到她这几天花痴的对象竟是一个这么毫无涵养之徒，不免蹙起了眉头。

　　老刘历经商场多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不过他到底比林莉沉得住气，将桑鱼叫回座位后，他笑着对顾斯年说：“到底使用多少台服务器，我们也是根据前期对公司的调研决定的，可能存在一定的偏差。顾总如果对这方面的设计持有疑议，我们后期再投入人力重新调研和评估也是可以的。”

　　一通话说下来，老刘只字未对顾斯年之前的态度发表过什么意见。毕竟人家是甲方爸爸，左手持着钞票，右手高举着决定大权，而像他们这种夹缝中求生存的乙方小破公司，自然得学会左右逢源。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一定得夹着尾巴做人，该有的尊严和傲气，还是不能丢的。

　　会议继续，后半场的竞标大会，顾斯年依旧严苛不怠，全场所有参加乙方公司都应付得焦头烂额。

　　老刘在散会之后做了一件相当有骨气的事情，那就是在看到其他竞争对手争先恐后地开始和思宇投资攀私下交情的时候，他没有走过去跟着同流合污、曲意逢迎，而是毅然决然地准备带着手下的两位干将回公司。

　　车辆慢慢开了过来，老刘和林莉一前一后钻了进去，桑鱼却站在酒店门口没有动。

　　她不由自主将视线投入到了酒店里被人群围得满满当当的顾斯年身上。

　　“小鱼？”老刘从车内探出一个头，顺着桑鱼的视线朝酒店大堂看了一眼，嘁了一声，说：“别看了，我估摸着这次竞标没戏，不过不要紧，多大点事，我们下次再努力，保证给公司弄来个比这更大的项目！”

　　听着老刘喂完鸡汤，林莉在后头义愤填膺地猛点头。

　　桑鱼回过头来，轻轻地笑了笑，说：“我没在想那个。”

　　她欲言又止，顿了一下，说：“领导，我下午家里还有点事情，能不能请个假？”

　　老刘看了眼表，又抬头看了眼桑鱼，说：“都四点半了，还请个什么假。你就先回家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回去好好休息。”

　　“嗯。”桑鱼点点头，“谢谢领导。”

　　后座的林莉见状，开始嚷嚷：“领导，我家里也有点事啊！您看都四点半了，要不您也放我回去休息呗？”

　　“你还好意思休息！”老刘脸色一沉，斜了后座一眼，“这次投标项目是你负责调研对方公司的规模吧？你看看你，都调研出了些啥。赶紧跟我回公司，一起反省去！”

　　林莉被训斥，委屈地小声嘟囔：“他们公司总共就几十号人，本来就是小规模嘛......”

　　桑鱼在旁插嘴说：“领导，今天失利，其实有大半的原因是我方案没设计好，我们以后会继续努力的。”

　　“得了得了！”老刘错失了项目，终究有些心烦意乱，“我们先回公司了，你也早点回家。”

　　说完，老刘让司机发车，渐渐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桑鱼目送着他们离开，转过身的时候，酒店大堂里的人群已经寒暄完毕，正拥着顾斯年往门口的方向走。

　　桑鱼一愣，紧张地后退了几步，躲到门口一株迎客松的后头，开始默默注视着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人。

　　为了彰显气派，酒店的门口设有十几阶石阶，每一阶的高度看上去都比寻常的阶梯来得要高，顾斯年拄着手杖往下走的时候，背部微晃，牙关默不作声地咬着，看上去走得有些吃力。

　　桑鱼的视线紧紧地跟随着他，当触及到他笨拙拖动的右腿时，心间忽地漏跳了一拍。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戴那厚重的假肢，在她看来，那东西是那么的多余，套在他的腿上，虽然能够让他看上去完整，可更多的却是拖累。

　　联想的间隙，眼前之人突然趔趄地晃了下身子。

　　桑鱼跟着紧张了起来，倾了倾身，想要过去给他搭一把手。

　　可她往前才走两步，就已经有人代替她的位置将手扶在了顾斯年的胳膊上。

　　是个长头发的女人，那个女人桑鱼认识，名叫赵雅涵，毕业刚刚一年，年轻而又貌美，当初进到技术圈不过一个月，就已被圈内的众多宅男追捧成了女神。

　　你看，顾斯年不论走到哪里，都能成为人群中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桑鱼默默低下了头，苍白着脸笑了一下。

　　也许从一开始，他便是不需要她的。多年以前她还有满腔的热情与活力对他死搅蛮缠，而被生活蹉跎了五年之后，她除了诸多的顾虑和不自信，好像什么都不剩了。

　　一阵风吹过，迎客松翠绿的叶子轻轻晃荡，女人终是默默转身，选择离开。

　　而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顾斯年终于回过了头来。

　　“顾总，下阶梯当心着些。”身旁的赵雅涵伸手缕了缕耳边的长发，笑得温婉而又甜美。

　　顾斯年收回视线，看到虚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礼貌性地避让开，说：“不用了，谢谢，我可以自己走。”

　　赵雅涵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

　　顾斯年自始至终都没看赵雅涵一眼，拄着手杖，一步又一步，默默地独自下着石阶。

　　他拒绝了所有的饭局，回到公司后，他叫来之前负责接洽竞标公司的小夏，让她把今天参加过竞标会议的所有人的简历都搜寻过来。

　　小夏叫苦不迭，晚饭都没吃，加班加点开始通过网络和沟通搜罗那些人的简历。

　　如此奋斗了一整晚，第二天一大早终于大功告成，小夏顶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将刚打印出来的一叠简历工整地放到了顾斯年的办公桌上，对他说：“顾总，简历都在这里了，您请过目。”

　　顾斯年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随意拿起一份开始看着。

　　等到小夏一出总经理办公室，之前所有的装模作样瞬间崩塌，他立马放下手头的简历，手忙脚乱开始翻找着桌上那一堆其他的简历。

　　两分钟不到的时间，顾斯年终于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的头微微垂着，近乎呆滞地看着眼前刚刚翻出的简历。

　　简历上的照片是一个女人，她穿着干练的职业装，眉目很淡，睫毛却长得纤长，有如羽翼一般附着在她的眼睑上，让她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地像小鹿斑比，扑闪扑闪的，仿佛会说话。

　　可她却没有笑，她只是认真地看着镜头，披散的墨发统统被她拢到了耳后，露出了饱满的光洁额头。

　　她好像永远都给人一种执着而又认真的感觉。

　　顾斯年指腹轻柔地触了触照片上女子的眉眼，最后慢慢移了移，盖在了她那微翘的粉唇之上。

　　他再次想起了很多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