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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寝殿的窗,正对着几株老梅。

      乌黑的发,在指间缠绕,间或用翠微穿插。深琥珀色的眼眸晴波流亮,映出碧罗烟纱交领春衣的翠色。二十一堂梨言,览读着一封谒帖,唇抿住了。她读到第三遍了,冰种葱绿玉镯在袖口底下隐现一角。

      小妆从漆盒里选出一支翠簪。簪首碧玉的成色极好,迎着窗下的日光,可以沁出水来。

      梨言将谒帖放下,取了浮翠流丹耳坠戴好,离了妆台。她体态高挑,绿萝双裙,如雀尾长曳于地,清逸卓尔。小妆退开两步,检视衫裙领襟、肩线、肘腋、腰际、裙摆,一寸不肯放过。

      梨言又看向妆台上那封谒帖,琥珀瞳仁映漾一抹梅树的幽香。

      “等了多久了。”梨言问。

      “有两个时辰了。”小妆头也不抬。

      从踏进青雀堂的大门,到见到二十一堂梨言殿下,阿寻等了两个时辰。大户人家的女孩子,梳妆更衣见外客,和这位女王孙用的时间相差无多。

      待客的青雀堂,像是寺庙的大雄宝殿。少了菩萨和罗汉,宽绰的殿堂中间,用绣着婆罗树和蓝绿孔雀的围屏,圈出一个倒写的凹字。

      有席有座,有茶有礼,待人接物的侍女们也很和气。细瓷的茶碗里,白芍药供着红牡丹,天青的茶碟上,玫瑰香糕伴着松仁奶酥。

      案角,摆着一架一人高的金缕翠羽青雀铜雕,雀喙衔着一枚水母金珠。雀眸,碧乌浓翡,盈盈水润,楚楚动人。

      “制一件鹤氅,用鹤几尾?”梨言从一幕围屏后出来,悄然无声。

      验证眼前的人可是小裁缝。

      “我所说的鹤氅,须披之如衣,亦覆之如羽。”梨言审视着眼前的人。

      一袭新换的玄青罗袍,步靴染着尘土。眉目孤傲,逊几分城府。气性清高,少几许骄奢。沉默,将他的不羁与风流遮掩得很好。

      二十一堂殿下,是卫典让阿寻来见的第一个人。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

      从乌台到京都,离镇、下山、过海、入城,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排队等着进外城的时候,听说了关于阿元的消息。

      二十多天前,阿元溺水死了,算起来,是卫典动身后的第三天。因为关涉到龙步血傩的事,还在等候裁决。人已落了葬,埋在庄严寺。

      卫典慌了神,阿寻却没有怪他的意思。

      “我是御笺的禁军,是不能擅自离开玄宫内城的,你知道。”卫典的斗蓬一直兜在头上,披风把脸裹得严严实实,“本来,我只要把你带去世子府,你在那儿就可以见到元贤世子。可是现在,我得先回去了。我出来这么多天,元贤世子又死了。没有人能替我说话。你知道。”

      卫典没有办法安置阿寻这个人。出钱请卫典办事的人死了,卫典可以随时终止这一单交易。

      “元贤世子对我不错,咳,还给了我一笔钱。”卫典心虚得纠结,“可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因为你没有玄牌。庄严寺,是玄王的家庙,没有玄牌,你根本就进不去。”

      “你也没有?”阿寻抱着胳膊,打量他。

      “我怎么会有。咳!该死的。”卫典骂骂咧咧地抱怨,以为这样能显得很凶恶,“只有老不死家的亲崽子们才会有。咳,我是说在京都的那些王子王孙。”

      阿元生前的级别不低,这给阿寻出了一个大难题。阿元遇难,松先危去了乌台,是路过还是有的放矢?是为别的事,还是为了阿元和他的亲弟弟阿寻?阿寻不得不作此联想,他现在的处境,说不好。但既然已经到了京都,以最快的速度拿到所谓的玄牌,他才能去看一眼阿元的墓,这也算是没有白来。

      “他在这儿有朋友吗。”阿寻问。

      “朋友。”卫典摸了摸鼻子,发出几个混浊的音节,“元贤世子的朋友可都是王族,你是见不到的。唔,或许,有一个人你可以试试。你过了南北大街的石桥往西走,金雀湖南边的青雀堂,城里人都知道,二十一堂梨言殿下治病救人,做的是善事。”

      卫典走的时候,塞给阿寻一小袋碎银饼子。阿寻用它买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服,吃了一碗找不见牛肉的牛肉面。

      京都,居不易,就此受教。

      “与鹤一尾,同憩同处。饮风,汲露,枕水,听松,披衣如羽,行步如鹤。”阿寻回答二十一堂。

      一个村里出来的小裁缝会拽文。这超出了梨言在两个时辰内的原有预设和假想。

      凭心而论,此人的相貌仪表远胜元贤百倍,是女人都会多看两眼的那种男人。不是那封谒帖,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人会是元贤的亲弟弟。

      “这些年不见,自家的兄弟姐妹如此生分了。”梨言示意了一个座席。

      卫典并没有告诉阿寻,二十一堂梨言殿下会是他的姐妹。从天而降的虚衔,其后必有深意。

      阿寻入了座,一抬眼看见梨言的雀尾裙腰上悬着一方两寸来宽、书签大小的玉牌,被袖子遮住了,时隐时现。象牙白的流苏长有尺余,洒落裙边。

      “元贤没有告诉我,你会到京都来。”梨言的眉头隐着一层云,“我也就不知道,元贤让你来,是为了什么事。”

      “我也一无所知。”阿寻如实相告。

      “或许,元贤想同你说些什么话,又或者,告诉你一些什么事。只是,他等不及你来,”梨言有些伤感,“上个月十四那天,他在学宫溺水,旁边也没有别的人,转天找到他,人已经没了。他算是出家人,按他师父的嘱咐,在庄严寺停灵三天,已经落了葬。你不是玄宫的人,先前来了,也见不着的。”

      “你是阿元的什么人。”阿寻问。

      梨言正端起茶,送到唇边,停下,目不旁移,“爱人。”

      阿元过得还算快活。虽说代人出了家,过日子倒是没耽搁。阿寻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了你的谒帖,我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安排。不知道,你自己的打算是怎么样的。”梨言试探他的来意。

      “查了吗,怎么死的。”阿寻单刀直入。溺死,阿寻是不会相信的。何况,又火烧火燎地写信让他到京都来,无头无脑,非急必险。

      梨言眉头蹙起来,把茶放下,拿丝帕拭了嘴角,“这些事,不是你该问的。”

      这位女王孙傲慢自恃且很不通情理,不是一个能愉快聊天的对象,却是阿元的爱侣。阿元虽然变成了元贤,却是众所周知的卖来的替身,元贤与梨言的地位之悬殊不言而喻,在这段感情中,这个女人所看重的是什么,阿寻打了一个偌大的问号。

      “你问过吗,”阿寻平静的望着她,“既然,你是他的爱人。”

      “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梨言忽然笑了,轻巧地把问题绕过去,“我没有时间悼念元贤。我唯一的亲弟弟正漂流在千里之外的大海之上,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才十五岁。我的父母过世多年,我弟弟只有我,而我,之前只有元贤君。”

      人死,灰冷。自顾,不暇。

      阿寻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也就离座告辞。

      “我不确定,你是否安全。如果,有人知道你是元贤的手足。”梨言送到殿门之外,暗示的语气忽又变的哀伤,“没有这些意外,元贤君和我最迟会在今年秋天成礼完婚。而现在,我却不能为他服丧。”

      阿寻总不会相信,阿元写信是让他来给这位二十一堂梨言殿下裁制嫁衣的。而梨言显然另有所指。

      “与元贤相关的人和事,要比你能够想到的复杂得多。京都和你生活过的村子可能不太一样,我这样说,你应该不会介意。我也不知道你算不算是已经被牵扯进来,至少,元贤的死带给我的麻烦,可以置我的家族于死地。而我还无法确定是谁在设计圈套和陷阱。”梨言心事重重,言不由衷。

      路过乌台的松先危直言,是云间君杀了阿元。但此时,二十一堂梨言殿下拿出来的盘面,诚意甚少。

      “刚才你说,他死在哪儿?”阿寻打断她。

      “学宫。”梨言毫不迟疑,“请允许我解释一下这个词,学宫,是王族子弟念书上学的地方。学识优博者会成为大家的老师,元贤,就是最好的那一个,大家都尊称他为首座。”

      学宫,是皇家贵族学院。元贤,是这所皇家学院的知名教授。元贤之死,从表面上看是皇家学院教授溺水死亡事件。从其他层面来看,是云间君与大世子博弈的衍生事件。梨言当然不会毫无头绪。

      “元贤君罹难,学宫不得不休学两旬。玄王希望尽快从成年的王孙中补选出一位新的首座,这件事很急。”梨言发自肺腑的焦虑和不安,比起她之前的伤感要真实的多。

      “我刚刚得知我兄长的死讯,心乱如麻。恕我无法在此停留得更久。”阿寻再次打断梨言,表现得极不耐烦。

      这是让梨言更快说出更多关键信息的有效方法,尤其是在这位女王孙投入于她自己的小宇宙时。她的自恃使得她迫切地想要继续保持对话中的主导地位。阿寻假装急于离开,脑子里则飞快地转动着拿到玄牌的各种方案。

      “请留步。”梨言急跟了两步,“我所说的这些,事关不情之请!”

      造访二十一堂,阿寻是为玄牌而来,同是不情之请。耐着性子耗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梨言先开口,这样胜算就多了一成。如果价格谈得拢,不虚此行。

      阿寻停下脚步,发出很符合此时此境的叹息,既失望,又无奈。

      “这件事,关系到我的家族。这是一件丑事。”梨言抿住双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的祖父,玄王最宠爱的一个王孙得了一种怪病。我的父亲负责给这孩子治病,他尽力了,但那个孩子还是死了。因为害怕玄王治罪,我的父亲撒了谎,说是送那个孩子出海调养,痊愈即归。”

      一个品质低劣的谎言。

      梨言像一只孔雀,高傲地站在那里,“元贤君一死,首座之位空出。玄王谕令所有的世子王孙两个月内回到学宫,等候甄选。死去的那个孩子,在玄王的名册上还活着,他没有理由缺席。”

      “所以,你刚才说,这些年不见,自家的兄弟姐妹生分了。”阿寻对于言外之意,向来参得很透,“殿下的意思是,找一个冒名顶替的合伙人,让弥天大谎中的死王孙复活归来。”

      眼前这个村里来的小裁缝,与他死去的兄长,完全不同。从他的身上,梨言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只是时间过于久远,她不敢肯定。但这个人足够聪明,这让梨言如释重负。比起之前找来的那些顶替者,这一个天上掉下来的不速之客,资质非凡。

      “须用一身相宜的衣冠,盛起你的锋锐和芒刺。”梨言迟疑了一下以掩饰内心的欣喜,低沉而清晰地说,“元贤虽然没有嘱咐我,但我想,如果他还在,会和我想的是一样的。”

      “如果能到阿元的墓前上一柱香,可能,我们会合作得更好。”阿寻抛出条件。

      “当然。”梨言松了一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于紧张和急切了,完全忽略了阿寻的感受。他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而且这也根本算不上什么难办的事。村里出来的人见识少,遇到一点点小事就愁死了,“明日辰时,我会去庄严寺敬香,你在山门那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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