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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钟小佳很喜欢缘缘的名字,虽然她根本不会写“缘”这个字。
      那时,电视上正在播出一部儿童剧,叫做《三毛流浪记》,里面有一个叫做三毛的孤儿,长着一个大大的鼻头,穷得只剩下三根头发。他从农村来到大上海找妈妈,饿了吃贴广告用的浆糊,困了就睡在垃圾车里。寒冷的冬天没有棉袄穿,他只能披上破麻袋取暖。
      因为这部儿童剧,钟小佳知道了,这个世界有那么多被父母有意无意丢掉的孩子,缘缘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很庆幸,虽然家里很穷,但是妈妈从没想过要丢掉她,反而把她当做心肝宝贝一般珍视。
      缘缘在钟小佳家里断断续续地看完了《三毛流浪记》,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一提到自己的身世就垂头丧气。因为和三毛相比,他的日子好得多。他有干净的衣服穿,有可口的饭菜吃,有明亮的房子住,不用在外面流浪。
      大结局时,三毛终于从领养他的张先生手里逃脱出来,保住了自己的双眼。年幼的钟小佳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三毛又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蓝天下。她看不到这份自由所要付出的代价,流浪的三毛可能会活活饿死,可能会被地痞流氓打死,可能会染上恶疾病死。
      电视上的三毛很开心,钟小佳也很开心,缘缘却一点也不开心。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失去了奶奶的庇护,他必须独自去面对人生的苦难——一个他刚刚从电视上学来的名词。
      “你怎么啦?”看着缘缘突然哭丧着脸,钟小佳不明就里地问。
      “我害怕,”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从这个漂亮男孩的脸上滚下来,“我怕奶奶离开我。”
      “你别哭了,奶奶不会离开你,她会好起来的。”钟小佳手忙脚乱地给缘缘擦流出来的眼泪鼻涕,可鼻涕实在太脏了,她不愿意用手去擦。她认真想了想,抓起桌上的废报纸往缘缘的脸上抹去。
      缘缘躲开准备糊脸上的报纸,用力摇摇头,大声哭嚎:“昨天妈妈又来看奶奶了,她想把我接回去,免得打扰奶奶休息。我很乖的,没有给奶奶捣乱,每天早上都给奶奶煮鸡蛋吃。我想留在奶奶身边,不想跟妈妈走。那不是我的家,是妈妈和哥哥的家。”
      缘缘还有一个哥哥,是养父养母的亲生儿子,不住在这条小巷子里。钟小佳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只是听缘缘说和丹丹姐姐差不多年纪。
      钟小佳同情地看着缘缘,突然意识到他就是现实版的三毛啊!他们都没了亲生父母,好不容易遇上疼爱自己的养父,却又再一次失去了亲人。三毛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替人出头被舞厅的打手打得死去活来,误入贼窝想要逃跑又差点被打死,在饭店打工被诬陷偷东西,但每一次他都能转危为安。
      想到这里,钟小佳郑重地拍了拍缘缘的肩膀:“不要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这一幕的对白和动作是她从电视上热播的古装剧里学来的。
      毫无实质性帮助的安慰自然起不了任何作用,缘缘愣了愣,泪水还是没有停下。
      “你爸爸对你好吗?”钟小佳没头没脑地问。
      缘缘用力地点点头:“我爸爸对我可好了,给我买好吃的,买新衣服,比对哥哥还要好。”许是想起以前的美好时光,他不禁露出憨憨的笑颜,一不小心喷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他羞得满脸通红,连忙用衣袖擦干净。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爸,他从来没有给我买过好吃的和新衣服,他可能早就不要我了。”钟小佳淡淡地说,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曾经很羡慕有爸爸陪伴的孩子,譬如说沈丹丹。但是,再痛的伤疤总有表面愈合的那天。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份羡慕渐渐变成了不在乎。她倔强地想着,就算没有爸爸,她依然可以过得很好,因为她拥有了妈妈全部的爱。
      为了抚慰缘缘受伤的心灵,钟小佳愿意把心里的这道伤疤划开一条浅浅的口子,露出里面的血肉给他看。
      “我比你还惨”,是世界上最好的安慰。
      缘缘果然不难受了,擦干脸上的泪水,挺起胸膛说:“奶奶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我会保护你的。”
      钟小佳地脸上绽开最灿烂的笑容:“我也会保护你的。”
      我会保护你,和孩提时光一样美好的诺言。
      但孩子总会长大,成熟的大人不会把儿时的童言童语当真,他们会有很多借口,让诺言变成一个笑话。然后,美好的诺言会随着童年一起消失在回忆里。偶尔不经意地想起,换来会心一笑,又继续尘封在岁月中。
      城中村的生活,一日复一日平淡地度过。钟小佳和沈丹丹依然不对盘,每当大人不在家的时候,两个人动不动就会吵架,然后钟小佳会被沈丹丹揍一顿,吵架、挨揍、吵架、挨揍,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但是到了雷打不动的动画片时间,姐妹俩会暂时放弃前嫌,拿着凳子坐在电视机前,安静地观赏着纸片人的冒险故事。
      缘缘的奶奶熬过最艰难的冬天,羸弱的身体在春风的感召下硬朗了许多。不用和养母住在一起,缘缘高兴极了,终于恢复了孩子的天性,经常和钟小佳一起疯玩。
      这个夏天过去,钟小佳和缘缘就该上小学了。因为家里穷,两个孩子都没上过幼儿园,他们不知道端坐在教室里上课是什么感受。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他们既向往又害怕。
      缘缘曾经担忧地问:“钟小佳,我们会分到一个班吗?”
      “肯定会的,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钟小佳天真烂漫地回答。
      缘缘贡献出一块小黑板,和钟小佳玩起了扮演老师和学生的游戏。钟小佳长得高,就是老师;缘缘长得矮,就是学生。钟小佳认识很多字,但都是跟着电视上的字幕学的,所以只会念不会写。一堂课结束,小黑板上依然干干净净。
      为了不在学生面前丢脸,钟小佳把大部分的课堂时间都用在了讲故事上。她知道很多很多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她有一套插画版的《安徒生童话》,是家里她唯一能看懂的故事书。因为太喜欢,每一册都被她翻出了褶。
      她给缘缘讲《海的女儿》,讲《丑小鸭》,讲《拇指姑娘》……有时她记不住情节,就会胡乱编一个。缘缘听得如痴如醉,更加崇拜她了。
      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美好的生活戛然而止。
      巷子另一头的那家人的媳妇死了,被她丈夫活活打死的。
      那天夜里,整条巷子的人都听到了女人绝望的哭喊声。
      “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不要打了……求求你……不要打了……”
      “救命……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寂静的深夜中回响,钟小佳哆哆嗦嗦地钻进妈妈的怀里。
      “别怕,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妈妈用手指堵住她的耳朵,悄声安慰着受惊的幼崽,努力平复着自己颤抖的声音。
      那时候,电话还算是贵重物品,不是家家户户都买得起的。钟小佳猜想,可能是巷子口副食店的老板打电话报的警。在她的小小世界里,只知道那儿有公共电话。
      “呜啦呜啦”的警笛声来到巷口时,天空已经泛白,那个女人的尸体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听说她的丈夫从楼上追到楼下,把她堵在公共厕所里,连鼻梁都打断了。
      钟小佳见过那个阿姨,一个长相普通,打扮朴实的妇人。那个阿姨夸她越长越好看了,还给她买了一颗棒棒糖。她想不出,和蔼可亲的阿姨到底做了什么错事,竟然会被人活活打死。
      有人说,女的在外面找了野男人,所以才会被打;也有人说,男的在外面受了窝囊气,只敢对着妻子撒火;还有人说,女的嫌弃男的没钱,男的气不过才动手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要管别人家的闲事。”妈妈是这样教育她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钟小佳对婚姻充满了恐惧。婚姻可能会像爸爸妈妈那样,丈夫音讯全无,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婚姻可能会像巷子那头的叔叔阿姨那样,丈夫将妻子活活打死。如果婚姻生活都是这般可怕,她宁愿孤独终老。
      杀人事件之后,小巷子里突然乱了起来,顿时人心惶惶。
      这条巷子只在巷子口安了一盏昏黄的路灯,狭长的巷道漆黑一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强盗,晚晚守在巷道里抢劫走夜路的行人,钟小佳的小舅妈就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她喜欢在茶馆打麻将到深夜,自然而然就遇上了那个强盗。每每谈及那把抵在腰间的弹|簧刀,她总是心有余悸,连着好几个月都不敢再去那家茶馆了。
      钟小佳幻想着,如果她有绝世武功,就可以救下那个阿姨,顺便教训一下那个只知道欺负妻子的叔叔;如果她有绝世武功,就可以打跑那个强盗,小巷子里的街坊肯定会尊称她为“钟大侠”。
      可是她没有绝世武功,只能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做名扬天下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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