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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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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历四百三十年,三月十四。
正是开春时节,落霞镇背后一个不知名的山林中冻了一冬的土地开始松动,有花草萌芽,地虫拱土。
秦以默背着一大筐包好的茶叶走在林中泥路上,他的眼皮子忍不住地往下搭落。
近来他总是睡不好,一到晚上就莫名其妙的精神奕奕,翻来覆去睡不着。
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开始做怪梦。
早上醒来浑身冷汗,隐约间似乎记得昨晚做了个噩梦,却总是不记得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例如今早起来,他只记得昨晚梦里自己好像被雷劈了,至于为什么被劈,被劈成了什么样,一概不知。
既然晚上睡不好,那到了白天自然就会犯困。
这些天,他感觉自己每天白天都浑浑噩噩的,像在梦游一般,总想躺上床好好睡一觉。
但一想到自己白天睡觉,晚上就更睡不着了,于是只好强迫着自己强打着精神去干活。
他父亲秦叶看他每天精神不振,还以为他病了,请了郎中给他看病。
结果郎中把完脉后,说他身体倍儿好,少年气倍儿旺,毫无病症之状。
秦叶就纳闷儿了,那为什么在白天会这般病恹恹的?难道是中了魔障?是不是需要请道人来做法驱魔?
秦以默本不想提,但见父亲这般担心,他只好如实交代缘由。
因为最近每天晚上,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失眠。
郎中一听,一副什么都懂了的做派。
郎中捋着胡子道:“公子莫不是到了加冠之年?若果真如此,多半是因少年气旺,在家中种田的日子太过清心寡欲。而公子阳气太盛,才导致晚上精神依旧,进而才会引起失眠之症。”
秦以默微微吃惊,我确实是刚到加冠之年。
难道我失眠之因真是像他说的那样?
秦叶问道:“请问该如何根治呢?”
郎中摸着胡须笑道:“既然公子气盛,怕是待在家里闷得慌。只需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散散心解解闷,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秦以默忿忿道:“不行,这么大一片茶叶园,我走了,爹一个人照顾不来。”
秦以默从记事起就没有母亲,从小随父亲生活在深山之中。
这父子俩逍遥于山林青水之中,不学术,不练武,不打怪,不修仙。
日常只做差不多的一件事:种茶叶,卖茶叶,泡茶,喝茶,研究百草纲目。
日子寡淡清闲,却是平静美好。
秦以默乐在其中,安然自得。
秦叶对他也没什么要求,只求他“为人有礼,做人有品。三观要正,做事不嫩。”
可没想到,过于悠闲佛系的日子竟养出了这么个懒于出行游玩、赖着家不肯走的儿子。
这老父亲正愁着该怎样劝说秦以默——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放下茶叶园,出去好好游历一番,彻底摆脱那失眠之症。
没想到过了两天,机会竟是说来就来。
一位京城大茶楼的掌柜路径此地,见这满园子清香嫩叶的茶叶,有心留下来品一品。
秦以默泡了一碗茶给他,掌柜的边品着茶边由衷地赞叹道果真是好茶。
最后那掌柜竟是说,整个茶园的茶叶他全都买下了。
于是付了一大笔定金,写下茶楼地址,又乘上马车匆匆离去。
他们这茶叶园是在偏远的山上,一般也只是周围山村的小店家小住户会来采购些茶叶。
京城大茶楼的掌柜亲自采购,还一次性包买了整个茶园的茶叶,这么大一笔生意,当真是头一回。
京城远吗?
当然远。
生意做吗?
当然得做。
而且这不是横天飞来的让秦以默出去走走的机会吗?
秦叶这下可乐坏了,风风火火地摘完了满园茶叶,连夜打好包塞进了大背筐。
临走时还不忘嘱咐道:儿啊!一路小心些,可以在外面多玩一段时日,多看看京城风光,散够了心、不失眠了再回来。
然后秦以默就一脸茫然地被赶出来“散心”了。
缓步走在泥路上,林间忽然悠悠传来乐音。
他凝神细听,才知是远处的箫声,似是一缕缕的哀音。
他本就困得不行,而那空灵的萧声又像水一样幽幽地漫进脑海。
“不行了,我还是在路边小憩一会儿吧。”
秦以默困得受不住,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晴明穴,向四周张望着寻一处落脚地。
恰好看到斜后方的树下是一片软草地,他缓缓走过去,正准备放下背筐。
他忽地发现不远处的大树树枝上站了个人,那人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泛着闪闪金光。
他感觉眼睛被晃得有些难受。
稍一眨眼,金色人影却又消失了。
他又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再定情一看,那树枝上的确是空荡荡的。
他嘟囔道:“什么玩意儿啊,是我眼花了吧。”
秦以默捏了捏后颈,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周围除了风过树叶的窸窣婆娑声和那沉郁的萧声,倒是一片安宁。
他闭上眼睛很快就要睡过去,感觉刚刚处于入睡的临近点,萧声却是突兀地停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难听的富有节奏的沙沙声,秦以默感觉莫名烦躁得很。
明明都要进入睡梦了,却冒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噪音,强行把你拽了回来。
他都懒得睁开眼皮子去看看,只心道:快滚,管你是什么东西,求求你快滚。
可那沙沙声竟像是催命般的快速接近,噪音不听话地越来越大声。
秦以默怒了。
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到底是什么不长眼的东西?
吵醒我你很得意?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朝噪音源头骂道:“你谁啊?烦不烦......”
“啊!?”
秦以默惊叫一声,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
“蛇蛇蛇......蛇!”
一只黑褐色的大蛇正在离他六尺远的地方“嘶嘶”地吐着信子,青森森的蛇眼一片寒光,扭动着碗口粗的身体快速向他接近。
秦以默浑身冷汗,他想跑极了。
可很不巧的是,双腿神经很不凑巧地......麻了!
现在的他,还能保持站姿不倒,都算他意志坚定了。
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以一个不良坐姿睡了太久。
眼看着黑蛇马上就要咬上他的腿肚子,秦以默只得随手抓起塞满茶叶的背筐,并在心里呐喊道:爹爹!对不起!毁了的这单生意我一定加倍努力地种回来。
他正高高举起手中沉重的背筐要向黑蛇砸去,眼帘之下突兀地一束金光闪过。
眨眼间,就见那黑蛇的头部被一金色事物给死死钉在了地上。
黑蛇的身体剧烈扭动,尾部疯狂颤动,发出更加响亮急促的沙沙声。
几秒之后,蛇身就一动不动了,头部缓缓溢出鲜血。
看样子是死透了。
秦以默目瞪口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刚刚发生了什么?
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正向他走近。
秦以默闻声回头,只见来人带着一金黄帷帽,黄纱垂下,看不清他的五官面目。
他一身蔚蓝色长衫,宽袖长袍间绣着金纹、镶着金边,散发着阳光湖泊般的气息。
秦以默头一次意识到——
原来一个人的气质形象竟然可以出落的如此......摄人心魄。
不需要多说,一见来者这般气场,秦以默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
他拱手鞠躬以礼,朗声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小生我......”
隐于帷帽之下的大侠步伐依旧,毫不停顿从他面前走过,头也不回手也不抬地打断他,淡淡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听到一个清润温醇又略带磁性的嗓音,秦以默一阵恍惚,愣愣地驻在原地。
当他回过神来,大侠早已走远,只有一个小小的淡金色背影远远地在路中间若隐若现。
秦以默朝那背影大喊道:“大侠!小生可否知晓您的尊号?来日方长,有恩必报!”
只是那背影丝毫没有要为他一句“有恩必报”而停留的意思,很快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只留下秦以默一个人孤独的在树下搔着头发,暗自惆怅。
他自言自语道:“高人果真是不一样,冷艳孤傲。有意思,我喜欢。哈哈。”
这才想起地上还躺了一只咬他不成反被秒杀的玩意儿。
他好奇地蹲下身来研究起这扭成一团的黑蛇。
首先入眼的是地上一滩殷红刺目的鲜血,淡淡的血腥味进入鼻息,不知为什么,秦以默没由的觉着口渴难耐。
他想了一想,的确从早晨出门开始,到现在过了好几个时辰都没喝过一口水。
说来也是自己蠢,忘记带一个水囊。
他四处张望,这孤山野林的,哪里有水呢?
最后他又低头看向地上这脑袋被钉在血泊中的死蛇。
“总不能...让我喝血吧?”他摸了摸下巴没心没肺地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
“好像...也不是不能啊?不是有什么饮血止渴的典故吗?”
他若有所思,仿佛都要说服自己了。
忽地他又收回自己伸向黑蛇的双手,使劲转悠几下脑袋,拍了拍脸庞,心道:呸呸呸,我又不是吸血鬼,饮什么血?止什么渴?还是这种毒物的血,恶不恶心啊?
这附近一定有小河小溪什么的,等会儿去找就好了呗!
他为了转移自己注意力,将目光移向了钉在蛇头上的金色凶器。
“这是......”
他伸手拔出那小小的凶器,柔软的触感令他匪夷所思。
“这......这是......羽毛?”
他又将这只有手指长的金羽毛举过头顶,翻来覆去地细看,反反复复的轻揉。
最后他不得不确定——这将一只凶猛大蛇钉在地上,瞬间刺入它头部的凶器,确实只是一根柔软的、光泽的、看不出有任何锋利之处的轻细羽毛。
更奇特的是,蛇的头部早已鲜血淋漓,但这羽毛上竟没沾染上哪怕一丁点的红色血迹,依旧是闪着金灿的亮泽。
秦以默震惊不已,赞叹不已。
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赶出来见见世面,也不全算是倒霉。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秦以默反复眨着眼睛,喃喃自语。
“传说中的以柔破刚?”
“他不是人吧?”
“他是神仙吧...”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将羽毛包好揣进怀里。
心里盘算着要去找一位手巧的匠人。
将这金羽做成一枚护身符,随身携带定会带来好运吧。
经过这一番又是恐吓、又是虚惊一场、又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心里忽上忽下的,他的困意倒也彻彻底底地被清洗干净了。
秦以默背上茶叶框,拍拍屁股灰尘,准备重新启程。
后来的一路上倒是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再也没有半路杀出一只大黑蛇瞪视着他,朝他“嘶嘶”吐信子。
幸运的是,他果真找到了一处山泉,山泉甘甜清凉,他咕咚咕咚地喝了不少,还顺便洗了个脸,只觉神清气爽,再赶路时都是哼着小曲儿的。
这一带树木植被长得颇为茂盛,确是人烟稀少,极难碰上个同路行人。
秦以默边走边不禁思考起来,会不会他起初晃眼间瞥到的金色人影并不是幻觉?
还有那悠悠传来的箫声——在这荒郊野岭间谁会有闲情雅致吹箫呢?
有没有可能——吹箫人、树上的金影、还有那位大侠,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这么一想,倒还真挺合理的。
秦以默一想到今日遇上这神仙一般的神秘大侠就心情愉悦,他一高兴,步子也跟着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黄昏时分,他成功抵达了山下的落霞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