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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茶话闲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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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熠归入玄凌门下成了他芜青所的小弟子,这位灵尊大人便是又多欢喜又多愁。
欢喜的是身为人师的成就感,眼看着小徒弟慢慢顺着自己掌心的轮廓成长,愁的是小徒弟总是隐晦的将他隔之门外,大有一种“你是我师父,也只是我师父而已”的感觉。
玄凌的挫败感又涌上来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就像是有人拿了一把磨钝了的刀子,一下一下的戳刺着他,刀锋力度不轻不慢,将将要难受却又及时停在发痛边缘,让人没办法发脾气也没办法泄脾气,就这么悬吊在情绪中央,来来回回的折腾。
玄凌想了想,这肯定是为人师所必要经历的过程。
小徒弟不听话,不能打骂,得以身作则慢慢引导。小徒弟不明事,不能烦躁,得顺气通心多加指点。可这小徒弟若是老和他隔着“墙”说话,又怎么办?难不成还得由他这做师父的上门掏心置腹?
言熠做事总有他的一套道理,而且每次都是“置己生死于外”的道理。
心里想成的事什么都拦不住他,不管吃什么苦受什么罪,总要达成了才好。
但这以后的日子还长,如若不敛着他点,又不知会对自己下怎样的狠手。
可这话要怎么说他才听得进去呢?玄凌左思右想,想了个法子。
这日,玄凌一下楼,就见小姝坐在桌前,手捧着本书端坐着看。
玄凌走过,手一抽将那书翻过来瞅了一眼——修神术法?这不是言熠老捧着看的那书吗?
“你怎么也看这书?地灵呢?”玄凌将那书撂在桌上,又晃悠到门口,往外看了看,心想我那个小徒弟呢?
小姝鼓着嘴巴,皱着眉头将书又捧在脸上,声带丧气的说:“地灵陪着言熠修功法去了,就给我留下本书,无聊死了,真不知道言熠是怎么沉着脑袋看完的,这长段长段的话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你看书就尽数字儿了。”
小姝放下书瞪了眼玄凌,瓮声瓮气道:“我好不容易坐这儿看会书,灵主儿也没说夸几句的,上来就是数落我!”
“先别说这些了,你过来我给你说个事儿。”玄凌一脸神秘的冲小姝勾了勾手指,还将眼睛拉的细长,像是在预谋什么一样。
小姝惊恐的将书堵在胸口,面露疑色的道:“灵主儿,你这神神叨叨的样子我总觉着没好事。”
“哎呀你快点的!过来!等等你配合我......”
玄凌悄摸摸的扒着小姝的耳朵絮絮叨叨的一大串,小姝听完捂着嘴笑,边笑边打趣道:“哈哈哈哈灵主儿,你也有今天!”
玄凌一脸无所谓的躺在椅座上,“你懂什么,我这是智取囊中石。”
俩人正一捧一笑的闲聊着,正庭门一推,身带寒气的言熠和地灵前后脚进了门。
地灵边解下身上披风,边和言熠搭话。
“赤焰索真是迅利,方才那一招若不是你手快撤回索身,我便要回来躺个几天了。”
“你的诛霆伞也不差。”言熠沉着头回了句。
小姝见他俩回来,和玄凌交换了个眼色,一溜烟的跑去厨间端来几日前去即翼城里买的小点心。
地灵顺势就拿了一块扔在嘴里嚼了嚼,“这什么点心啊,还蛮好吃的。”
“翠心白桃酥,我买的能不好吃嘛。”小姝给言熠递去一个,言熠摇摇头,“我不吃。”
玄凌嗤鼻,心想喂个糖心都难撬开他的嘴。
说着言熠又准备上楼换身衣服,然后像往日一样去书房里坐会,翻翻道术的书。
小姝见言熠要走,慌忙将他拦下,“我说言熠,你先别着急,你坐着,我有事说。”
言熠:“什么事?”
小姝将点心放下,“你看,这茶也有了,这点心也备了,我们芜青所第一届茶话会就在今日展开,芜青所按人头数都得参与。”
言熠不知道小姝又在整什么幺蛾子,臭着脸道:“没什么正经事我就先走了。”
地灵在一旁嚼着点心,含糊不清的说:“什么茶话会,我怎么不知道。”
小姝一胳膊捣向地灵的肚子,呛的地灵将嘴里的点心咳吐出来。
“怎么不正经了,言熠你先坐下,别着急,你看灵主儿都坐着没跑,你这么先走了多不好。”小姝边说边撇了眼玄凌,见他一副满意十足的模样,便直入重点。
“今日茶话会的主题呢......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聊聊人生,谈谈理想,说说志向什么的......”
没等小姝扯完,言熠就推开椅子站起来,再次准备无视她自己溜。
玄凌将手中热茶放下,方才偷偷打探的眼睛改换成一双正经的师父眼。
“回来坐着。”
言熠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又将身子拧过来坐下,心想师父今日又要借着小姝整什么幺蛾子?
小姝见状又道:“没事没事,言熠你最后一个说。”说着又扭头一指玄凌,“灵主儿,你最大,你先说。”
玄凌:“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聊什么人生?”
说罢暗暗怼了下小姝,目标不清晰不明确还是怎么?非得拖着他下水才高兴?
小姝回了个眼色,这叫深入其境,舍你其谁!
玄凌见面前这三人都直愣愣的等着他开口,一时面子上也推不过去,轻咳了两声压下尴尬。
“我还没化身成灵的时候,也就是这乔山上不多不少的一个树精而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看着周身不过百寸之地的往复变化,”玄凌说着微微仰起头,“我那时就想,如果能看一看这百寸之外的世界就好了,不想老是扎根在原地听来回的山狐野狼说那些奇异之事。”
言熠看着他,发现玄凌眼中变得晶莹起来,目光很亮,好像能穿透这座屋子直射出去。
“于是我想从这梧桐身子里挣出去,不仅仅是为了化身为灵,为的更是我的愿望。”
玄凌嘴边勾起一个极浅的笑,“后来终于实现了,可惜落在我身上的那只老凤凰还没来得及听我说话就飞去九天知会天帝了,我既已得自由身,其他加诸我身的东西不过是借自由身而来的附属品,并没有愿望实现来的欢喜。”
“你既说到志向,这便是我耗费许多年岁的志向,虽说听起来有些让人失望,既不气豪云阔,也不恣意洒脱,但却是我心中最想要的,即便是他人眼中的一粒尘粟,我也觉得甚好。”
玄凌说罢望向小姝,“怎么样?你灵尊大人的‘人生之愿’可还满意?”
小姝猛地点点头,“灵主儿说的我虽然没怎么听懂,但总觉得厉害。”
玄凌笑出声,拿手边书轻磕在小姝脑袋上,“让你多看点书还不听!”
“是是是,以后定当向灵尊大人学习!”小姝抱拳道,然后指了指地灵,“该你了!”
地灵反手指着自己,“我?”
他挠挠头,好似没想好怎么开口,支吾了半天,才慢悠悠的道:“我就想守护好这乔山,守护好芜青所,然后守护好......你们。”
说完又傻乎乎低下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就是我的愿想。”
“你倒像个姑娘心思!”小姝说,“我觉得咱俩应该换一换,你做姑娘,我当小子!”
“那还不得把我这芜青所给拆了。”玄凌半嗔道:“你如今这性子就是个小子性子,哪里还有个姑娘样子,我倒是想听听,你这傻兔子有何愿想?”
“哼!那可了不得,我姝夏,是要做这五洲最厉害的兔子!我要救济世人!我要悬名于天!我要受得万万人爱戴!”
“哦?大名都喊出来了,看来是下了狠心的。”玄凌说着又打趣道:“不过我总觉着万万人爱戴有些过了,谁会喜欢一个傻了吧唧又丑巴巴的兔子呢?”
“灵主儿!你又说我丑!”小姝气急败坏,“你看谁都丑!你就是非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
玄凌撇撇嘴,“我可没说看谁都丑。”
“那你说谁好看!”
玄凌眉眼微提,看向一直沉默着的那个小徒弟。
“言熠啊,言熠好看。”
正失神的言熠突然被点名,茫然的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三人。
“我怎么了?”
小姝张圆了眼睛看了看玄凌又看了看言熠,而后迅速呲牙笑道:“灵主儿夸你呢!”
言熠:“?”
地灵摩挲着下巴,眼睛一直看着言熠不动,心想怎么这灵主儿带了他这么些年就没夸过他呢?
这到底差在哪一点了?
“言熠,我们三个都说完了,到你了。”小姝一脸期待的望着他。
言熠眼神左右飘忽了一下,双手不自在的放在腿上。
这不自在来源于他的心虚。
愿想是什么?
言熠失神的瞬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他也问自己,“你的愿想是什么?”
可惜这个问题一出来便投掷在空地上,没有声音回应他。
他不知道毕生所求是什么、所愿是什么,就连最基本的所想也是建立在别人身上——为啸镜报仇。
抛去这个之后他一无所有,像一摊软布抻开示人,没有痕皱,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白。
“我没有,”言熠开口道,“我没有愿想。”
他开口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点羞怯和恼恨的,像是开口对别人说出了自己最无法释怀的部分,连带着对自己的怒其不争。
玄凌手心一紧,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句话,怎么就聊到这个地步了呢?
小姝见场面一度尴尬到冷霜结上头,连忙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吃好吃的!地灵你再去厨间找一找,把我囤的橘子拿来。”
地灵被小姝使唤走,言熠也沉着头上了楼。
芜青所第一届茶话会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小姝向玄凌投去无可奈何的目光,小心翼翼的用唇语说了句:“怎么办?”
玄凌冲她点了点头,“无妨。”心里想着的是,他自会来找我。
他让小姝前前后后的整这些幺蛾子,不过是想借着大家一团和气都聊天的氛围下,稍稍撬开点小徒弟的嘴巴,看看他能吐露出什么才能让他这个做师父的离他更近一点,即便不能,他也应该能意识到,他的灵尊师父想要听他说话,想要听他说出蜿蜒九曲的有关他的故事。
言熠回房之后便泄气般躺在床上,眉间夹起的沟壑拉着双眼撞在一起。
他在心里斥责自己,芜青所的人都待他极好,小姝、地灵、还有他的灵尊师父,都是愿意贴心相待之人,可偏偏自己就是那个最不合群的,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怎么就停滞在他那里了呢?
随便张口胡乱扒拉一句也行啊,怎么就不能开口好好说句话了呢?
言熠丧气的将手臂遮在眼睛上,一边自责一边烦闷的将手上缠着的白纱扯开扔在地上。
手上的伤口虽说已好了些,但总归还是没有完全恢复,言熠好似不在意一般,脑中还在回想着“愿想”。
言熠小时候,便时常被啸镜扔在泥潭沼泽中摸爬滚打,泥沼又脏又粘人,越挣扎就越是往里面陷。
小言熠常常被那泥沼拖到脖子根,眼看着就要被地下湿黏的稀泥和进去,每每到那时,他都会产生一种濒死的危机感。
但啸镜从不搭手帮他,只站在一旁冷眼瞧着。
“前几日教你的‘脱身术’怎么不用?这泥沼吞了人可不会再给你放出来,你若是不想死就给我集中精神。”
啸镜从来都是这样,他不会帮他,只会一点一点的逼他,在濒死之界逼他,在刺骨的寒风中逼他,在日落西山的余晖中逼他。
他永远嫌言熠成长的慢,他永远要言熠的今天比昨天更长,夜晚比白日更长,力气比身板更长才好。
言熠当时的愿想就是太阳可以升起的快一点,夏日比冬日来的快一点,他的长进比啸镜的教训快一点。
他在无数个寒星当空的夜晚想变成一团焰火,他在焰火中央,周围都是暖乎乎的热气包裹他。
小言熠当时只想了这个。
但这个愿想在第二天清晨就被师父的呵斥打破了,破晓的第一股厉风冲过他的胸膛,将这少年仅存的一丝暖意割破。
修道的每一天都是昨天,昨天的每一炼都是今天。
言熠的愿想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消失殆尽,他已经不敢再有什么遥不可及的愿想了。
手上的结痂微微胀痛,言熠抬起左手看了看,又将刚结痂好的皮撕开,重新露出血红色的伤口。
他不能习惯结痂带给他的安稳感,他要一直看着这处伤口发红才好提醒自己。
如今啸镜已死,他却还是按照往日的方式要求自己,只因心中无法忍受自己的无能,他必须由此变得强大再强大,强大到终有一日可以拥有一次愿想。
不再是实现不了的愿想,而是唾手可得、只争朝夕的愿想。
玄凌入夜也未休息,他在烛火中等人。
芜青所外的寒风又在呼啸,玄凌指尖微凉,轻轻用手指试探性的点在烛尖上。
烛火被外力推搡着来回摇曳,忽明忽暗的跟着玄凌的指尖走。
片刻后,门外轻扣了两声。
玄凌轻笑,“进来。”
言熠抿着嘴,低低唤了声:“师父。”
玄凌取下束起的头发,黑亮的丝状瀑布垂落至肩又倾泻到腰。
言熠没抬眼,依旧沉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站在玄凌面前。
“你怎么来了?”玄凌用手托着头,似笑非笑的问他。
言熠顿了顿,“师父不是也在等我吗?”
玄凌打量着言熠,玄衣映在夜色里,愈发显得他冷峻厉人,但是玄凌知道,今天心照不宣的谈话就意味着还有机会,他“表里不一”的小徒弟内心藏着团火,他要亲手把那团火拉出来。
“恩,我是在等你,”玄凌微微偏过头,“那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言熠抬头,“还是要问我愿想吗?”
玄凌摇摇头,烛光将他衬成了暖黄色。
“我不问小姝问的,我要问我自己问的——言熠,你愿意给我说说千阙洲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