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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开门见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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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阙洲?言熠看着玄凌,一时不知怎么回他的话。
“为何师父想知道千阙洲的事?”
玄凌还是长发倾散的模样,懒懒的回道:“因为我想知道你的事。”
言熠哑口,我的事?
怎么从愿想又扯到了我的事?
言熠有些尴尬的掩过心中疑虑,心想玄凌莫不是又要探他的底?自乔山上初遇他这个灵尊师父时,他就曾问过他修什么道,而后治伤时玄凌又问过他身上涌着的焰气是哪来的,只是他所问之事都被他草草几句打发过去。
其实说起来并不是什么不可说的歪门邪道之修,只是啸镜曾嘱托过他,不可轻易现己本元,他虽也疑惑过,但见啸镜嘱托之时神色严肃,好像所说之事是系于生死之间一般,他也就此默默记下。
如今玄凌开口询问,言熠有些进退两难,这个灵尊大人成为他师父也有些时日了,虽说是由啸镜临终时强人所托,但是玄凌却丝毫没有将这从天而降的师父之职视为儿戏,不仅时时询问他的功法修的如何,还常常指点他修道的难处。
玄凌费尽心思想要了解这新入门徒弟的往日背景,不说别的,就冲言熠这个古怪性子,他就非常好奇是怎么养成的。
一个少年人,来处不可知,去处不可知,心思不可知。
一个师父当成如今这样一问三不知的,搁谁谁乐意呢?
玄凌扣了扣桌子,“发什么呆呢?坐下说话。”
“师父,我还是......”言熠踌躇着。
“坐下说话。”玄凌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怕我吗?怎么老是沉着头?”
玄凌想起初识他时的情形,这小子总是一副欠了他钱的模样,脸臭到任你说什么话都好像扔在了空谷里,回不回答只看心情。
“不是,”言熠微微抬头,“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玄凌轻笑,“要酒吗?我这里可还藏着些呢。”
言熠点了点头,坐在玄凌旁侧的椅座上,两人之间隔着烛火,将投出的影子拉的修长。
瓷杯一置,酒香轻溢。
言熠抚着酒杯,若有所思的缓缓开了口。
“我自小跟着啸镜师父修道,住在千阙洲以南最高的那处云亭宵——是悬架在洲上的一堵临天楼阁。”
云宵亭之上伸手可摘星,言熠想起夜晚那整片星空好像就落在他的头顶,心中不免又想念了一番。
“我资质差,是啸镜师父将我从一个破香炉里提出来的,当时只存精气,并无精元依靠,故而入道晚了些。”
“啸镜师父自幻生出我,便时时教我许多修道之事,虽说严苛,但却十分有用,我因此累积了些功法。”
玄凌一滞,心想啸镜没给他精元之前,这小子竟是全靠着周身精气修道,想起之前种种,哪里是他口中的资质差,本来入道就比他人矮了一截,如今能成现在这个道法已是极好的了。
言熠举杯饮尽,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酒渍,接着道:“我知道师父顾忌的是什么,所以我没有和你撒谎也没有半分隐瞒,我没有修什么邪魔歪道,现在没有,以后也绝不会。”
“不管师父信不信,我都是如此。”
玄凌接过言熠的空杯将酒续上,“你才不知道我顾虑的是什么,妄自揣测为师之意,要被我丢到酒坛里酿丸子。”
言熠本来思索起往事有些惘然,一脸正经的对玄凌讲着之前琐事,而后听见玄凌拿“酒酿丸子”打趣他,不由得借着酒意轻笑了声。
一笑,嘴角边一侧悬着的小虎牙露出来,像雨后新出的笋尖,冒出在名为言熠的方寸之地上。
玄凌在暖色的烛火中看见了转瞬即逝的小虎牙,心里忽地软绵起来。
石头小子有一个尖利的小虎牙藏在右侧脸颊里,记住了,以后要常常让它出来透透气。
“言熠,”玄凌将脸侧头发捋过,漆黑的发将他整个人裹在夜色里。
“我之前问过你,可是现在还是想问一遍——那日在西海君宫里,你就不怕死吗?”
玄凌记起那日一进西海龙宫,就看见言熠满身伤痕的趴在地上,背上压着千钧网,嘴角也洇出了血,眼睛里却还燃着,要不是他及时赶到,恐怕他今日也收不了这个徒弟了,人在濒死之时怎么还有那股子倔意,玄凌好奇的紧。
“怕,”言熠有些微醺的抵着头,眼神有些分散的左右摆了摆,“谁不怕死呢?”
“我倒觉得你不怕,”玄凌撇了撇嘴打趣他,“九天夜宫、西海龙宫——还有什么地方是你不敢闯的?你说你怕死,我信不信你。”
言熠摇摇头,好似不愿被人误解似的梗着头,脸颊因酒气浸入而稍露朱红。
“师父怎么不信,我说的句句是真,之前为了救啸镜师父我是唐突了些,可是若是连我都不着急着寻他,他又有谁能指望?啸镜师父于我有恩,我不能将他的生死置于我之后——咳咳......”
几声咳嗽打破了谈话的安宁,玄凌起身取过床侧檀木架上搭着的大氅——正是小姝前几日买给他的那个桃粉色大氅,顺着言熠肩膀的弧度给他披上。
酒醉之人意识淡薄的盖着桃粉色大氅左右微晃着身子。
玄凌看着他不胜酒力的模样有些想笑,这才几杯酒下肚,面前这人就已将往日身上竖起的寒流换成了现下微醺的暖流,如今他半含眉眼半含笑的抚着额头,倒是让玄凌有些醉意。
“说什么师父比你重要的话,自始至终你都将自己放在最后一个考虑,自然人人在你之前,人人皆是安全稳妥的,那你自己呢?”
玄凌没有说出口,转而将方才入眼的东西默默念了一遍。
“眼睛,鼻子,小虎牙。”
玄凌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眼睛、鼻子、小虎牙。
片刻后,玄凌挂着笑的脸微酸才回过神来,心想我这是干嘛呢?
数着小徒弟的脸当画看吗?
他稍稍有些晃神,这酒喝过千百次了,次次都是眼睛越喝越清明。
现下却不是,眼睛倒变得迷蒙起来,有些怀疑到底眼下是真还是所想是真。
可他所想又是什么?
是为人师之端正,为人师之体贴,为人师之护持吗?
没有,他现在没有在想这些。
涌上头脑的是与师徒无关的、初萌生而起的一股热意,滚烫在他的胸口敲打着他。
玄凌怔了半晌。
还没想出个门路,就听言熠嘴巴里又微微念叨着。
他稍稍凑近,将耳朵递过去听。
“师父不知道,师父你不知道......”
“难......很难。”
“不知道......不知道有多难,你一定不知道,很难。”
言熠上句不接下句,词不达意的被酒意冲乱了嘴巴。
玄凌将桌子中央的烛火移到一侧,他看着言熠摇晃着的肩膀。
随后他道:“我知道。”
他说:“我知道。言熠,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知道很难,但是不要怕,以前你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如今也可以继续往下走,而且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我,有小姝地灵,有芜青所,还有整个乔山。”
“你以后不会这么难了。”
言熠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那双眸子黑的发沉,照不出他的半点心思。
他睫毛颤动,好似将要有什么东西滑下砸湿脸侧,但是没有。
言熠只是轻轻吸了口气,将手边那杯酒饮下,放杯子的时候小虎牙又露出来了点。
他回:“恩。”
一个字点在方才呓语的结尾。
玄凌看着他忽地想起一句话,这话卡在他嗓子眼上下滑了好几次,心想怎么说才能显得不那么俗套?
嘴角动了动,终是滑出了口。
他问:“言熠,你信我吗?”
酒醉的人不说假话,玄凌心想,我想听一个实话。
言熠沉着头,像个傻乎乎的人形古书,一翻就要打开怀抱撞在桌上。
他重重的点了两下脑袋,“师父待我好,我当然信。”
玄凌笑,“你就这么肯定?”
“特别肯定,”言熠抬起根手指,一脸严肃的在空中比划道:“师父是好人,是很好的人,世间恶人很多,可是师父是好人,极好极好的人。”
言熠说着收回手指,趴在桌子上轻声道:“我信师父。”
玄凌顺势趴在桌子对侧,看着言熠说完之后一点一点陷入沉睡。
随后他将最后那句话反反复复在心里嚼了几遍,而后心满意足的笑了笑。
影绰的暖黄色照在酒桌周边,环起的是玄凌无意识埋起的心意。
玄凌看着言熠,眼睛垂在胳膊上,眉间还紧皱着。
他抬手将他眉间抚平,趴着的少年人稍被惊动的动了动身子。
玄凌心想,如今就很好,为他之师,护他周全,就很好。
想着想着又不想去管这些了,他就愣愣的趴在桌上,盯着另一个人发呆。
烛火微动,静静的陪着他燃着。
暗夜长极了,灼得人合不上眼。
第二天一早,言熠迷迷瞪瞪的睁了眼。
“头好痛......”言熠抚着额头,缓缓揉了揉。
半晌,他才清醒过来,环顾了下四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昨天和师父喝酒......然后......”言熠一撇看见身侧桃粉色大氅心惊道:“我这是......在师父房里?”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心想莫非是昨夜酒醉自己便没皮没脸的睡在师父房里了?
不对,他摇摇头,若是如此怎么可能连一点印象也没有?
言熠愣了大半天神,硬是记不起后半夜发生的事,只好偷偷摸摸的不引人注意的出了玄凌的房门。
轻轻的合上房门的一瞬间,小姝不知道从哪儿跳了出来。
“言熠?你怎么从灵尊房里出来了?灵尊呢?我找他有事。”说着便要进门。
言熠被小姝吓得一个激灵,一把拦住她,抿了抿嘴不自然的道:“我也是来找师父的,房里没看见人,大概出去了吧。”
小姝见言熠脸色青一块红一块的,不禁纳闷道:“这小子怎么了?大早上的怎么衣冠不整的就去找灵尊?”
言熠迅速从小姝的疑问中脱出身,佯装神色自然的回了自己的房里,心里却砰砰直跳,好像做了什么极为丢人的事情让人发现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自从通禺君给天帝通报过临武新君即将继位,这九天之上的神仙都按捺不住想要下去通贺一声的意愿。
人皇新即位,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谁不愿意上去凑上去沾沾这新人皇的喜气?
临武朝中也是一片忙碌,前前后后奔忙着即位大典。
武沁坐在宫中翻着折子,身侧侍人小心翼翼的在一旁侍候。
殿上很静,只有折子翻动时“沙沙”的声音。
武沁拿起最后一个折子,朱批未下,眉头紧了紧。
折子是川龙使官递上来的,上面写道:“川龙洲东侧障林显狞兽,为患,需伏妖处遣人来制。”
他想起数月前,父君还未逝土,便出了凤麟城妖邪这档子事,随后又是一场天祸弱水侵袭城中。
如今这川龙洲好端端的怎么又生出狞兽来?
武沁挥袖撂笔,招来身侧侍人。
“宣乾仁处主司,伏妖处少主入宫。”
这芜青所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上上下下的人都懒着身子或躺或倚的靠在炉火旁,唯独言熠一天三次不落的出门修功炼法。
玄凌还在书房里翻着那堆锦宿拿来的古籍,想起夜神所说的“安神皿”便不由得讽笑了声。
“我倒是要看看这‘安神皿’长什么样子。”
书页一张张略过,玄凌没有半分躁意,反而愈加冷静认真。
夜神嘴里说什么是他的事,但是之后查不查就是玄凌自己的事。
他从那堆书里扒拉出一本不起眼的,玄凌拿起一看——“散器录?”
打开扉页,只有寥寥数语。
“散尘法器,无根无本。修幻得灵,修幻得魔,无非所用之途而已。不尽人事,不听天命,不理气数,不缠是非。”
玄凌往里看去,书里皆是由一副简单的草图,左右伴释语。
书页缓缓往后翻,而后停顿在一处。
玄凌抻开书页,将那页内容拿近了看,草图是一个方形绘文的器物,名为“养食冢”,左右释语是“汇入其何,出其得何,或养或食,不一而论,凭养食者定。”
玄凌回忆起那日在西海龙宫草草撇过的东西,好似与这器物相近的很。
他准备再往后翻翻,就听门口地灵扣门道:“灵主儿,九天来人了。”
玄凌疑道,“九天又有什么事?”
一进正庭,就见紫宫仙使站在门前,一脸笑嘻嘻的看着玄凌道:“见过灵尊大人。”
玄凌上前轻扶,“仙使来我这芜青所可是有什么事?——小姝,快给仙使大人掌茶。”
“灵尊大人莫要麻烦,小的只是来传天帝口谕,坐坐就走。”
玄凌听到“天帝口谕”四字,心里就有底了,“那便请仙使大人宣来。”
“临武朝伏妖处不济,未能守得川龙洲之安,狞兽作乱东部障林,遣五洲灵尊玄凌出川龙制之。”
仙使宣罢,又冲着玄凌揖了揖,“劳烦灵尊大人跑一趟了。”
玄凌笑着回道:“既是为乱,那便要除,哪里来的劳烦之说,仙使大人说笑。”
仙使闻言点了点头,“口谕既已传罢,小的便告退了。”
玄凌揖手,就见那仙使化为长嘴青鹤,往云间去了。
小姝站在旁边架着胳膊,没好气的道:“什么事儿都能找到灵主儿头上来,我就没见过什么好事往灵主儿身上摊的。”
地灵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一有个难缠的事儿就往芜青所里扔,那狞兽谁不知道不好惹啊,定是推过来推过去又想起灵主儿了。”
玄凌倒是好像习惯了一样,“你俩这一唱一和的,我瞧着精神头足的很,不如川龙洲制狞兽就由你俩跑一趟?”
小姝赶紧摇头道:“不不不,地灵脑子不好使,我不和他一起。”
“我还没嫌你功法差呢!你倒是先数落起我来了!连个法器都没有还一天天挑三拣四。”
小姝一听地灵又提法器的事,不由得又气又恼的冲着玄凌嚷嚷,“灵主儿你瞧瞧他!又拿法器伤害我幼小的心灵!”说着又转过头冲着地灵喊道:“你瞎嘚瑟什么啊!拿着个破伞了不起啊!给我挡雨我都嫌寒颤!”
“你说什么破伞!那是诛霆伞!”
玄凌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俩吵死了,一天到晚就在我耳朵跟前嗡嗡,瞧瞧言熠,人家一天干嘛呢!”
小姝撇了撇嘴:“灵主儿当了师父之后就会夸徒弟了,这么一对比我和地灵就像是从外面捡的。”
玄凌咂咂嘴,“可不就是捡的嘛。”
小姝心凉了一截,地灵心凉了一截。
正凉着就见被夸还不自知的那位迈着步子进了门,看手上细密留下的口子还有额前的碎发,玄凌就知道言熠今天又被赤焰索反噬伤着了。
言熠进门,像往常一样添了杯茶,见玄凌在又给他顺手一添。
而后便静默的坐在一边抚着赤焰索琢磨。
小姝和地灵就这么静静瞧着他,和往日一样被他照常无视。
玄凌抚着热茶自鸣得意的冲着小姝挑了挑眉,意思是:“看见没?我徒弟给倒的茶。”
小姝冲他做了个鬼脸,又怼开地灵怒气冲冲的坐在言熠身旁盯着他看。
言熠感觉到旁边盯过来的目光,抬头看小姝一脸怨气的瞅着他。
言熠:“?”
小姝刚要开口讲什么“芜青所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相互倒茶喝”就被玄凌抢过话头。
“言熠,”玄凌开口叫道,“想不想抓个狞兽拿回来玩?”
言熠想了想,点头道:“可以,正好赤焰索这几日不安分。”
小姝慌忙道:“哎,言熠,你知不知道这狞兽什么来头就跟着去!?”
言熠好似没事人一样,目光又回到赤焰索身上,淡淡的道:“知道,有点凶。”
“什么叫有点啊!那是猛凶好吗!”小姝转过头冲着玄凌道:“灵主儿,你不会真要带言熠去吧!?”
玄凌抬了抬眼皮,“那不然带你?”
小姝闻声闭了嘴,片刻后才支支吾吾道:“我连个法器都没有,去了还不是给您添乱嘛。”
地灵见玄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稍为担心的问:“灵主儿,就带言熠一个行吗?要不我也......”
“你留下,我还有别的事给你办。”
地灵点点头,收回了剩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