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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繁华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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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总算是停了,但乌云还是积压在城市上空。不过这丝毫不影响老百姓看热闹,大概整个上海租界的人都知道了潘家小少爷今日将在大教堂举行婚礼。
说起这个小少爷啊,那可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潘昊是潘家最小的一个儿子若不是出了潘家矿场那件事恐怕大家都不知道潘家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这小少爷和仁厚的潘老爷不一样,做事狠辣手段残酷。还有传闻说潘昊黑白通吃甚至和日本人关系非浅,大家都十分好奇能嫁给如此人物的女子会是怎样的。
这位女子很是丢三落四,车已经开到半路了穆珍络才发现自己好像把戒指落在别墅。孟淑责怪她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忘记,车不可能再折回去了,她和潘昊是算好了时间要同时到达教堂,她从新婚别墅出发本就比潘昊从潘家老宅到教堂的路要远。
穆珍络和孟淑都有些慌张,还是斐昙华较镇定的提出由她坐着后面随行的一辆车快速回别墅拿戒指随后,赶在仪式开始之前将戒指送到。
“也只能这样了”穆珍络说着便慌慌忙忙的从手提包里翻找她梳妆台的钥匙,斐昙华拿过她的手提包说“别慌慌张张的,到最后也找不到”说着就从手提包里把钥匙拿了出来。
穆珍络不好意思的笑笑,她妆容精致脸颊微红,雪白的长裙上绣着逼真的并蒂莲,黝黑的长发盘起,发丝间嵌着一颗颗珍珠。斐昙华将手提包还给穆珍络不敢去看她甜美的笑容,此刻的穆珍络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斐昙华回到别墅是十点十五分,她将司机打发走,拿出钥匙。斐昙华的包中不仅仅有穆珍络梳妆台的钥匙还有开锁的工具,原先和这些工具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枚戒指。点缀其上的玫瑰片片花瓣雕刻地栩栩如生,这戒指的设计确实是穆珍络的风格。
别墅里没有任何人,潘昊为了配合日方的行动将原先留在这里的仆人都调走了。斐昙华不急着去书房她先从地窖里搬出来一些烈酒随后才慢悠悠的走向书房。
她走上铺着柔软的红色地毯的旋梯,侧头看着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客厅,最后盯着贴在窗户上的那个大大的囍字。一步步机械的上着台阶直到那个字消失在视野中才回神,回到中国的四年里她们是在知晓她有日本血统之后还留在她身边的挚友,她们的友谊是她这四年里唯一的温暖,她衷心的希望她们可以幸福。
心底有个地方正在逐渐腐朽塌陷,不疼,真的不疼。斐昙华从走廊里将一瓶烈酒扔下楼去,酒瓶破碎的声音穿透耳膜,酒香弥漫室间。她点燃火柴扔下,火瞬间借势攀上了红色的绸缎。本就红色点缀,一片喜气的客厅现下增添了些温度,渐渐变得炙热。
轻车熟路的撬开书房的门,将墙上的那副画取下去扔在沙发上,撬开书桌的抽屉将里面的信件一一拿出。刚开始还耐心的拆开,看看里面的内容可信纸上的一笔一划开始令她心烦意乱。斐昙华不再拆开了信件,直接将所有抽屉里的文件全都堆在画上。
乌云仍然不愿意散去,黑压压一片仿佛随时会塌下来。夏季难得的寒风却不能减少人们心中的焦虑,新娘已经到了可原本早该到的新郎却迟迟没有露面。
穆珍络在教堂门口伸长脖子焦急的四处张望,握住孟淑的手不停的问“怎么还不来,我们明明说好了的”孟淑虽心中疑虑但仍旧笑着安慰穆珍络“不着急,潘昊一定会来的。兴许是有事耽搁了,说不定和你一样把戒指忘了”
穆珍络听后并没有感到安慰,皱紧眉头说“你说昙华怎么还不来啊,这也该到了啊”顿了顿惊叫“会不会她把钥匙拿错了”说着就开始翻手提包。
她们的动静全都落入了青木裕子的眼里,潘昊毕竟和日方有合作,如今他结婚日方还是要有所表示的,所以他没去参加定在今日举行的秘密会议而是来参加潘家的婚礼,算是给潘家一个面子。
他得到消息斐昙华也会来,先前她没和新娘一起下车就已经引起了青木裕子的怀疑,如今潘昊也没有按时到达教堂。青木裕子有些不安便吩咐副官派人去看看情况,青木裕子看到新娘突然开心的拿出一枚戒指叫着“原来在我包的夹层里,真是害得昙华白跑一趟”
他摇摇头心想“这个穆珍络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以昙华的性格是怎么和她交上朋友的”青木裕子突然愣在原地,目光锐利的看向相互拉着手的新娘和伴娘,斐昙华折回去了那么现在她很有可能就在新婚别墅而现在这个时间是和潘昊约定的转移资料的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青木裕子察觉出事了,转身寻找副官。就在他转身之际有辆车驶来了,看样子是新郎那边的人。那人匆匆朝穆珍络她们跑来神色惊恐,而与此同时副官也是满脸慌张的来到青木裕子身边。
现在是十点半,穆珍络手中的戒指掉到了地上,她身边的孟淑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而青木裕子这边。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几乎和今天阴暗的天空一样。潘昊遇刺身亡和别墅起火的消息同时传来,适时响起一声惊雷,穆珍络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间天崩地裂。
斐昙华将最后的一点烈酒灌下,酒水烫过喉咙直呛得她连连咳嗽。一不小心又吸入了一些浓烟更是呛得她眼角含泪,她嫌弃的看着已经蹿起火舌的纸张,烟味和着酒味真的不太好闻。
斐昙华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正好看见站在花园里的青木裕子,可惜一楼的火势太大他一时半会进不来,几个日本兵正忙着灭火,青木裕子背着手来回踱步。
斐昙华就站在窗口静静的看着青木裕子,军校的种种在眼前重演。陪她罚跑,让她装晕送她去医务室顺便偷医用酒精解馋,耐心教导她的近身搏击,被困山洞时似神明般出现在她的身边,月下的起舞…她回忆着与青木裕子从相识到相知最后相爱,这一切就像幻境一般令人沉溺其中,哪怕最后万劫不复。
口中喃喃自语“有光,倔强地照进了这片本不再接受光的森林”。青木裕子察觉到视线朝源头望去,对上了斐昙华的眼睛。她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他,她的身后是窜动的火苗但她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反而对他明媚一笑,青木裕子的心脏用力收缩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止恐惧与不安蔓延全身,他不顾士兵的阻拦冲进了火海。
火已经开始向四周漫延,自中央形成一道火墙阻隔在了青木裕子和斐昙华之间。火苗窜得很高,四周的空气被火焰扭曲着,模糊了相互的面容。
青木裕子举枪瞄准了斐昙华,手指有些颤抖。青木裕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斐昙华,瞥到她身边的酒瓶时有些疑惑。她似乎醉了,又似乎很是清醒,她看青木裕子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情。
青木裕子一时有些恍惚,自从认识了斐昙华他从未从她的眼中读出过如此明晰的情绪,有留恋,有欣喜,有不舍,有悲痛。青木裕子心中的不安逐步侵蚀他的大脑,渐渐将他的理智吞噬。他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将被夺走,他想走到斐昙华身边,想将她拉出火海可是脚却踏不出一步。
一定是火势太猛,火焰太过炙热所以他才会犹豫。斐昙华不再看着他而是转头看向窗外,她站在窗边仍由风吹乱了她的青丝,翻动她的裙边。她似一朵昙花在火焰中徐徐绽放,火焰的鲜红染上纯白的花瓣倒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风采,美得触目惊心。
她眼神空洞的看着窗外,乌黑的云彩朝地面压来像末日一般。听说人将死之时生前的回忆会一一呈现,现在充斥在脑中的画面使斐昙华失了心神丝毫没有察觉已经沾上她裙边的火苗。
青木裕子终于放下枪焦急的寻找着可以到斐昙华身边道路,此时从窗外传来一声巨响,窗外的密林中钻出一条火龙像是想要将愈压愈近的乌云撕碎。青木裕子循声望向窗外那是秘密据点的方向,发觉中共是计划在今日进行反击,震惊和自责中他捏紧了枪把。若是他能早点发现就好,不过在来别墅之前他已经让副官去通知佐藤将军了,希望将军可以逃脱。
他努力挤出一点理智进行思考,中共既然知道他们今日如此具体的安排必定是得到了可靠的情报,他盯着斐昙华心想:会是她吗?会是她帮助中共偷得情报的吗?她之前的接近是别有目的的吗?如此想着他手中的枪重新举起来,手指放在了扳机上。
斐昙华也被这爆炸声唤回来心神,她朝青木裕子走了两步没有理会她周围的火焰。平日里素来幽暗的眸子此刻却十分清澈,脸上带着红晕。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朗声叫着他的名字“青木裕子”,青木裕子即将扣下扳机的手指僵住了,他没有见过她如此笑颜,连眼底也盛满了笑意可在此番境地下却使青木裕子浑身冰凉。
斐昙华摇晃着又向他走了几步,柔声道“我爱上了一个人”青木裕子面无表情企图忽视突然加快的心跳,抑制不住的悸动。斐昙华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低下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眉眼,她的声音伴着火中噼噼啪啪的声响传到青木裕子的耳中。
他愣在原地无法动弹,她说“是他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斐昙华望进青木裕子的眼里,她的眼眶通红,泪水蓄满眼底,她用哀伤却又有平静的语调继续说着“我本已经死了,早在12岁那年就已经死了。是他让我又活过来的,是他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斐昙华提高音量,声音轻快“青木裕子是光啊,是我不敢奢望的光啊!”
火舌已经将她的裙摆吞没,头顶的房梁难耐火焰的灼烧发出阵阵呻吟。青木裕子举枪的手已缓缓放下,他伸手想拉住她。见到他伸出的手斐昙华笑了,泪水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她轻叹“真好,能重新活过来真好”
不知道她最后一声的感慨青木裕子有没有听见,或许他只听见了房梁轰然坍塌的声音。随后斐昙华就不见了,他再也不能看见她了。
那一瞬间青木裕子就像被夺去了所有的感觉,四周的声音消失了。他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听不见自己的嘶吼,重重火光染红了他的双眼,他不顾副官的劝阻,像一头发怒的困兽只想挣脱士兵们的束缚,拨开火焰寻找他心爱的姑娘。
天空接连着闪过几道闪电后突然放晴了,乌云散去太阳的光芒重新回到地面上,天晴了。肆意漫延的火让这个夏季更是炎热。大火烧毁了大片密林,烧毁了潘家的新婚别墅,只余下了残檐断壁和一片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