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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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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是那蟹青的色,泛出铁青的冷意,阳光缓缓淡了去,早已有了几分寒意。柳逸出门的时刻,辰时早已过了;他银冠束发,换了簇新的出门衣裳,一色红蟒锦袍,内衬了白色绸浃衣,腰间围着一条宽幅攒珠银带;衣履齐楚,人物风流。随身带着一名小厮,原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儿,名唤凡白,十五六的年纪,打小跟着伺候小侯爷柳逸的;一身青衣直辍,整齐衣裳,夹了包衣裳的包儿,预备了一道出门。
二人自后园迤逦行来,恰转到前府仪门口,此处正门五间,是前月刚刚整顿的,上面桶瓦鳞开,青色泥鳅脊;门栏窗槅,朱红的色彩,皆细雕新鲜花样;衬着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柳逸正欲走上台阶,却瞅着了那西番草花纹,于是想起件事儿来,索性停住脚步,半转过身来,一边掏着腰间系着的绣金荷包,取了香雪润喉丹儿噙了,又问凡白:“你前儿说东街上有许多摆摊儿的,便五百大钱,也可以买许多的小玩意。又是什么西番草儿花的珐琅瓷盒,又是大竹根雕的寿星儿;你们春纤姑娘闹着要了几次,我已是拿了钱给你的,怎么不见你买回来?”且不等回话,他又笑着转过身往前走去。
凡白赶忙快赶几步,紧紧跟着,笑道:“小侯爷,您忘了,前几日还叫我自书坊里买了好些传奇来,可耽了多少风险儿。且不说这个,又被指派着跟了尚书大人公子许公子去了一趟扬州。”柳逸道:“你这小猴狲,单管名堂多。也罢,许仕臻许公子的事儿可了了不成?”凡白笑道:“小侯爷说什么呢,奴才自然是了了事儿,将这事情全盘儿做好了,才敢回来的。”
柳逸笑道:“我倒并不知,他竟然对那海盐戏子才如此上心。那戏班子我们府里也曾叫了过来,我不爱听那个。倒是那雁卿扮相不错,眉清目秀的,也有几分动人之处。”凡白道:“我瞅着这许公子当真是多情种子。他对那位雁卿——上紧着呢。捧着怕摔了,抱着又怕化了。”说着扑哧一笑,又赶着两步上前,瞅着柳逸低声道:“那许公子没事只顾了念叨什么席子石头的,也不怕那个雁卿公子忌讳,奴才打量着那必定是打趣他做过戏子这事儿。”
“席子……石头……”柳逸纳罕道,“这算是什么?”心下猜疑,想了一响,才悟了,大笑道:“我知道了。”随即强抑住笑意,朗声念道:“‘我心匪石,岂可移也。我心匪席,岂可转也’,可是不是?”凡白笑着拍手道:“是了是了,正是这个话。说了老大一通,谁知道什么意思。”又笑着问:“小侯爷,究竟什麽意思,您可与奴才我分解分解。”柳逸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榧子,忍俊道:“这也不是什么好话,并不可告诉你的。”凡白伸了伸舌,嬉笑道:“也是,两个人一路上只顾着腻歪歪的,谁知道说什么好不好的村话了。临到别了的时刻,那眼泪水,倒留了那许大一缸子的数。”柳逸哈哈笑道:“呸,你这奴才儿,日前我还见你和谢姑姑房里的小丫头揣儿打牙犯舌着,看我告不告谢姑姑去!”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走来,正撞见了清客郝贤鹛与几个幕友自檐下而来。这郝贤鹛远远见了,赶紧远打恭笑问:“小侯爷这是去哪?几日不曾见您,也没好上后园给你老请安去。”柳逸见了是他,也笑着拂了拂手,却并不答他话,只是问:“郝公这几日在忙什麽?父亲呢?”郝贤鹛便知他怕与侯爷撞上,于是笑着道:“不妨事。侯爷此刻在正厅内,有客人呢,九王爷那里的路虞侯来了。听说是边疆上战事有些不好。故此……”柳逸也不等他说完,就忙着挥手示意他不必说了,笑道:“也罢。你自干你的去,我正要出门。”
因一向夫人叮嘱了小侯爷这一向出门只许坐车,故此角门外早已备下青蓬油壁车,马已套上。车子毂辘毂辘缓缓过嘉靖巷,转石头巷,三旋五转,等到了位于正忠街的神武将军府,太阳已经偏了。那侧门口看门的小厮见车过来,随即赶了上前,上前接了车笼。柳逸掀帘正欲下车,尚低着头儿,就听得户部侍郎屈程之子屈毂远远见了,就嚷道:“这会子才来麽?”柳逸跳下车,站直了身子,笑着道:“原来你也来这里。还有哪几个来?”屈毂笑道,“你不知道,邓将军自边疆上返朝回府,听说自塞外带了好些马来,都是极神骏极壮大的,故此邓鼎渊约了我们几个来瞅瞅。”柳逸笑着拉了他手,两人望府内走去,又一边笑:“怎么这会子回来?我听得说边关吃紧,金兵犯境,这一回二十万大军压境,主帅这时候班师回朝,却——”话尚未说完,就见那邓鼎渊自内院出来,乞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
屈毂见此,连忙笑着招呼道:“好呀!也不出门迎接迎接,你且在家里高乐罢。”听得屈毂呼之,这邓鼎渊才展了眉,笑道:“恰才有些闲事,不曾迎的。却不好意思。”屈毂笑道:“这些日子一向少会,听闻老世伯回来了,身上可康健?”屈毂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不过刚刚回来,事情添增了许多。又是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屈毂笑道:“赶明儿闲了,我给伯母请安去。”
柳逸笑着对两人道:“你们两个这些日子不见,怎么生分了许多。我也不问这些虚礼儿。”鼎渊道:“我们两个亲厚惯了,何必顾着这些虚文儿。”又道:“倒是你现在还骑马不骑?”既如此问,必定应了屈毂恰才所言,柳逸拍掌道:“我便知道你这里有好马。我自然是要的。”屈毂道:“也罢,我听得说你前些日子骑马闯了祸出来,冲撞了奉颀公主的凤驾。”柳逸笑道:“那一日却是我莽撞了,酒后也有些昏,并没有注意,正是误惊了凤驾。后被我父亲拽着在宫门外跪了半日,还得了九王爷说情,才算是了了事情。”鼎渊若有所思,叹道:“你们平远侯府自来与九王爷亲厚。”话罢,三人一道逶迤而入,凡白自和屈毂的小厮,一个名唤瑶儿的,一道自下房吃饭去。
却说转过西院,三个人自影壁转入,早已有丫鬟瞅见,早早上前打了帘子起来,三人一道进了屋,柳逸一看,原来那户部尚书第三子黄邦威、兵部侍郎儿子黎桧都在,又有熟识的几个妓女,一个名唤芸儿、一个名唤爱月,又是一个名唤爱香的。三个人皆丝杭州缵,翠梅花钮儿,金趿钗梳,打扮的雾霭云鬟,粉妆玉琢。这三个妓女见柳逸几人进来,赶紧站起来,花团锦簇地立着,齐齐行礼。
柳逸自来与那爱月儿熟,见了爱月儿,便上前携了手儿,笑吟吟地问:“可好久不见了。前去你那里,妈妈倒说你坐了轿子去了你姨娘家拜寿。我等了你半响儿你也不来。”爱月儿瞥了一眼,笑嘻嘻地道:“正是呢,那一日替我姨娘做寿,直到了三更才回得家来,妈妈说知,我就懊悔的了不得。”又说,“前日多谢你打发人送了香茶过来。”两个人只顾说着,也不坐下,旁边屈毂打趣道:“你们两人体己话可说完了没,过来坐吧。”
等大家一起团团坐下,就有媳妇丫鬟流水价送上菜肴来,又是一色朱红盘碟,器物整齐,另有鲥鱼、雪藕等时新肴果。鼎渊道:“你们瞅,这倒是打了南边送来的雪藕,就是跟那生辰纲的船儿一道带了来的,虽早是过了时节,翩也不知道哪里又弄来的,那刚刚到了的时刻,我一看,讶得了不得,竟有那胳膊一般粗细,因怕老,尝了一尝,味道却好,并不涩,粉粉的,也并不老。我哪里敢自己一个人偏了,就叫上了你们。”又道:“爱月儿、爱香儿两个弹琵琶极好,捡个新曲儿唱给我们听。”
两个妓女赶忙上前,笑嘻嘻地向一众人团团拜下去,又取了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齐声唱道:“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这壁众人一起吃着,恰听到此句,黄邦威笑道:“好了,柳逸,人家爱月儿怨你呢,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柳逸此时正在倒酒,不由一笑,却道:“一向听得说你与芸儿交好,她在这呆了这许久,也没见你亲近她,单管胡枝白扯我们。”听得说,那芸儿便走过来,倚在黄邦威身畔,笑嘻嘻地取了壶儿递酒。那两个妓女笑着继续唱下去:“心痒痛难搔,愁怀闷自焦。让了甜桃,去寻酸枣。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两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飐般来磕头。众人也正彼此闲聊着,柳逸不妨觉着有人扯着袖儿,凝眸一看,却是鼎渊。他凑了上前,低低附耳道:“我那边几匹好马,我们且去瞅瞅。”柳逸便知道他还有事儿找,于是两人推脱更衣,一道出了门,站在廊下。柳逸自来与他交厚,此时带了三分酒意,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可有事儿?若是今日人多不便说,闲了往我们那里去。”邓鼎渊长叹一声,皱眉道:“我们一向亲厚,此时我也不瞒你,这次我父亲回来,却是朝里有人弹劾,故此皇帝——”柳逸听得这话,诧道:“这可——难为了。却不知弹劾了什么?”邓鼎渊也并不直言,只是叹道:“拥兵自重的罪名儿,可是——”话又说不下去。柳逸道:“世伯这一晌便留京中了?”邓鼎渊道:“是。”柳逸道:“可知今日金兵重兵压境,你父亲又出了这样的事,可知难为了。”邓鼎渊道:“有件事情我倒是要你帮忙儿。”柳逸笑道:“你且说来,我也并不知能不能帮上忙。你知道的,从来我也做不得主,虽挂了个虚名在礼部,一丝半点的实权也不曾有的。”邓鼎渊笑道:“此事你必定是能帮得上忙的——”话渐说得入巷,却不防猛地里一声大叫:“可拿住你们两人了!”只见屈毂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现放着酒儿不吃,曲儿不听,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二人齐道:“没有什么。”屈毂并不肯依,还是黄邦威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柳逸出门的时候,自怀里掏了金制钟表,见科,凡白赶紧举了琉璃绣球灯儿,凑了过来,又以左手掩着,那灯光直透着琉璃射出来,明黄的灯光,扑扑洒洒,就是连青黑色的黯淡,亦冲破了不少。柳逸就着灯儿,细细看了一回表,方道,“快一更了,也罢……”
已是一更天了,天气寒浸浸的,凡白随身包儿里带了披风,于是取出来给小侯爷披上,两人坐了车,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