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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圣人犹有不能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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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谈结束。季汉使臣离开邓艾营,返往成都城中。
回程路上,大家一路无话。路途似乎变得更加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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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摇摇颠簸,谯周大夫腰间的玉佩竟然撞在车栏杆上,撞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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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谯周发现整个队伍的安静如此异常。这种沉默过于凝重,几乎有种不祥的意味。像在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滋养出怨毒的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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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沉默的人,都在将内心的伤处,不能与人分享地,独自演绎成血海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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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周明白,一件记录于史册的、天大的屈辱交易,已于方才完成。他不知其他人心中详细;但他内心实在是空得发慌,必须和谁聊一聊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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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尚书仆射张绍策马行在他身边,只闻马铃声,不见人声。
谯周拍拂着车栏,随意叹息着说道:
“不管怎么说,总算完成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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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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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周只好呼名:
“张大人,今日看邓艾的军营,可见来势汹汹。令人震惊啊。”
其实谯周是个文臣,并非很懂得观行军布阵。但他不得不多说些话,打破身边这难以形容的铁一般的沉默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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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蜀地……能从此保住平安啦。”
谯周越说话,越觉得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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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无人应答。张绍越过马头望前路,面无表情,如同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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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如今终于回过神来,他做错了一件事。——不该说话。
整个使臣队伍里,只有他在出声。所有人都凝重沉默。这竟显得谯周有几分轻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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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种哀痛和沉默并非针对谁,然而此刻,“不知忘国耻”“竞做投降之臣”的阴影笼罩各人。这恶名压得人不敢做声,自羞得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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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周叹了一口气:
“陛下他如此安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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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周想说“圣明仁德”。却觉得这句话太戳心,讽刺之极,说不出口。
亡国之哀,自递上降书始。他们是第一批最真切感受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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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沉重的凄苦,任何人都难以独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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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听见“陛下”两字,如同死人一样的张绍才转动眼珠。慢慢靠近车撵。
“谯大夫……您如何看待邓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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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周忙接住谈话,絮絮说道:
“那位邓艾将军?——今日见来,十分阴沉狠猛啊。”
“只怕打起仗时,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吧。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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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周眯起眼睛,捋须道:
“他曾经数度赢过咱们大将军(姜维)。是不是?也算咱们季汉的宿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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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绍没有应声。他在马上抬头,望着天。许久才另道一句:
“终于被我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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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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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绍咬着牙,声音变了。
谯周坐在车上仰望他:马上的张绍眉眼被头盔挡住,表情全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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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大夫,您仔细看过那个男人的双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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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飞快坠落。竟是两滴眼泪无声地往下滴,沾湿了张绍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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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绍的声音很模糊:
“想到我阿遵……就死在那个男人的手上。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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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谯周一拍车栏,这才反应过来。张绍与邓艾,有杀亲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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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中的阿遵,是不久前战死在绵竹的季汉将军张遵。
张遵,是西乡侯【张飞】早夭的长子【张苞】的孩子。而张绍,是张飞的次子,皇后张氏的哥哥。
阿遵是张绍眼看着长大的亲侄。不多久前,为了抵抗从天而降的邓艾大军,这位侄子领军血战绵竹,挥洒张氏一脉勇武的血,在战场上尽忠奋命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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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在马上的张绍流着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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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我来此行。只是因为要忠于陛下。这是父亲从小教育我们的……“
“今天见到邓贼,想到这恶汉,就是在战场上杀死我侄子,杀死丞相家最后血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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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次都忍不住想拔刀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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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绍说得情真意烈,谯周不由神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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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绍低头望来,眼中血丝通红,神色如醉:
“夫子。你从前在朝堂上侃侃而谈,说献国是最明智之选,那时舌战群臣,何等风光——”
“你讲说的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陛下选我行事,我不可违。陛下还活着,我就要留一口气下来,陪着他护着他。”
“可是……夫子。我现在却困惑了。圣人之言真的是这个道理吗?——”
“如果您爱慕的孔子,孟子,老子站在这里。也和你我一样,国之将危;他们真的会做这种主张吗?——”
这种问话直指诛心。张绍血红的眼眸凄楚阴沉,虽然望定谯周,却并不真的在等一句答话。——此时此刻对谯周这样发问,已是很鲜明的针对了。
谯周一身冷汗。
他镇定片刻。摇头,低声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
“圣人……也有哀痛不能言的时刻啊。”
张绍死气沉沉地盯着谯周。剪如“一”字的唇须微微一动,似笑,又带着些嘲讽。
“这世上还有圣人吗?”
“不过,幸好……我们现在都还活着。”
听到张绍如此感叹。谯周点头复议。
“是啊。”
谁知张绍接着却又说:
“我现在觉得自己,连做人都不配。——怎能不庆幸自己还活着?”
“否则,如今有什么脸,地下相见父兄侄子?”
听到张绍的话,谯周一怔;
雅夫子再次明白,自己真的不该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