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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圣人犹有不能言】中下 ...

  •   谯周和张绍领队归来后,由谯周前去觐见回报。

      这是举国一等大事,故虽然队伍进城时天色已昏,谯周还是第一时间被请进宫里。

      谯周对于皇宫并不陌生。但今日走入,或是心境变化的缘故,总觉得皇宫里格外凄凉。

      处处灯昏影暗。毫无生气。空气中弥漫着焚烧杂物的气息……

      那种凌乱无力的感觉,从各种细节里展现出来;这座皇宫如同整个季汉帝国,呈现绝望而疲惫的气息。

      小宫人前来引见。三五个宫侍随一个太监走出来。

      因为光线暗淡,谯周只觉得眼前一个赭红色的人影朝他遥遥款款行来。唯独迎面而来这人,有几分生动的妖气。

      “夫子,辛苦了。”

      听到这个尾音微微上挑的说话声,谯周顿时暗暗皱眉。

      他听得出这是谁:——蜀宫宫人三千,偏偏是这位出来,引谯周去会见皇帝。

      “唉。见过黄公公。”

      ……

      来者是黄皓,历史上恶名卓著的太监。

      有人说:慢看三国早,便是把中华历史上千年排开来,梳理出十大奸臣太监,黄皓也稳坐其中。只怕还要独占三甲。

      他是季汉皇宫里,皇帝刘禅最亲信宠爱的太监近侍。——这个没卵的男儿镇日出没皇宫内外,替刘禅传话办事。坊间传闻他日日在刘禅耳边吹风,妖言惑众。

      季汉文官武官,但凡清正出身,没有不厌恶他的。

      ……

      “好久不见呀,夫子。”

      这一声,虚伪的惊喜,装腔作势的亲切,冷冷的傲慢,揉得浑成一腔。如蛇吐信。

      黄皓慢慢走到灯光近处来,似笑非笑地俯看谯周行礼,嘴角笑吟吟不止——

      这阉身材中等,因是太监的缘故,一张脸上光滑细嫩,没有胡须,看不出确切年龄,竟如同方三十出头年岁。

      他五官无奇,模样勉强算得清秀。细眉下,一双眼睛惊人地修长;又因为视力不太好,常年眯着眼睛,更让这张清秀的脸上浮现一丝阴沉。

      “夫子请随我来。”

      ……

      长长的走廊,仿佛永远也走不完。阴沉似凭空走进噩梦。

      谯周拱手,跟在黄皓身后;眼望此人宫衣裙摆动,走路竟完全悄然无声。

      “夫子呀。咱们也有多久没见过了?——咱倒是一直都很想念您,还常常和陛下提起您。”

      黄皓声音细细的,从空气中飘来。听见,如同蜈蚣钻进了耳朵眼。

      “夫子为何不和我说话?——哦,夫子刚刚立了大功,怕是已经很累啦。”

      黄皓嘻嘻地笑起来。

      谯周又暗叹:连这太监也来嘲讽自己。

      “黄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呶,陛下邀请您私议。所以咱们需往这皇宫的深处行走——……是啦。夫子第一次来,皇宫这么大,简直会迷路,对不对?……也就只有我们这些粗贱的奴婢,天天走得熟,才能闭着眼睛也不走错。”

      黄皓竟像是在炫耀。

      “还要走些时候,咱怕夫子烦,一路说些话给夫子听,好不好呀?”

      谯周哪里能说一句“不好”?

      ……

      黄皓带领谯周深入皇宫。待进入一道门后,其他的小太监立住止步。黄皓瞧也不瞧他们,径直往里走。谯周只得跟紧。一路剩下他们两人,一后一前。宫里安静,谯周独听见自己玉佩带扣相撞有声。

      黄皓行步匆匆,没有足音,衣袖兜风。他如同背后生眼,每当谯周有些跟不上的时候,脚步便会放缓些,等谯周跟上。

      他们走得不慢;谯周额角早已汗水涔涔,黄皓却连说话气息也不喘,依然细声细气说道:

      “夫子。今天你们出发后,陛下一直把自己关在偏殿里。大家都很不安。虽然手里做着事情,照常各般打理,心里其实都等着你们的消息——”

      这倒是说得真切。

      “而我呢,也不免手忙脚乱,慌脚鸡一样。一不小心,还杀了一个人。”

      “!”

      谯周忍不住抬眼望黄皓:

      杀人是一件大事,何况皇宫重地。岂能如黄皓说得这般平淡。

      谁料一抬眼,黄皓正笑眯眯地回头等着他,两人一对视,黄皓笑眼眯成狐狸样:

      “嘿嘿。这事要从头说。夫子爱听,是不是?”

      “今天白日里,被我看见有宫人偷了珠宝要逃跑。——咱就想哇,这怎么行?这不是不忠不孝不义了吗?”

      “所以咱就抓住了那个宫人,恨得捡起烛台来,打在他身上——不料那几下打得重了一点,他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死了。”

      “这点贱命,也敢来偷陛下的宝贝。你说好笑不好笑?”

      黄皓说到此节,竟真的“扑哧”一笑。谯周听来十分心寒。

      一个人挨打致死,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随随便便就死了”。想象那情景,大约也是狰狞凶狠,触目可惨。

      黄皓又接着道:

      “哎!我知道这是一件重罪。这个时候还杀人,那是千万不行的。”

      “咱丢脱了烛台,擦了擦血。收拾起地上的珠宝,找个木盒装起来。心里是早早做好准备,要去负罪领死啦——”

      “哼!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有人跑去告诉陛下,陛下也立刻就知道了此事。”

      “他果然召我去。我连血衣也来不及换。陛下要问罪于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咱认定陛下是要杀我,结果一去,他却居然……把那些珠宝都赏赐给了我!——”

      谯周不由一怔。

      黄皓说不出地得意洋洋:

      “陛下还赞我,说我是一等一知道忠义的人呢!”

      他又“唔”地一笑,用袖子假意掩口。

      谯周那发怔的样子,十分衬他的心。但黄皓这笑里也有几分心虚。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分明是说了一番谎话。——与刘禅真正的对话,他历历在耳。

      【你留下这些珠宝。准备逃命去吧。】

      “陛下,奴婢不需要珠宝。奴婢想陪您去洛阳。咱终于想明白了……”

      【不必如此。】

      “陛下! 您听我说……他们都看错了奴婢。”

      “他们都以为臣是一个小人,凭您的宠信为非作歹!可是臣想做一次忠臣哪。臣不像那些贱人,臣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臣要为陛下尽忠一辈子……”

      黄皓喋喋不休,越说心越热,血越沸腾。好像自己果然一腔忠怀不二,竟比那传说中义薄云天的好汉也无差。

      刘禅只微微一笑。

      【黄皓,你不该去洛阳。】

      “陛下——!”

      黄皓叫了起来。

      【你是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朕以后……将何等无力?】

      【跟着朕去洛阳,到时候多少人恨你,多少双眼看你,只怕你的命会比我短。名会比我恶。……】

      刘禅顿了顿,轻轻一摆手:

      【趁现在逃走吧——我心里,希望你活下去。】

      “……”

      黄皓目瞪口呆。他伴着皇帝二十余年。这位皇帝素来待人温厚,与其他贵族相比,这九五之尊反而更把他当人看,竟是他最亲的人。

      模模糊糊,身为太监,对于自己的君王,总有一些真心感情。

      如今听见这话,虽然说得平平淡淡,但声音落寞得令人心惊;黄皓听得无比凄凉,浑如大厦将倾,再没有一寸地可依靠——

      他是他的陛下呀!他是他眼中,九州万民唯一的、名为“天子”的主人啊!

      黄皓忍不住心里一酸。突然跪坐在地上,咿咿地哭了起来。

      “陛下呀!”

      “陛下,您是个好人哪。”

      ……

      刘禅望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黄皓以为刘禅还要说出什么来,忙擦干脸孔,伏地跪等。

      等了大半天,刘禅终于慢吞吞说道:

      【保重。】

      黄皓一怔,心里空荡荡。他幽幽想了半天,竟含恨而去。

      ……

      然而此刻,在谯周面前,黄皓兀自还要挣回面子:

      以他那浅薄的见识,想撒个谎,既卖弄皇帝对他的偏爱,又要给自己脸上贴金,竟编出一个“忠义受赏”的美名。—— 也不知真能骗住谁。

      他们一面说话,一面进一处内室。这里早点燃烛灯,置好座位。主堂上卷起竹织帘,重重垂下锦纱幕,幕后有座与屏风,昏昏暗暗,看不出屏风后面通往哪里。

      “夫子便在此等一等吧。陛下大约正在中庭静坐片刻。一会儿就过来。”

      “学生先为夫子奉酒,润喉,如何?”

      黄皓笑着,脸凑近过来。他一直执意不叫谯周“大夫”,却唤“夫子”,此境此景,实在刺耳。自然是故意为之。

      而听到黄皓口中“学生”这个自称,谯周更是如同银针刺喉,苦不堪言,深感耻辱。

      ……

      誰能想到,黄皓居然真的做过一段谯周的学生呢?
      黄皓做过谯周的学生,那是谯周在蜀中开设学堂时的故事了。

      这位学者夫子以治学办书院,门下广收弟子。开堂宣讲天下道理,阴阳变化;也有为季汉蜀地吸引培养青年才俊的意思。

      突然有一天,并不起眼地,座下不知怎么多了一位年轻的,细长眉眼的清秀男子。

      这个男子低眉顺目,本地口音,随身只一个小童。来听讲时素衣便装,并不带书籍笔墨。逢人自称“黄白君”,——听到这个名字,在座同学没有不掩口偷笑的。他却神色自若,浑然不觉。

      这位“黄白君”平日不参与学生们之间的谈论,交际。对谁都是笑吟吟的,敷衍打诨躲过。

      他原本并非资质出色之人,散座在百十来个弟子中,谯周也不在意。

      但此人每天听课十分仔细,专注远非别的学生可比;

      最让人意外的是,此人供奉的礼物丰盛大方,阔绰得令人惊讶。不但每次都不空手,连带给各位弟子也常有薄礼。

      简直是一位如同狐仙般的人物。

      “是哪位豪门的子弟吗?”

      谯周很是惊奇,嘱咐学生去问询。

      “啊哟!这可不能说呀。”

      这位“黄白君”甚是得意,却弄玄虚一笔带过,不肯实言相告。

      他依旧回回来听讲。平日谈吐更加谨慎,神色过分恭谦,小心翼翼,说不出哪儿奇怪。身份一味神秘——

      当然,他就是乔装打扮,来偷偷听讲的黄皓。

      谯周终于好奇不过,又担心此人是曹魏或孙吴的奸细,于是某日拦下他,也不问他身份,只问他讲习的东西。

      雅夫子甚至开玩笑逗他,说如果他答不上问题来,就不许他继续听讲。

      直至此,黄皓脸上才有了一些惧色。眼睛乱转,于是奋力做答。

      不料这一试,大大让谯周意外:

      黄皓看似平庸,独独记忆力十分惊人。他每日在课堂上,其实听不懂谯周的话的意思,却能硬着头皮,照着字音一字一字不错地复述出来。

      谯周问他问题,他是这样回答的:

      “夫子问的,是不是某天某天下午说的那段?那时夫子穿青灰色衣服,喝了一口茶,并没打开书,捻着胡子说道:天下有道,启德在望……”

      竟完整复述一个场景出来。

      那时节若谯周打了个喷嚏,黄皓也就描述一个喷嚏;若座下有谁插嘴,又被谯周表扬,那段对话也会被黄皓惟妙惟肖学出来,一字不错。

      谯周啧啧称奇。笑着放黄皓回去。第二天,这位便没有再来。

      谁料,隔了三五日后,黄皓又回到学堂。居然开始对谯周提问,——问的,都是从前提到过的学问。

      黄皓一面问,一面两眼望天。看那神态,果然又是在背书而已。

      他对谯周甚至嬉皮笑脸:

      “夫子英明,瞒您不住。我正是代人听讲。——夫子是个福气通天的人呀!”

      “还请回答我家主人的问题。”

      谯周对黄皓苦笑不得,但他带来的问题却问得十分精妙。

      这位未见之人,点到的都是谯周学问里的务头关键。

      一问一答如此反复,犹如对弈,渐渐将谯周的天命论和相物论梳为一个体系。最后问题越来越深邃,连谯周也要慢慢思考一两日,做足考据,方才能作答。

      也为难黄皓每日来蹲守,居然能轻松地把谯周满篇大论都背下来。一字不错地往来复述。

      不过最让谯周惊奇的还是黄皓这小子——此人背诵起圣人言来,千言万语洋洋洒洒,多么精妙的论答也是过耳不忘;偏偏一点儿也没有被圣人言行熏陶养德。依然是那诡诈的模样。

      天下竟然有这等人,把令人震耳发聩欲聋的圣人道理,与锱铢算计,杂文俚语一般死记硬背。心硬得智慧海过而不沾一滴水,圣贤天火焚而不烧一毛。

      真个也是顽强之极。

      ……

      那之后不久,终于有一天,黄皓前来跟谯周告别。作答最后一问。

      “我家主人如此,实在不得已——”

      黄皓脸上掩不住的洋洋得意。

      “他很欣赏夫子。赞叹不已。只是……不能亲做夫子的学生。”

      “不过,夫子之学说,已传深宫,入我主之圣听,夫子应该很安慰吧?”

      谯周这才知道,背后问答的人,竟然就是青年皇帝刘禅。

      ……

      “我曾做过夫子的学生。可惜,夫子大概早就想忘记了吧?……”

      黄皓阴惻恻地笑道。

      “夫子又哪里知道,往来宫中背书的那段日子,却是咱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呢?”

      黄皓虽笑,眼神甚冷。他犹记得自己兴致勃勃地暗示身份时,谯周一时没有忍住,流露出来对太监的厌恶。

      黄皓是个记仇记到骨子深处的人——

      “咱,是忘不了夫子您的。”

      “陛下总是说我这个人呀,好也好在记性好,坏也坏在记性好。”

      “可是什么事情经历过,我这脑子就是想忘,也忘不掉呀!”

      他眯着眼,不断回味那些伤害过他的片段,用这种自戕,把自己变得越发锋利无情。

      “在夫子心里,我黄皓只怕连个人也不算。夫子您天天教的,都是如何做好君子,做伟丈夫的大道理。”

      “如今……夫子做了投降的君子,姜维做了无能的丈夫……”

      “我们这些【卑鄙小人】,却以何自处好呢?”

      黄皓嘻嘻笑道。

      谯周合袖静坐,岿然如山不动。不理会黄皓的挑衅。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有一个弟子,才华出众,名为陈寿。

      陈寿性格刚毅,与黄皓同堂时,不知为什么,竟像前世与黄皓恶缘;

      唯独他与黄皓发生过好几次口角争执;不但将黄皓的礼物扔掉,更凭着武功叫黄皓吃了些苦头。有几次陈寿甚至拔剑,在学堂外追着黄皓,想杀伤他——

      “听他说话太气人,活脱脱一个小人心肠。没见识还自负,嘴又贱,我实在忍不了。”

      谯周私下问询何故,陈寿梗着脖子,怒道。

      如今,谯周到有一点能理解这个学生了。

      ……

      天色整个黑暗下来。

      黄皓听见远处一声隐隐的铃声。心知这是皇帝刘禅静坐完毕,快行来了。黄皓收拾裙摆,起身要先告辞。回看谯周抿嘴沉默,低眉不语,心里竟忍不住妄自狂喜:

      “没想到,我黄皓,竟把天下学问第一的夫子,给问住啦!”

      他站在谯周面前,望着夫子雪白的发须,遥想起当年学堂上,夫子犹有黑发,意气风发的神采,不由暗暗发怔:

      “夫子只管讨厌我好啦。我却终于了了心愿——总想能再见一见这位夫子,说几句我自己的话。……可真说出来了以后,又有什么意思呢?”

      又想:

      “陛下专让我来接引夫子,又空下这些时间——陛下早就知道我有这心愿吧?……”

      “唉。陛下也真算体贴。连这样的小事都给咱做人情……”

      “咱这辈子,却拿什么去还?”

      黄皓眯起眼,自然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明日天未亮,他就将逃出宫去。

      望着沉默镇定的谯周,他心中一动,慢慢弯下腰,将手轻轻搭在谯周的肩头上,柔声嘱咐:

      “夫子。陛下就要来了。学生要先离开一步。”

      谯周哪里理他。

      黄皓假意殷勤,细细拍抚谯周的肩膀:

      “夫子,作为旁人多说一句。您给陛下,选了一条好狠心的路呀。结果……瞧瞧……”

      黄皓收了手。

      “您这肩膀上,连一丝灰也不落。不觉得太轻了吗?”

      谯周突然如坐针毡,瞳孔放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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