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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圣人犹有不能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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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黄皓离去后,这个世界回复了宁静。
谯周跪坐许久,耳鸣心怅。
半天,突然听见帘后有个声音:他抬眼望,在那重重灰帘后,皇帝刘禅的脸出现在光影间,被纱幕的柔光晕染,模糊如同梦幻。
刘禅正静静地,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陛下!”
谯周忙叩拜。他走神太久,竟连皇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
“久等了,光禄大夫。”
听到刘禅称呼官职,谯周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刻,他们还能君君臣臣,已是奢侈。
“今日应该很顺利吧?——所见所闻,还请光禄大夫细细说来。”
重帘后,刘禅如同一个灰色的影子。慢慢走到王座席,捋袖坐下。端坐的身姿正同神像。声音温柔如云霭。
“诺。”
……
谯周细细说完自己的所见所闻。刘禅在帘后静静听,偶尔问道一些细节,谯周边答边叹,不知不觉,将心中的郁积吐露出来,将所思所想也一并倾诉。
等到说完时,他发觉口干舌燥,倾吐完所有思虑的自己,反而像一个不完整的容器。
“如此,很好。”
刘禅在帘后动了动手,有宫人为谯周端上蜜水。
“光禄大夫,最近你还夜观天象吗?”
刘禅突然问。
谯周放下杯盏,徐徐道:
“陛下。臣老迈昏花,心神涣散啦。只怕虽观望天象,却再解答不出什么人间事来——”
谯周这话说得凄凉。他是观星算命的高手,与当年的诸葛孔明不相上下。
无论当年劝刘璋让权给刘备,或者推劝刘备登基称帝——谯周都曾以星象天命来上述奏表。深得诸葛亮的青睐。
刘禅低头,轻声道:
“人心比星辰难解。这说得也没错呀。”
“如今,不必回头看,无谓向前看,也无需抬头看——”
“脚下,只有这一步了。”
刘禅这种平静,让谯周心里暗暗惊叹。刘禅的声音举止,竟是这座皇宫里,唯一平静如初,丝毫未动摇的。
人主之弘然无情。居然能到这个地步。
谯周伏拜:
“陛下所言甚是。这一步走出去 ,是顺应天命,是万民之盛德……是您宽爱黎庶的圣恩浩大……”
“不说它。”
刘禅简单地打断谯周的话。声音平静如水。
“是,陛下。”
天下居然能有这样的人。谯周再次暗暗感叹。
虽然多年来的天命之论中,谯周暗暗期待的,正是这样一位漠视人间荣辱,而廓然天地外的“外化之君”。但亲自经历劝降、投降这一遭后,谯周心里疲倦不堪,反而不忍——
只作为使臣,便已经颓萎得难以自持;
眼前这位帝王,即将失去他的帝国,内心将何等悲伤呢?——
不,谯周此时宁可相信,这位天子不是人类等闲。这种想法反而会让他舒服一点。——也只有一个如同天地般无情的“空圣大人”,才能如此平静地完成一切吧?
但是,帘后这位天子,真的没有一颗人之心吗?
回忆起今日所见张绍的眼泪,那种火辣辣的屈辱感焚心而起。让人胆战心惊——
谯周并不掩饰自己的哀伤:
“陛下。天命虽如此,其实很可哀啊……”
“光禄大夫。已经走出这一步。这就很好。”
刘禅的声音很冷漠。却始终有一种莫名的温柔。轻抚着人心口。
“接下来,该朕登场了——”
“陛下!”
想到未几天后,这位天子将出城亲自投降;谯周跪倒在厅中。他的手臂无力地撑住身体,掌心传来一阵阵发抖。口呼圣名,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浩瀚的天命论突然如同纸上谈兵。
谯周突然明白,身而为人,以天之大道的眼去望空一切,以人的身份,去追随天命的轨迹,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屈辱。恐怖。生死。无穷无尽地怀疑。
那种好像看穿天下流势的自豪,被人间的目光击打得粉碎。
一旦真正发生时,才知人间事之可畏。 “叛国“”背弃先祖”“丧绝忠义”“苟且偷生”……万民口舌标尺,量得荣辱一寸寸炮烙身心。
自己所主张的一切,难道,不是离圣人之道,离人心所向越来越远吗?
刘禅慢慢起身,抬手道:
“光禄大夫。起来吧……”
“朕已经准备好了——”
“陛下!!臣……臣……”
谯周脱口挣扎道,霎时浑身冷汗。他仿佛有一句什么特别要紧的话,模模糊糊在心头,拼命要喊出声来。
然而,齿舌俱在,那句话却空空寻不见。
透过重纱,谯周突然看清了刘禅的身影。这位皇帝穿着常服,眼睛静静望着他。刘禅的身影仿佛扩大无数倍,他这仁穆的模样神态,莫名让人想起先皇刘备;只是这双眼睛冰冷清澈,不笑自威,让谯周冷汗不停地流下。
刘禅望着谯周,似乎有些怜惜:
“天气转凉了。你却流了这么多汗呢,谯公。”
“没想到,打仗那么艰难;投降却这么顺利——”
“司马昭一定会很感激的。”
刘禅又淡淡说道。
“陛下!……臣……”
臣岂是为这种小惠而卖国之人,臣岂为乞饭谋禄于偌个司马昭?!!
谯周心口气血翻涌。立起身子要辩解。
刘禅怜悯地望他,似明知他说不整话,先打断道:
“爱卿。你与朕各有各的不自由。”
“纵有最精妙的口才……”
“难道能跟天下人,一个一个去辩论?”
这句话,莫名说到谯周心深处去。这几日的一切不过是个开头引子;他突然看见高悬于天空的天命如何仆落于凡尘间,惊起漫天烟土。
未来的宿命以最真实的剪影,清晰地展现于自己眼前。
除去玄奥色彩,分解成一件件小事的天命啊!犹如一路洒落铁蒺藜,等人赤脚踩上去。
多少恨!多少不如意!
多少身为人,不得不怯,不得不羞耻之情!
谯周双手无力,颓然俯倒在地。他悲哀的发现,这一日,至此,他最想对刘禅说的那句话慢慢现形,居然是这样十个字:
陛下,臣知错了。臣后悔了。
他的心底酸热不止,如汤沸滚。这个“错”字胜刀,一刀刀剔开谯周所有的平静。
“光禄大夫,你怎么了 ?”
谯周低头,握拳。颤声道:
“臣,……忍不住想起当年,初见昭烈皇帝。”
“臣一片赤心,为汉至此……实在心如刀绞。”
簌簌。有泪滴落在他枯皱的手背上。谯周的真切心意快要满溢出来。
“臣有愧于先帝!臣有愧于诸葛丞相!臣有负于陛下!……”
“……我竟为陛下,选了一条如此艰辛的路啊! ”
谯周老泪纵横。哀声长哭。
不知道为什么,刘禅眼里那种怜悯的表情消失了。
他坐回到王座上。慢慢坐正。手指轻轻敲弹着扶几。静静听着老夫子的哭声在厅中回荡。
半天,刘禅才慢慢道。
“这是非常要不得的想法。光禄大夫。”
“!”
“这条路,是朕自己选的。你只是身为臣子,服从天子之意,为朕尽忠而已。”
刘禅声调冷冷无情。
“……陛下!”
谯周满心的哀痛亏堤。他将刘禅的话理解为这位温厚仁醇的君主,直到最后,都不肯让他担负分外的羞耻与沉重。
这样一位慈之君,这样一个仁之世,破碎在即了。
他泪眼昏花,看不清楚暗夜中的刘禅,却从没有过这 样的感觉:
眼前这位君王,徒剩一个影子,其实早已不在。
刘禅已经独自一人,离所有人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