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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宿命转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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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新景,万物生发。伴随着天气回暖,路旁的新绿一点一点地渐渐破土而出,一不小心就蔓延成了一片葱茏。
对于刚从严寒冬季走出的人来说,春日的午后或许是让人觉得最舒适的时候。春日的阳光没有那么猛烈,却足够温暖身体,也能一扫漫长冬季沉积在人身上的浊气。如能喝点温酒,平躺着晒晒太阳,那就是再惬意不过的享受了。可这种享受,今天守在官道上的这两人显然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你说,兄弟,为什么呀?大人为什么让我们每天轮值在这里守着?虽说这里可能就是某些人刺杀——”
“嘘——”另一人小心瞟了一眼平静得格外异常的官道,“别说!”
“怎么不能说呢?这件事,不是早就传开了,大家也都知道了啊。”这人较另一人看起来年岁较小,他虽然也时时注意着官道,可明显没有另一人那么谨慎认真。
“是谁都可以说,但谁也得自己管住自己的嘴!咱们现在是在一起执勤,你可别把我拖下水!”
“不说就不说呗。”年岁较轻的人漫不经心扫过路旁的新草,“可是,最近听说早就没有人往这边走了,大家心眼都亮着了,谁会来这里触霉头?”
“我们只管站好这一班,等其他人来换班,其他的,少说少提。”
说着,另一人看着空空静静的官道,突然皱了皱眉,然后将身旁人拉了拉,二人从官道旁的大树底下走出来,接着,那人突然趴向地面,将耳朵趴到了地面上。
“喂,怎么了?”年岁较轻的人立刻也收敛了玩笑,一本正经地看向同僚。
“你听听。”另一人示意年岁较轻的人也趴向地面。
年岁较轻的人立即趴下,惊道:“有人来了?”
“是马蹄声。”另一人也道。
“而且不止一人。”年岁较轻的那人神色也变得严峻了。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从地上站起,顺手整了整身上的官家制服,然后全神贯注地看向了一个方向。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扬鞭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这似乎也暗示着,来人离得越来越近了。
两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屏住气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们终于看见了路的尽头出现的两匹白马以及马上的骑者。
来人是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五官很出色,但是,其由内向外散发的气质似乎更加令人屏息,那是他们终其一生可能都绝不会碰上的人,但今天,却让他们一下子遇到了两个。因此,他们就那样楞在了原地。
直到“哒哒”的马蹄声突然停下,两人似乎才恍然回神。
女子靠近两人,俯低了身子,笑着朝两人问:“你们两位,站在这路中间,是想拦下我们吗?”
女子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唇边含着一抹笑,带着绝对的自信飞扬和微微的玩味。
还是年长的那人先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所在,向后退了几步,道:“抱歉,你们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这段路,从不久前,就不再允许人通过了。”
“哦……”女子右手抵着下巴想了想,“是你们的长官下的命令?”
“是。”年长的那人答。
“是因为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吗?易太后他们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阻截?”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会知道就在这里……”
说话的是年岁较轻的那人。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另一人给瞪得不敢再开口了。年岁较轻的人只得暗悔自己的冲动,默默退到另一人身后,目光有些期待地看着马上的女子。
“我猜的!”女子毫不思索地眯眼笑道。
“啊!”年岁较轻的那人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一声,他本以为会从这两个不同寻常的男女口中听到更多的消息了。
年长那人似乎也诧异于女子玩笑般的话语和久久回荡的笑声,他怔了片刻,恭敬地抱拳执手道:“总之,还请两位改道。这里不准有人通行。”
女子又低低“哦”了一声,然后却又突然长长一叹,看似自言自语地道:“你说,这里的长官下了禁令,不准有人再从这里经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他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才保护着现场?难道其中之事真的没那么简单吗?又或者,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但是,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以后吗?这件事总会结束,胜者和败者也会分明,现在也说不定到底是谁……诶,可现在他就不让人过了。”
女子以带着点赌气和若有所思的话结束了她的低语,而且,当她最后的话音落下时,她的目光恰好不偏不倚正对上了她身边的马上男子。
两人立刻醒悟,原来这女子所说的这些话全部是对身旁的男子说的,不知怎么的,他们心中突然泛起了隐约的不悦,但他们不敢表露,因为,女子身旁的男子似乎更让他们呼吸不过来。
“他是不让人过,可是他不会知道,”男子似乎是为了强调“不会知道”四个字,刻意停顿了片刻,才道:“我们经过了这里。”
“咦——”女子惊奇地看向男子。
可在场的另外两人却突然惊觉一阵寒栗从背后升起,这个如月夜般清冷贵绝的男子刚刚说了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却听女子又笑着道:“那他们怎么办?”
女子的话让两人更觉不妙。两人再次后退了退,离二人和他们的马都更远了。
“你说怎么办?”男子竟然微笑着向女子征询意见。
“我看,就这么办吧!”
女子冲离得远的两人眨眨眼,只是那两人刚听到那样的话,几乎根本不敢看向她,自然也没能看到她眼中自始至终未曾消退过的玩味。
“驾!”
这马鞭扬起的声音这么响,力度这么大,她……他们到底准备怎么对付他们啊?两人心中惶恐,几乎不敢睁开眼,只好闭着眼仓皇地向官道旁的森林跑。然而,不等他们跑离官道,一阵强烈得如同疾风般的风势便猛地从他们身旁刮过,掠地而去,直向前方,伴随着女子清亮而高亢的大笑声和话语声。
“哈哈哈哈……他们的确没看见我们经过,自然其他人也不会知道了!”
“或许他们现在都还没有睁开眼。”
接着是男子也明显带着笑清洌声音。
“那我们前路无忧了!”
“哦,你觉得谁会挡在我们前面?”
“……或许……是风吧……”
“……不……是云……奇特的云……”
“哦……或许也是云……”
……
二人的声音终于随着风消散了。
傻傻站在官道旁的两人这才睁开眼,广阔的官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两人不由按着心惊,默默对视。管它呢,就像他们所说,他们是真的没有看到有人经过这里。
——
当叶苏将水壶递给周成衍时,早已预料到了会被他再次拍掉。因为这样的情况,在过去的数天中,每天都会发生数十次。但叶苏还是坚持每次都将水壶送到周成衍水中,然后看着周成衍毫不留情地当面拍掉。而每次看到被拍掉的水壶,以及洒落一地的水,他也会低低说一句,“可惜了。”
叶苏知道周成衍心中依然存在着不满和积郁。因为,无论如何,他也还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少年。他要冷对,他要发泄,那就让他着好了。叶萧这样对叶苏说,叶苏也便坚持这样做。
“可惜了。”
叶苏再次低低说完这句话后,沉默地将水壶捡起,然后,他走到周成衍另一边,悄悄坐下。
如今的周成衍又成了黑脸少年的打扮,同他进入葳蕤苑时的伪装几乎一模一样。易太后第一次见到这样装扮后的周成衍时,她沉默地看了周成衍很久,周成衍同时也紧紧盯了她很久,直到易太后回身,看向了侍立在一旁的叶萧,“原来,你就是这样藏起了他。”
叶萧自然没有回话。
但是,周成衍却立刻道:“原来,你对一切早有安排。”
包括去雾州,也是你的计划之中吧?如果你不离开盛都,又怎么能让楚顷安心来反你呢?
“对,我的确早有安排。本来,我离开盛都之时,也是打算把你带离的。只不过,你自己先偷偷跑了。”
相比在盛都,或者在其他任何地方,这对异于常人的母子,在几乎可以称得上逃难的途中,似乎有了更多交谈的意愿,也有了更多的交谈。
周成衍压抑着心中的厌恶,继续道:“那你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既然早就窥见了先机,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现在为什么却反而要将自己隐匿起来,而不是直接回盛都拿下楚顷?
“你看不懂我现在为什么这么做,那说明你还很稚嫩。”易太后也毫不留情地继续打击着周成衍。
“这不是你弄权的理由。”周成衍想着那些以夜天凉名义所发的宣告,奇异地是,他竟然也觉得楚顷所列的那些不就是事实吗?
易太后讥讽似地一笑,“是吗?等到你有资格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时候,我倒想再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
周成衍暗中紧紧将手握成拳,接而,他话音一转,直接将叶萧拉进了他们的谈话中,“长老,你觉得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吗?可母亲说,不想听我现在说。”
或许周成衍永远无法直接质问眼前的这两个人,但是,在面对他们时,他也暂时还无法完全控制自己。他甚至很想问问这两个人,过去的二十年,在穹原的所有人面前,在曾经的先帝面前,还有在穹原所有朝臣面前,他们到底是怎样一直假装着守着君臣之道?周成衍看着不动如色的叶萧,等待着他的回答。
叶萧却只是一如往常地道:“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周成衍忽地一笑,一笑即收,道:“长老这句话,是站在母亲的立场说的吧?”
“你什么意思?”易太后面色立刻变了。
“母亲不知道什么意思吗?那就问问另外一个当事人吧。”说着,周成衍毫不犹豫地将手指向了叶萧。
一直在一旁警惕守卫着的叶苏,这时,也不由将目光看向了火堆旁无声对峙的三人,也意外地看到了三人早就纠结在一起的影子。
那段往事,终于要被揭开了吗?
叶苏目光的中心渐渐集聚到了一个人身上。
叶萧终于难得地抬起头,正面迎上了易太后看过来的目光。而叶萧抬头的动作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接下光目光之间的交接只是让易太后更加确认了。
易太后觉得心中有一块正在急速地下沉,然而到底会沉向哪里?就像个无底洞一般,她知道,她心中的那一块注定永远不会到达确实的彼岸。
“母亲现在明白了吧?我来雾州,只是为此。”周成衍冷冷地陈述着他的目的。
易太后收回目光,眼底的慌乱与震惊早已消散,她同样冷冷地看着周成衍,厉声问:“你的心就这么急迫吗?”
她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了!
从叶萧刚才那一眼中,她终于明白了!当她在算度楚家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将眼睛盯向了她!
她不是早将抛弃了那段往事了吗?她怎么还能对他没有防备?
是她错了。
她又一次错估了那个人的心。
叶萧看着她的表情变幻,看着她渐渐扬起头,看着她将所有注视都留给周成衍,看着她从他的视线中渐渐由清晰到模糊。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敢这么放肆地毫无忌惮地看着她,可她已经永远不会再理会他的目光了。所以,叶萧终于强行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做回了那个恭谨自持的叶长老。在他眼前,母子间的话语的较量还在继续。
“不是我的心急迫,而是您的心太急迫了。”周成衍道。
“你的浅薄认知,依然还是让我觉得,不管如何,孺子始终不可教。”
“我从未认为自己会玷污‘周’这个姓氏。可是母亲却让我觉得很意外,我没想到母亲竟然一句辩解都没有。”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如果没有我,那年你又岂能到达盛都?”易太后似乎忍了又忍,压了又压,但却还是最终改口了。
“可如果不是我父母又亡,你会在宗室里选中我吗?”
两人唇枪舌战,互不相让。
“所以说,这就是你的命。”
“所以,我的命又怎么能永远受你摆控?”
“说得好——”
“小心——”
两声高呼几乎同时传出,两个人影也几乎同时从暗处跃出。然而,一个人是直刺向火堆旁的易太后,另一人却是扑向了周成衍和叶萧。
而叶萧自然是抢先一步挡在了易太后面前,同时也挡住了刺向易太后的那个黑影。
“又是你?”叶萧声音里有明显可察的怒气。
“就是我,怎么样?”女子声音很是倔强。
“牧岫,你不该再出现的!”
“是,在那天,你曾经这样警告过我!”
——但你却还是再出现了。你一定非要这样不死不休吗?
——那是因为我身上担负得太多,所以,我怎能放过她?
——但这次,我不会再放过你。
——不需要!
两人的眼神交锋几乎只在刹那间,因此,几乎就连叶苏也没看见二人交错较量的目光。
然后,现场便陷入了混乱的厮杀中。叶萧、叶苏护着易太后,而刺客则想方设法地接近易太后。其他护卫则立即奔到楞住的周成衍身旁,护着他不断向后撤退。
这就是那个进入月冷筑刺杀过的刺客吗?
一身黑衣,苗条似个年轻女子,只是光影杂乱,周成衍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刚才,叶萧似乎叫她“牧岫”。
她怎么可能敌得过长老和叶苏?
她当真只凭孤勇而为吗?
为什么?
退后的周成衍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为女刺客担起心来,他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种想法?就像他没有预料最先出现的会是一个女刺客一样,对这样的想法,周成衍同样也感到始料未及。
叶萧和叶苏将易太后护在身后,护卫们将周成衍团团围住,牧岫几乎失去了任何前进的机会。但是,刀光剑影还是在继续。
眼看着牧岫越来越不敌,周成衍发现自己竟然也越发烦躁起来了。然而,这时候的他也没有心思再去体察自己心理的变化,因为,他看见叶苏使出了牧岫绝对抵挡不了的一招。
“铛——”
突然飞出的一把剑以凌厉之势打掉了牧岫手中的剑,接着,牧岫竟然不由自主地像被什么拖拽住似的快速向黑暗中退去,很快,牧岫消失在了所有人面前。
眼前的局势再次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被强行扭转了。
周成衍立即下意识地环顾四方。
“来人是谁?”
叶萧和叶苏似乎也对来人如同神出鬼没的方式有点震惊。
“叶长老,我要带走牧岫。”
“你是——”
不仅叶萧,周成衍似乎也对凭空传出的声音很熟悉。
“留音阁主?”
“好吧,既然你猜到了。就是我让人带走了牧岫,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们原因。”秋泓叹着气道。
“你会带着牧岫去哪里?”叶萧沉吟着问。
“我只是现在带走她。之后,她会去哪里,那当然是她的事。”
“多谢留音阁主。”叶萧诚挚地道谢。
可秋泓仍然只是叹了叹,道:“不必谢我,再见!”
只是,周成衍却从秋泓隐隐的叹息中听出了别样的味道,因为他感觉,那句隐约的叹息,根本就像是在对着他叹气,而秋泓说话时看着的方向,也似乎是正对着他。
——
牧岫的出现与被带走,这件事发生在两天前。
那天事情结束之后,四人继续乔装前行,护卫暗中跟随。周成衍从来不近叶萧与易太后的一丈之内,但他并没有排斥叶苏。所以,叶苏几乎成了他的随身看护。
周成衍和叶苏隔着一段距离坐着,在他们的对面,篝火的另一边,远远站着叶萧和易太后,但两人也同样沉默。
叶苏不懂为什么周成衍偏偏要在此时发作,在他看来,现在当然不是合适的时候。前路堪忧,前途不定,周成衍的心思却全然纠结于过去,这怎么能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纵使他还年幼,也纵使他不知道长老为他所做的事,这样也不应该。因此,即便沉默如影子的叶苏,这个时候心里难免也积了些对周成衍的怨气。
“你在想什么呢?连我都察觉到了你气息的起伏变化,这于你来说,根本不应该,叶苏。”周成衍的话似告诫,却又似警告。又或许他只是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心。
叶苏察觉到了自身侧散发的寒凉目光,犹豫不过片刻,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将那件事揭开?”
那件事?
周成衍不无讽意地笑了笑,“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时候正是最好的时候吗?如果不理清前尘,又怎么能看向未来?而且,现在的楚顷只是‘清乱’而已,他作为一国之长老,为国家忧心又忧力,这样的行为,虽有指摘的地方,但有罪吗?罪名是什么?该怎么定?”
你岂不见现在处于舆论风口的易太后都要暂时敛其锋芒,主动退避?
她的目的,一当然是暂从风口退却,二则是要慢慢磨掉楚顷耐心,让楚顷自乱阵脚,自食其果,自己提刀砍向自己的脚!
只要楚顷的野心欲望依然膨胀,这一天,不会很远。那时,她就可以明正言顺的回到盛都,再进行她的“清乱反正”!而到那时,楚顷的下场只有死!声隆鼎盛的楚家会一朝崩溃,然后,穹原将永远不会再有楚家的位置。三大家,就会垮掉一极。相对应地,她手中的权势会更甚一筹。
周成衍不知道是该为他脑中突然闪现的清明而高兴,还是该为那人果断谋划大胆决策的心机……而焦虑。他只是不停地强迫自己去想,或许这正是殊帝将穹原交托给她的原因。
那么,现在不正是揭开往事,让他仔细观察她、琢磨她的最好时机吗?这是他们之间不可战胜也不可悖逆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