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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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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牺牲
1.
苍穹之末,最后一缕夕阳沾染上山峦的黛青,越来越黯淡,直到完全消融进山色。光明退到天幕之后,取而代之,是铺天盖地的黑暗。风,呼啸着,打破白日的平静,乘着夜色不断壮大,吹枯拉朽,席卷整个山谷。
一个黑点突兀的出现在山道上,缓缓移动。孩子拗不过劲风,细小的身子被吹得偏偏倒到。他瑟缩着,把领口合到一起。那是一件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衣服,并不合身,大概是哥哥传下来的吧。
衣衫过于破旧,难以维持体温。粗制的布料不堪反复洗涤,泛着黄,羊毛边上滚满线球。大山深处,一个家庭仅有为数不多的衣物供所有孩子轮换,这种情况司空见惯。
孩子低着头,逆风而行。不甚明亮的视野里,映现着树枝狂舞的影子,像母亲经常告诫他的幽灵。他害怕,反复念诵山神的名字,虽然足步缓慢,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旷野一片孤寂,除了风的肆虐。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各自回家,围聚在桌前享受晚餐和温暖。唯有一个孩子,踏着山路,踽踽前行,为了寻回一只羔羊。
他紧紧抿住嘴唇。在阿妈的故事里,夜间,野外,绝不能出声。听见呼唤,亦不能回答。一旦开口,就会被魔鬼发现,成为它们的点心。母亲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并且深信不疑。
随着山路越来越崎岖,夜色越来越深重,他回想起下午的过失,越发懊丧,小小的心里充堵着忧伤。也许是午后的阳光太过暖和,天空太过干净,他睡着了。
孩子从哥哥那学会了数羊,回家之前,都要清点一遍。他会从1数到20,以他的家境,已经足够。不满五岁的孩童,承担不了更复杂的工作,终日与羊为伍。
一只羊,对他的家庭,是笔不小的财产。可以换一件衣服,或者五袋青稞,或者两斤酥油。他是家里第六个孩子,最小的弟弟,并不宽裕的境况让他提前品尝到生活艰辛。
他的大哥,盼着羊羔长大,换了彩礼好娶媳妇。听说新娘子穿着红衣裳,头戴鲜花,好看极了。孩子躺在草地上,小羊散布在他身边。一只、两只、三只…流云变换着姿态,从他头顶飘过。如果能把天上的羊,数进自家的圈里该有多好啊!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忘记了烦恼。
直到狂风割脸,他才清醒过来。午后天气骤变,令人措手不及。阵发性的狂风袭击了孩子放牧的山谷。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羊羔茫然失措,四散逃亡。孩子迈开一双小腿,奔跑、挥手,把独羊赶回头羊身边。
头羊得到小主人的命令,仰首高鸣,稳稳矗立在羊群中间。其它羊得令,头朝里面挨在一起,扎成一个圈子。他们用集体的力量,抵御风沙。孩子熟练的捞起了最后一只散落在外的羊。他飞奔回去,和小羊挤在一起,互相传递着对抗风暴的勇气。
这样的情况,他并不是初次遭遇。高原气候变幻不定,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风沙滚滚。年幼的羊倌,掌握了不少对抗自然的能力。如果不是睡过头,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不知坚持了多久,等到飓风蹂躏完这里,感到毫无新意,才狂啸而去。空气中,所有不安定元素沉淀下来,孩子才抬起头,抖了抖,全是沙。他习惯性的清点羊羔,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孩子心尖一颤,少了一只?!是的,无论怎么点,都少了一只。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他一遍遍重复,希望能把少掉的那只羊点出来,却怎样也做不到。
孩子快急哭了。他的父兄在镇上作工,一年到头没几天落屋。母亲和姐姐,艰难耕种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维持生计。高原干燥的冻土上,只有青稞能活,那是一种收割时会把皮肤划得千疮百孔的作物。
一只羊,换作粮食,够他全家吃一个月。即使母亲不吭声,他也会被哥哥姐姐责骂。母亲啊,和这里所有朴实多子的妇女一样,终日操劳。夜里,还要点上油灯,就着飘忽不定的微光,缝缝补补。那些反复使用,难辨原貌的针织品。小小的他,枕在一旁,凝视着母亲飞针走线。他随着火苗的摆动,阖上双眼。
孩子不敢把丢失羔羊的事告诉妈妈。他几乎看到那张风霜侵蚀的脸庞,深陷枯涸的眼眶里流出的失落,那是他最深重的惩罚。
他把剩下羊驱赶回圈,放好栅栏,回到矮墙下张望。母亲正在和面,今天的晚餐是青稞饼,酥油的香气从他面前拂过。
孩子转过身,离去之时蹑手蹑脚。他取下头羊脖子上的铃铛,挂上自己的手腕,但愿迷途的小家伙听见铃声,然后回到他身边。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还好天空挂满繁星,在很近的地方,凝视牧羊孩子。一点一点,闪烁不定的,是照亮前路唯一的光亮。
进山的路就这一条,他走得熟了,再黑,也不会迷路。铃声不时响起在此情此景,给本就的荒芜的深山,更添一份摄人心魄的空寂。
孩子并非天性胆大,生世迫使他学会压抑恐惧,与之共存。进山时,他犹豫过,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在孩子简单的世界观里,他的生命,无重于一只羔羊。
走了很久,腿也软了。孩子行走的路程,超过了大人带他走过的距离。漫长而不着边际的搜寻,终于出现一丝转机。他站在山坡,向脚下望去,发现一团淡色事物,静静的躺在涧底。就着微光,凸显在杂石上的,仿佛是绵羊的形状。他激动的摇起手铃,没有丝毫回应。
孩子的小手在石块上摸索,他俯下身,准备到山涧中一探究竟。一步一步,土坡又陡又滑,乱石嶙峋。在罕无人迹山区,连一条踩出来的的小路都寻不到。孩子手足并用,摇晃身子保持平衡。他举步维艰,顾不得粉身碎骨的危险。
此时,孩子祈祷着一个情景。他从山涧中抱回羔羊,把受惊的小家伙送回圈里,钻进温暖的屋子,热腾腾的面饼,姐姐们说说笑笑。屋里简陋的大床,摇曳的火苗,母亲布满老茧的大手,捏着针。这一切是他向往的全部,微弱的灯光仿佛就在眼前。
一只山枭陡然惊起,刺耳的尖叫划破长空。它扑腾着,从栖息的枯枝上振翅而去。孩子心房收紧,刚踏出的脚,踩到石头上,来不及收回。光滑的石面让他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滚下去的一瞬间,呼吸也停滞了。幼小的心脏禁不住恐惧而狂跳,差点从胸腔脱体而出。孩子吓得魂飞魄散,高声大叫,失去了思考能力。强大的地心引力,拖拽着他,落入黑暗。
2.
“我死了吗?”
他问自己,带着一丝黯然。母亲说,人死后会被牛头马面带走,去阎罗王的宫殿。听说他们很凶,会像哥哥一样揍我吗?他这么想着,越来越伤心。
“我死了,却没寻回羊。”
孩子在懵懂中沉浮,渐渐的,有暖流在体内流动。身子很沉,像块石头,想动,却动不了。他试了几次,只有睫羽微动,抬不起眼皮。又过了很久,碧绿的眼眸才挣开了一丝缝隙。映入眼帘的火光,像极了母亲卧榻上的油灯。
“我回家了吗?”
心底泛起一阵酸楚。毕竟是个孩子,哪有夜晚不想家的?他睁大眼睛,寻找生存的证据。几次失败的尝试后,终于勉强支起上身。
眼前的景象前所未见。狭窄的房间,徒有四壁,窗户空空的,毫无遮挡。风来风去,随心所欲。所幸身边燃着一堆篝火,在这个只挡雨不遮风的地方。室内陈设简单,不用花太多时间打量。
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羊尸吸引。可怜的小东西缩成一团,白毛染着暗红。它一动不动,已经僵硬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充斥着血腥的味道。
夜晚的黑暗,山路的崎岖,对恶魔的恐惧,摔下山坡的疼痛,还有只身在外,强烈的独孤感,都无法使倔强的孩子掉下眼泪。当他看到羊羔殒命当场时,悲痛之情冲入眼眶,决堤而出。
泪水从最初的一滴两滴,连成线,汇成涓流。良久,默默垂泪并未使痛苦稍减,更大的悲伤接踵而至。时断时续的啜泣,最终演变成声泪俱下的嚎哭。
被哭声惊动,一个庞大身影闪进房间里。他全身包裹在一件宽大的长袍之下。袍子质地厚重,夜一般深沉的黑色,显得那身影神圣高贵,不可逼视。孩子减轻了哭声,用惊诧的目光打量来者。那人的白色长发垂在长袍上,格外瞩目。孩子眨了眨眼,在火光中搜索着隐于银丝里的面庞。目光所触之处,只见森然的面具。
孩子不长的人生中,只见过乡民。黑袍人宛如天神,小小的心中暗升敬畏之情。那人步伐稳健,姿态威仪,一双猜不出多锐利的目光,藏在面具之后,让人无法揣度他的想法。
孩子呆了,残存的眼泪流进鼻腔里,被他打个咕噜咽了下去。
“一点小伤哭成这样,你也算个男子汉吗?”
黑袍人开口了,是个男子。他的声音低沉,苍老,依然有力,言语之中不乏轻蔑。
孩子没被他的威严所慑,反而激起志气,不肯让他看轻了。
“先生,我不怕疼,我以为自己死了。”
他受了伤,稚嫩的童音略微变调,却保持着清脆的声线。
“这只羊是哥哥的,我找了它一晚上,它却死了。”
孩子说着,指了指羊尸。
黑袍男子的态度有所缓和,他为孩子的勇气感到欣慰。
“我看你也没多大,一人上山,就为找羊吗?”
无须询问,赶到事发地时,他就猜到了前因后果,还顺手带回了涧底的羊尸。男子只是不愿相信,时隔多年,他的故乡依旧贫穷。幼小的孩子会为了一只牲口赔上性命。
听到这里,孩子又哽咽了。
“我家就十八只羊,少了它,哥哥娶不到媳妇,妈妈会伤心的。”
他的声音清亮,历经沧桑之人不疑有它,黯然叹息。
“孩子,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
男子换了一种温柔的语调。
“你太小,即使赔上性命也不能把羊活着带回家,父母知道了,只有伤心。你会长大,你的生命远远不止一只羊的价值。男子汉有担当,也要识时务、知进退。”
他只管讲出自己的看法,忘了这番道理在不满五岁的孩子听来有如天方夜谭。
然而出于敬仰,这些话,孩子全记住了。在他之后的人生中,逐渐理解、体会,运用到淋漓尽致。
他见孩子不作声,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现在晚了,你的父母一定在担心,我送你回家吧。”
说罢,他从随身携带的钱袋,摸出一枚银币。顿了顿,把银币放回口袋,换了一个更大更厚的金币,放到孩子手中。
“回去后告诉妈妈,你到一个爷爷家做客,他喜欢你的羊,花钱买了它。”
男人随手指向咽了气的那只。
孩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对突如其来的好事,他几乎要答应了。他想了想,把金币放还到男子手里。
“先生,这只羊只值五十个硬币。它死了,更不值得您花那么多钱。妈妈告诉我,不能骗人,不能撒谎。”
他表情认真,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
孩子的回答出乎男人意料,他一时语塞,金币放在手心进退两难。世上从来不乏聪明能干之人,天资聪颖,兼具赤子之心,则十分罕见,如沧海之珠。眼前的小羊倌诚实勇敢,可不是良才美质吗?
男子刚刚失去继承人,他对外展现出铁面无私的样子。私下返回传道授业的地方,伤心自责。
他老年失徒,备受打击。也许是女神恩惠,不忍他孤苦,所以把一个牧童送到他身边,继承衣钵。
黑袍男子有些动摇。他第一次认真审视小羊倌。孩子明眸皓齿,沾满泥土的皮肤,难掩其白。他有着淡紫色的头发,丰满的面颊,小巧精致的嘴唇。一双翡翠石的大眼睛,清澈透明,最名贵的水晶也无法比拟。
虽然是个男孩,却生得眉清目秀,和高原居民截然不同。男人心头一震,暗斥自己老眼昏花。他想起多年前的一桩往事。也是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抱着一个不该存在的婴儿下不了手。
新生儿没有牙齿的嘴里淌着口水。他粗短的小手抓起一束银丝,塞进嘴巴,含糊不清的咀嚼。晶莹剔透的双眸,一眼能望到底。婴儿全无防备,他瞧着陌生男子,露出了微笑。
男人年轻时曾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他的双手染满鲜血。然而面对无力反抗的婴孩,他最终失掉了杀戮的决心。在夜色的庇护下,他回到高原,把婴儿放到村口,让与世隔绝的大山隐藏这个秘密。
他藏身树后,目睹村妇抱走孩子,才离开。黑袍男子回忆往事,不禁自嘲,苦心经营的弃他而去,不想要的如影随形,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君临天下又如何,在命运面前,不过是一介凡夫。
孩子看着他,漫长的沉默让他害怕。黑袍男子定了定神,恢复到最初的神态。
“你快要五岁了吧。”
孩子吃了一惊,他什么都知道,果然是天上的神仙。
“先生,是您救了我对不对?一定是,我本来死定了。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您,您真厉害,太不可思议了!”
孩子激动之下语无伦次。
“我很厉害?那么你愿意成为我这样的人吗?”
“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会放羊,父母是农人…”
男子挥手打断了他。
“这不怪你,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他再次把金币放到孩子手上。
“孩子,一只普通死羊的确不值钱。可是作为祭品,别说五十个硬币,我袋子里所有金币加起来也不及它的价值。我用这枚金币把它买下,作为山神的牺牲。”
孩子点了点头,一脸茫然,纯粹是为了配合他。
“牺牲是什么?”
他忍不住发问,把男子逗笑了。是啊,一个小羊倌怎么会知道,他又忘了。
黑袍男子蹲到牧童身边,字斟句酌的给他解释。
“孩子,你见过村民祭祀吗?”
孩子点了点头。
“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们会把最好的出产奉献给神灵。”
“您把这只羊献给山神大人,他就会保佑我的村子和家人吗?”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顾名思义,祭品用生命交换祈愿,它自己必须死去。”
孩子看了眼蜷缩的羊尸,于心不忍。
“山神大人不让它活吗?”
男子摇了摇头:“不能,世间万物皆遵从等价交换法则。”
孩子沉默了,他喜欢看小羊快乐的奔跑,吃草,把头钻进他怀里。不可否认,他也希望神灵庇护贫穷的家人。
“你不明白没关系,长大就懂了。我问你一个问题,有一天,为了保护你的家人,你亲你爱的一切,你是否愿意和它一样,付出性命,甚至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黑袍男子指着血泊中的羔羊,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苍白无力。孩子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用生命换取亲人的幸福。
他经历了短暂的失神,随后缓慢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是的,先生。”
他稚嫩的脸蛋泛起微笑,含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苦涩。
“过年的时候,父亲回过一次家,送给我一本画册。他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有电视,有电话,有汽车,好看极了。”
他描述着,无限神往。
“我家穷,我不在了也没关系,还有哥哥姐姐......”
他叹了口气。
“他们能下山过上富裕的生活,该多好。”
在孩子眼里,没有什么比走出大山更诱惑。
“你不会和他们在一起,你必须死掉。”
男子提醒他想清楚,不要逞一时之勇许下无法实现的豪言壮语。
“没关系,我得不到就留给别人吧。您刚才说的,这很公平。”
黑袍男子无言以对,作为成年人,他甚至感到惭愧。如此高尚的话,会从一个羊倌口中说出。良久之后,他缓缓吐出几个字。
“记得你刚才答应我的话。”
孩子听他这么说,红了眼圈,他以为自己快死了,竟真的伤心起来。男人看了暗暗好笑,单纯、善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胚子。如果是普通孩子就更好了。
“你觉得我威风,想成为这样的人,我给你一个机会吧。但是你必须靠自己的实力通过测验,我才会告诉你怎么做。”
孩子吱吱呜呜难以应答,面对神祗一样的男子,他底气全无。
“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一会我送你回家,明天一早,到塔里来,带一块羊毛毡子。”
想不到他的要求如此简单。
“独自上山就行了吗?”
孩子不以为意。他敢为了一只羊,爬夜山,何况有神仙作依靠,就更加不惧了。
“可是先生,我不知道您是哪一位神灵。明日见了您,该如何称呼呢。”
黑袍男子点点头,以示嘉许。
“教养不错,礼仪有待加强。我不是神,和你一样,是个老人,做你爷爷都嫌大了。你既称我作先生,就叫我史昂先生吧。”
原来是个厉害的爷爷,孩子心中生出亲近之感。
“好的史昂先生!”
不一会,他又问。
“史昂先生,您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需要。”
史昂挥手制止了他。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等你证明了自己再说吧。”
3.
当天晚上,牧羊孩子在史昂老人陪同下回到家里。他心头惴惴,担心今夜的晚归行为会遭到训斥。史昂“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叫他什么都别管,回去就行了。
他磨磨唧唧进了家门。被姐姐撞到,瞄了一眼就走开了。母亲坐在床头做针线,见他回来连头也没抬,晚上发生的事好像一场梦。他拧了自己一把,痛!回头寻找史昂,早已没了影踪。院子里只有风吹树枝的影子在摇曳。
第二天,史昂从塔里走出来,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转身回到阴影中,逐渐适应室外的艳阳。有多少年没吹过这里的风了,有多少年没晒过这里的阳光?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十多年前,他在这里考验过另一个少年,那孩子年纪轻轻的就才华横溢,叛走之前一直是史昂的骄傲。这个小羊倌,会比他更强吗?从血源来看,确有可能。
嘉米尔魔境位于边境线,海拔六千多米,是当地人都不敢问津的死亡地带。突破幻象,穿越圣衣坟场,是降生在白羊星座宿命下的证明。如果通不过,他的一生只能是个普通孩子,平凡的牧羊人。如果死了,平庸贫穷之人遍地都是,不值得可惜。
史昂津津乐道于孩子能否通过考验,耳边响起了清脆的铃声。除了那孩子,还有一群小羊紧跟着他,出现在视野里。“叮零当啷”,头羊蜷伏在小主人怀抱,颈上的铃铛随着主人的步伐摇晃。其它羊遵循头羊的轨迹,在羊倌身后排成一条直线,向石塔靠近。
孩子辨出了史昂的面具,嘴角勾起一个小巧的弧度,皓如白玉的小脸被太阳晒得彤红,洋溢着快乐的神采。
“史昂先生早!”
他毕恭毕敬的向老人问好。
“我按您的吩咐找来了。这些羊如果不跟来,会被山鹰叼走的,请您原谅。”
看到咩咩而叫的羊群,史昂只有惊讶。
他布置任务的时候,并没告诉孩子地名,及其恐怖之处。他担心说出来,会把他吓跑。然而孩子轻而易举就通过了幻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须知葬身坟场之人,相当一部分是圣斗士。
“孩子,你来这里的路上没有看到妖魔吗?”
他好奇的问。
牧童点点头,眼里没有丝毫恐惧。
“妈妈说,妖怪不抓好孩子。只有撒谎,偷窃的坏人才害怕。您这么厉害,妖魔一定听您的。他们想阻拦我,我干脆闭上眼睛不理它,反正我是史昂先生的客人。他们虽凶狠,却也没把我怎样。”
史昂哑然失笑。是啊,觉得恐怖,闭上眼睛不就完了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大人竟然不懂。至于羊,畜生简单的大脑结构出现不了复杂的幻象。它们凭借原始的本能,规避了危险。
孩子低下头,在随身挎包里搜索。他翻出一块干硬的糌粑,那是他的的午餐。他小心的放回去,靠到一侧。然后从包底翻出一块破旧的羊毛毡子,母亲做针线留下的残片。
毛毡子很旧,孩子双手把它捧到史昂面前。
“史昂先生,这是您吩咐我带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老人接过孩子手中的物品,捻起毛毡上的一根线,把它拉出来,到一定长度,打上一个结。又从紧邻这根线头的旁边剔下另一根,同样处理,打上一个活结。
持线的手在岁月洗礼下已然苍老,干枯的皮肤紧贴在凸出的骨节上。他的手指依旧有力,稳健。剔线、打结,几个连贯的动作迅速完成。
他做了示范,把毛毡交回到孩子手上。
“我刚才的动作记住了吗?你来做一遍。”
这项工作毫无难度,劳动人家的孩子很小就会这些基本手工了。
孩子依照老人的样子,伸出一双小手,起落有致,很快打好了一个活结,和史昂做的示范并成一排,长长的线结拖曳在毛毡上。史昂点点头,孩子很机灵,看一遍就学会了,不过这只是个开头。
“看来你已经学会了。那么现在你就把这张毛毡上所有的线头剔出来打上活结吧。“
毛毡约摸有孩子后背大小,谁能数清上面的线头,成千,上万孩子看看手里的毡子,有些诧异。要拆完整张,得花多少时间啊!这样的工作有何意义呢?
史昂见他迟疑,立刻补充。
“在这里,就现在,做不完不许吃饭。”
他说罢,头也不回的进了石塔,留下孩子小小的身影,立在山崖上。
史昂不打算过多解释。专注,这是念力使用者的基本功。他用同样的方法考验过无数孩子,坚持到最后的寥寥无几。他不会在一个失败者身上浪费时间。
史昂退回石塔后,孩子才敢观察这个神奇老人的住所。白色石塔突兀的矗立在山崖之巅,任凭狂风呼啸,它是群山中人类存在的唯一证据。这里比他到过的任何一座山头都高,呼吸也更加费力。
周围的山坡上稀疏散布着一些杂草。偶尔有鹰飞过,盘旋,却不愿在这片死亡之地停留,远处山顶上承载着终年不化的冰雪。他想不出老人在此独居如何解决生计,凭那几个不挡风的窗户?他稍微想了一下即便作罢,当务之急是完成任务。
孩子席地而坐,灵巧的手指飞舞于羊毛毡上,一个、两个、三个。日头高升,他细小的额头沁出了汗珠。手指因为重复机械性运动,渐感酸软。他减缓了节奏,调整呼吸,不断安抚跳动过快的心脏,默默念着一、二、三…
羊儿在山坡吃草,小主人专心应付着繁琐的手工,无暇他顾。好在老鹰畏惧圣衣坟场,并无捕猎之意。
他揉了揉酸涩的的大眼睛,也不知道是第几回了。只觉得线结越来越多,永远看不到尽头。心跳失去了节奏,他努力压抑着焦躁,一下又一下,调整走形的动作。
到了正午,孩子才完成史昂的任务。他的手指接近抽搐,嘴唇上留下一排浅浅的牙印,汗湿的头发紧贴额角。终于把作品交呈交史昂后,孩子深深叹了一口气,他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获得了享用午餐的许可,风干粮食就着冰凉的山泉满嘴钻,噎在嘴里成了无上美味。他躺身在湛蓝的天空下,肿胀的眼皮难以闭合。正准备打个盹,然后带羊羔回家。忽然腰间一痛,挨了意外一击。
“才做这么一点事就生根啦?起来,把下午的活做了。”
孩子骤然睁开双眼。什么,下午还有活!不是吧?
“史昂先生,我只有一块毛毡啊。”
“现在你要把这块毡子上所有的线结一个个解掉。但愿你刚才没有贪图快速而打上死结,否则有你受的。”
他把毛毡掷到地上,靠近孩子躺身的地方。
“现在就做,不做完不许回家!”
威严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打雷。
孩子沮丧的坐起来,拾起毡子,随手一翻,密密麻麻都是线结。眼泪就快从肿胀的眼眶里掉下来。史昂没空理会他的小情绪,转身便走,这样的事他见多了。
一直到太阳落山,羊羔开始恐惧,咩咩而叫。孩子的耐心在多次崩溃之后,才勉强解开所有上午打的线结。毛毡上吊满弯弯曲曲的线条,沾着牧童的眼泪。
泪水风干之后,小脸留了两行痕迹。孩子终于完成了下午的工作。他用那双失去触觉的手,把毛毡捧到史昂面前。那个时刻,没有了第一次完成任务时喜不自胜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史昂瞥了一眼,像对付垃圾一样,丢了回去。
“行了,带回去吧。太慢了,就你这速度还想学我,再练一百年也不行,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
结束了一天莫名其妙的苦工,只得到几句鄙夷的评价。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侵蚀着孩子的神经,他礼貌性的向史昂鞠躬道别。
“史昂先生,我要回家了,再晚天就黑了。”
史昂不是故意要为难孩子,没有动机。如果是一个绝不会成为战士的人,他会慈祥很多。
“以你的速度,明天早一点来。”
“我明天还要打线结吗?”
孩子的声音在颤抖。
“否则你还会做什么?明天起早一点,同样一根线上要打五个线结。”
史昂不屑的回答他。
“当然,你不来也行。那只死羊,我已经付钱买下了。你可以继续回去做你的羊倌,过无忧无虑的生活。而我,并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孩子呆了,他怎么愿意继续做一个牧童?见到史昂的那一刻,他早就做出了选择,无论将是一条多么艰难的道路。第二天,果然,更早的,孩子和他的羊群一同出现在史昂的石塔,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
4.
天还没亮,孩子已经着好出门的装束。他从筐里随意拾起一块干粮,开启栅栏放出羊羔。昨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小小的脑袋想不出贫穷的缘由,只能亦步亦趋接受命运的安排。
眼泪无声的滑落,湿了枕前一片,又被自己的体温捂干。孩子想得最多的还是史昂,他的话语,许诺的一线希望,还有那只浸满鲜血的羔羊。
孩子抛弃了所有的怨意,今日种种全是自己的选择。他来到石塔,安心接受任何工作。奔腾不休的心思重回到身上,他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动作,忘记了疲劳与饥饿。
五个线结,他用了比前一天更少的时间,正午之前就吃上了午餐。喜怒哀乐的痕迹从孩子精致的脸蛋上褪去,他像燃烧之后的余烬,在厚重的炭灰下散发出微温。
他没有发现,自己专注于手指的时间越来越长。聚精会神的凝视赶跑了无意义的杂念。史昂交给他的任务越来越繁琐,五个结、十个结、二十个结,系上、解开、缠绕,周而复始。到后来,一根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线疙瘩。不靠精细的眼光,数也数不清楚。
孩子平心静气,完成手工的时间随着工作量的增加反而在减少。史昂见状,暗暗赞叹。以孩子进步的速度,分明是个精神运动天才。有那么一次,他甚至感受到了稚嫩的小宇宙。
史昂见过各式各样的神童,无论是精神力还是手工艺方面,小羊倌的天赋无可比拟,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转移思维、控制情绪。孩子刚刚展露的小宇宙还很微弱,隐藏在平静之下,宽广博大的气度,令这颗历经两世纪的古灵魂叹为观止。
他心里明白,这种异于常人的强大源自蓝血,是史前文明的遗产。史昂对孩子的身世耿耿于怀,否则他不必耗费时间,设置重重障碍,证明他的价值。
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比其它同龄孩子都要好。史昂用最严苛态度为他收敛锋芒,毕竟前一次的失败还历历在目,日夜伤害着他。孩子没有无谓的嚎哭与反抗,他毫无怨言,像只沉默的羔羊。
他明白了一件事,在无法可施的时候,还可以微笑。后来的一段日子,史昂教他识字、背书,长篇大文。孩子不懂其中的意思,只能死记硬背。厚厚的书本,错一个字,就要重头再来。
还有不成文的规矩,不许吃饭、不许回家。史昂让他从小山般的石堆里寻出彩色磁石,全部找齐之后,丢回去,再来一遍。孩子视史昂的一字一句为圣旨,默默笃行。
他那时还不知道,五光十色的磁石来自太空,是修补圣衣的材料,地球上极少,仅存有限的数量。与钻石相比,其价值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话、照做,是孩子唯一与命运抗衡的方式。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史昂对小羊倌,肯定多过了隐忧。天赋异禀,在王者的眼里并不稀罕,倒是孩子的的纯洁善良,深深打动了他。
孩子用沙土给山神的祭品做了一个坟墓,还在坟头放了一块精心挑选的白石。他双手合十,模仿父辈的姿势,祈求羊羔的灵魂早脱离苦海,往生极乐。他精心照料着羊群,不为这份寒酸的工作而厌烦。
史昂是一个寡于言谈的人,更多时间,他把自己关在石塔里,除了布置作业。孩子尊敬他,从不主动靠近石塔,即使风雨乍起,也只会待在旷野,除非史昂召唤。没有誓言的约束,他服从于他,天经地义。
孩子变了,好像暗夜后的拂晓,破土而出的春笋。史昂磨砺了他的性情,他的言谈,他的举止,全变了。欢快激动的山溪变成了静静流淌的涓流。
很久之后,有一天凊早,天刚蒙蒙亮。山村里炊烟初起,鸡犬相闻,黄泥小道鲜有路人。孩子穿戴整齐,牵上山羊,和往常一样准备上山,却看见史昂站在面前。和初见之时一样,他永远是一件夜色长袍,厚重面具下拖曳的银丝轻轻拂动。
“孩子,我要走了,这是来跟你道别的。”
他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
“以后别来找我了,以你的脚力是走不到石塔的,它原本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我来这里之后扭曲了空间,你才能到达,以后你再也去不到那里了。”
孩子呆住了,他没想过会有与史昂分别的一天,他对老人的眷恋出于真情流露。
“不,您不要离开我,如果做得不够好我可以改。除了您,没有人注意过我,没有人。”
孩子祈求着,语无伦次。
“如果你执意,可以和我一起离开。”
事情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孩子想也不想,飞快的点着头。
“好的,我和您一起走。”
“你要想清楚,跟我走了就不再属于这里。你想家的时候,再没有地方可回。”
“史昂先生,我希望能像您,我想改变人们的处境。”
“你不会后悔?”
“不会的,我决定了,史昂先生。”
史昂朝他走去,摸摸紫色的头。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替你给家人道个别吧。”
穆凝视他的背影,悲欣交集。他不清楚即将面对的世界,或许他从来就没真正拥有过选择的权力。
史昂牵过他的小手,一瞬间,白光闪耀。还没回过神来,他们身边已然是山顶石塔的风景。瞬间移动,史昂从未在孩子面前展示过的绝技,正是这种超能力,从山涧中救回他的生命。
“既然你决定和我回圣域,那么现在我就正式收你为徒吧。”
“您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期盼的望着他。史昂伸出手,再次将他呼之欲出的名字打断。
“忘了吧,从今以后你的生命和过去不再有联系。你叫穆,记住,这就是你以后的名字。”
“穆?”
“嗯,我们嘉米尔一族的先祖来自一片沉没的大陆,据说他们是星辰之子,从天上来的,手握水晶头顶星光,可惜谁也没见过,你的名字就是那片大陆。”
孩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嘉米尔的故事,更不知道史前文明的传说。史昂行事自有道理,他不肯多说,自己也不便追问。
世界屋脊,群山深处,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这是历代白羊座修行的圣地。史昂面对孩子,居高临下,言语之中,威严无比。
“跪下!”
孩子闻声,双膝弯曲,毫不犹豫的跪倒在他面前。史昂伸出手,轻轻描摹他的眉毛,孩子仰头随顺。手指触碰之处,眉毛纷纷掉落。完成这一动作后,他燃起自己的小宇宙,狂风也为之失色,改变了行走的方向。
他用食指,分别在穆的眉心各点了一下。一股暖流从前额直蹿到孩子全身上下说不出的受用。
“好了!”
史昂放下手。
“现在,你可以叫我师父了。”
他伟岸的身躯,在群山之巅傲然挺立,接受孩子的跪拜。再没有一尊神祗,有如此庄严的身姿。
“是的,师父!”
天空像水洗过一样洁净,吹到身上的风仿佛也是湛蓝的。白色流云触手可及,是哪一位神明创造的净土?苍穹之下,回荡着孩子坚定的誓言 。
“穆,你要记住。”
“有一天,你的双手将掌控最坚韧的战甲。”
“你的力量将粉碎大地,撕裂长空。”
“你的智慧将洞察人心,操控最复杂的局势。”
“你的地位将位极人臣,俯视众生。”
“你的意志将无坚不摧,影响世界。”
“如果那一天到来,你一定要记得我告诉过你的,牺牲的故事。”
“不要忘记世间的法则,公平交换。”
“不要忘记你的理想和信念。”
“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初衷,为了所亲所爱的一切。”
“不要忘记那只血泊中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