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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逢 ...

  •   第一章.相逢

      1.

      雪终于停了,山脉被冰雪覆盖,呈现出洁白的褶皱。山顶的石塔位于一个人类难以企及的高度,矗立在浩瀚苍莽的天地间。偶尔有鹰飞过,却无意降临这片死亡之地。令人望而生畏的嘉米尔魔境,现在,它有一个年轻的新主人。

      穆完全不需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厚厚的积雪下山,而他依然选择了这种原始的行走方式。多年以前,他畏惧过史昂的试炼。现在,那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史昂离去,孩子在一夜之间明白了老师的所有意图。要守护自己的理想,光凭信念还远远不够。他抛弃掉最后一丝幻想,接受了师父替他选择的生活方式,严苛得近乎残忍。

      他回过一次幼年生活的山村,和他相关的那家人早就搬走了。史昂兑现了他的承诺,用一个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的方式,换了穆的一生。如他所料,穆再没有地方可回去。他接替史昂成了嘉米尔的主人,数量庞大的圣衣听从他的召唤,彷徨无依的死灵服从他的意志。

      室内陈设和那时一样,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具,没有多余的东西。史昂死了,穆揣摩着他说的话,模仿着他做的事,遁寻着他的足迹,生活在他的领地。他们就这样,死别,却从未分开。

      他和往常一样,在山崖峭壁间行走,寻得草药到山下的集市换钱,买回必要的生活用品。奸商们故意贬低草药的价值,穆不以为意。给多少便拿多少,除了生存以外他不需要太多。

      雪过天晴,正是出门的好时候。在雪域高原,则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阳光照射,积雪下层出现松动,轻微的变化足以导致一场雪崩。

      穆到集市上挑选砂锅,他最近阅读了老师的草药笔记,颇有心得,想自己动手试试。杂货摊的商品玲琅满目,各种形状不同的药壶呈列其中,有些嘴长,有些嘴短,他准备寻一款最好用的。

      几个背包客成群结队从他眼前经过,新潮的登山装,外国人。穆习惯性的皱起了眉头,这世上总是不缺钱多又不怕死的家伙,他一年之中要救好几个。

      向导操着不地道的中文,在这个偏僻小镇,跟鸟叫差不多。好在他们皮肤较黑,接近当地居民,不容易对紫外线过敏。相比之下,穆的雪白肤色反而显得诧异。也许是这种违和,吸引了登山队员的注意。一个少年高声招呼,挥着手朝他走去。穆拿起付过钱的砂锅,闪过街角,消失不见。他不喜欢搭讪,留下一头雾水的旅者,和风中飘荡的经幡。

      和穆猜想的一样,登山者在半山腰遭遇了雪崩。在他还未攀登前,穆就已经在塔里熬制祛寒的草药了。劫后余生的少年有气无力,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他的视野从一条缝开始,逐渐开阔起来。

      身体像铅块一样沉重,不听使唤。还有更要命的,钻心彻骨的寒冷。恢复一些神志后,少年发现自己躺在一块毛毡上,身上盖着毯子。篝火在他身边跳跃,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不断有风从身上吹过。

      “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心里发毛,清醒后第一个动作,便是牙关打战。他的意识还很混乱,只记得昏迷前,他和其它登山队员在山脚休息。翻译向当地人询问天气和路况。他被集市上稀奇古怪的商品吸引,抬眼望去,一个皮肤白皙,梳紫色长发的人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人不像当地民族,不过穿着和他们相同的服饰,披巾、短衫。少年感到好奇,靠上去的时候完全没想过要说什么。好在对方并未察觉,径自离开,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他们当日的目标是山腰,当地人不建议化雪之前向更高处攀登,于是他们在山腰的村子里安营扎寨。队员们搭建营地,奔走忙碌。少年背上自己的行囊,悄悄溜走了。

      登山队不知道他的秘密,他有一个离奇的计划,寻找一处失落的古迹。苍茫雪山,绵延万里,无边无际。他在冰天雪地中步履蹒跚,膝盖深的积雪湮没了道路。他发现前路艰险时,回过身,白茫茫大地,只有自己凌乱的脚印。

      他横跨半个地球,带着一腔热情而来,怎么肯轻易退却?咬咬牙,少年把心一横继续上路。午后气温开始下降,融雪比下雪更冷。中午的简餐不足以抵御刺骨寒风。他打开行囊寻找食物,利用啃饼干的闲暇拨弄指南针。奇怪出现了,指南针咕噜咕噜直打转,没个准头。

      在这罕无人迹的深山,少年惶恐了。他做出了一生当中第二件蠢事,第一件是不听登山队的警告私自外出。他心中焦急,大声呼救,这是第二件。回应他的呼唤的,只有轰隆隆由远及近的咆哮。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如何躲得过奔腾而下的积雪。一阵晕眩后,失去了感知。

      “叮叮咚咚”,瓦罐碰撞的声音传进耳朵,有人。他努力积聚起涣散的目光,寻找那人的身影。一片淡紫色,映入眼帘。由模糊不清,逐渐变为轮廓分明,生动起来。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背影。长发披肩蓬松光泽,流云般倾下而下束在腰间。他长身玉立,健康挺拔,从穿着上看,生活清苦。寒风中的人,仅穿了一件薄衫搭着一条披巾,露出一双手臂。日光透过没有遮挡的窗户,照射进来,映得那青年肤光胜雪。

      他背对自己,捣鼓一些坛坛罐罐,少年突然有种想看看他正面的冲动。他张开干涩的嗓子,不知该说哪国言语好。很不幸,他只会英语和西班牙语,而翻译刚好不在。

      “你…我…”

      他声音嘶哑,言不成句,脑海里只言片语听来的中文,怎样努力都不够组合出他想表达的意思。

      紫发青年听见声音转过头,对雪崩中幸存的少年微微一笑。背着光,碧绿的大眼睛深邃清澈,如同一泓湖水。

      他不正是集市上那人吗?少年屏住了呼吸,他心里能联想到用于形容此人的词只有一个--“圣徒”。

      “你感觉还好吗?”

      青年男子见他醒来,回头继续手上的工作,在罐子里搅拌什么。他的英语清晰流利,令人吃惊。

      “希望你能听懂英语,你是南美洲旅客吧。”

      他顿下来,换了另一种同样流利的语言。

      “或者,我也可以说西班牙语。”

      “不用了,就说英语吧,我的学校都讲英语的。”

      少年吃了一惊,怦然心跳。

      “你不必奇怪,我是个孤儿,在地中海一处孤儿院生活。养父去世后,我才来到这里。”

      少年被他说中心事,微微脸热。随后又为此人的身世感到遗憾,他是个孤儿,还失去了亲人。

      “我很抱歉。”

      “我才要说抱歉呢。刚才我为了急救,翻过你的行囊。id证、护照、机票,这些东西都在里面。”

      少年闻言大惊,他挣扎着坐起来,四处翻找,想确认背包里的东西是否还在。

      “东西就在你身边,我能找到的都在这里,希望没有遗落,丢失了很难办,那些积雪我可挖不干净。”

      紫发男子指了指卧榻,少年依言在身边摸索,触手之处有一坨冰冷的事物,正是他牵挂的东西。他打开背包,把证件、钱袋,抛到一边,从最下层掏出一个瓷质面具和一本不起眼的小册子。

      他吁了一口气,倒回毛毡上,搂在怀里的宝贝贴上了胸口。

      “太感谢你了!你不但救了我的性命,还保全了这件古物。”

      少年抚着手里的面具。

      “它叫伊休托利【1】,阿兹特克语里脸的意思。”

      “是吗?那一定很贵重。如果护照上写的没错,你叫塞特.卡门普斯【2】对吧。我叫你塞特,还是卡门普斯先生好呢?”

      塞特羞红了脸,他只顾展示宝贝,忘了介绍自己。

      “叫我塞特就好。”

      接下来陷入了沉默,他听到自己无规律的心跳声。塞特想知道青年的名字,又赧于出口。

      “叮叮咚咚”,阵瓷器碰撞的声音。“咕噜咕噜”,锅里的液体煮沸了。青年自顾自的捣鼓,不再说话,少年只好躺下休息。他闭了眼睛,却全无睡意。

      篝火在不远处跳跃着,劈啪作响。少年僵硬的肢体开始恢复知觉,发痛。冰雪融化,浸湿了衣服,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十分难受。塞特开始坐立不安,别看他胆大,苦头却没吃过多少。

      就在十分难耐的时候,紫发青年朝他走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你运气不错,我刚买了药壶,你是第一个享用的。”

      他面带微笑,把碗送到赛特手上。

      “趁热喝吧,你在雪地里埋了那么久,不趁早把寒湿祛除,老了不免腰酸腿疼。”

      塞特接过碗,老老实实往嘴里送。真难喝!他皱了下眉头,随即大口大口灌进了肚子。

      “腰酸腿疼?”

      他想得可真远。

      “还有,把你的湿衣服换下来吧,贴着皮肤对身体不好。刚才你的衣物和皮肉冻在一起,我不敢给你拔,会撕破的。”

      他一边说,一边抓起早已备好的衣物朝塞特丢去。

      “湿衣服换下来,挂在外面吹一夜,明早就干了,今晚穿我的吧。”

      塞特伸手接过,连连道谢。他磨磨唧唧的打了个喷嚏,犹豫着是否要在陌生人面前脱衣服。虽然都是男人,对方又和善。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总是缺乏底气。

      “这里对你来冷了点,夜里会更难受。”

      青年搭上披巾往外走去。

      “我去给窗户上个挡板,你换衣服吧,丢在地上就行,我在外面,有事叫我。对了,还没告诉你我叫穆。”

      他说着,走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穆”,多么优美的音调。塞特凝视着手里的面具,他此行正是为了一块同名的大陆。果真如此幸运,这样轻易就碰上他们的后裔?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穆的衣服很干净,淡淡的颜色,是反复洗涤的旧物,上面连最细小的污渍也找不出。换掉旧衣,湿漉漉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舒服极了。仔细一闻,还有太阳晒过的味道,他有些发怔。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穆从下面经过。空洞的窗户不一会就填上了冰板,屋里风小了。有轻声的哼唱从尚未填充的窗孔传进来,随着风,游丝般若隐若现。

      穆的嗓音清冽,干净好听。他的歌声微乎其微,似乎不愿被听见。若隐若现的音符,似乎是辽阔草原上的牧歌。悲怆、苍凉,让人联想到苍穹辽阔,星辰高远。伸手试探,却又无迹可寻。

      没有歌词的音乐,随着穆的移动不断变换着位置,塞特穿着他的衣服,心潮澎湃思绪不断。

      2.

      晚餐,并没有因为贵客的到来有所改善。又或许仅仅因为穆的石塔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供食用。陈年的青稞饼,干燥涩口。出于好心,穆特意给塞特泡了碗开水,捞了脱水蔬菜。

      卡门普斯少爷从未吃过粗粮制品,比压缩饼干的口感还差。

      “我一直以为高原居民以牛羊肉为食。”

      他一边哽噎,一边发牢骚,非常失礼。

      穆很平静,这种食物他早已习惯。不想吃更好,还能节约一餐伙食费。

      “某些地方我不知道,穷人家可没这种口福。至于我自己,我是素食主义。”

      “你不怕营养不良吗?”

      塞特充满好奇,全不顾别人的情绪。穆看看自己光光的手臂,又瞄了一眼紧紧裹在毛毡里的少年。

      “你认为呢?”

      答案不言而喻。

      “你信教?”

      穆笑了笑。

      “我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用餐进入沉默阶段,除了外国人艰难的咀嚼声。

      穆的手工精湛,他用冰块制作的挡风玻璃大小合适,刚刚嵌入窗户洞。太阳落山之后,房间里温暖如初,风的哮声也比原来遥远。

      “你被埋在雪底,所幸没受伤。休息一下,明天就可以下山了。”

      少年尴尬的搔了搔头。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迷的路,指南针失效了。”

      穆点了点头。

      “嗯,这里的磁场很乱,所有靠磁力工作的仪器都会失灵,大概和地下蕴藏的矿产有关。”

      他想了一下。

      “你背包里不是有地图吗?”

      经他提醒,塞特飞快的从行囊里翻出一张图纸。除了打印的图案,还有各色墨水标记。

      “我的出发地是这。”

      他把地图伸到穆面前,用手指着地图上山峰。然后顺着标记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X状图标上。

      “这是我的目的地。我查阅文献,古书把这里称作嘉米尔。”

      穆凝视地图上的标记,默不作声。

      “你还想去那个地方吗?”

      塞特不假思索的回答:“当然了,不然我冒着生命危险来做什么。只是不知道这里离遗迹还有多远。”

      穆笑了笑:“差不离了,地图上标记的地方我恰巧知道。不过现在天色已晚,你也累了,明天早点起来你,我同你一起去吧。”

      塞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魂牵梦绕的地方近在咫尺,还碰上一位轻车熟路的导游。他想拧一把大腿,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就这样吧,早点休息。”

      穆说完,转身离去。塞特这时才发现房间不止这一层,还有楼上。对方出于友善,把底楼让给他睡,这大概是塔楼里唯一有篝火的地方。

      塞特憋红了脸,他不好意思求穆留下,又抑制不住内心对塔外荒芜世界的恐惧感。在这里,只有穆一个人类。

      石塔主人刚抬起腿,感到气氛异常,回头一看,少年的脸色和猪血差不多,他心下了然,忍住笑。

      “好吧,今晚特别冷,还是在篝火边上睡觉比较好。”

      他不露痕迹的调侃,在塞特听来比天籁还动听。

      毯子都给了塞特,对穆来说,他是一个怕冷到不可思议的家伙。穆的抗寒能力对塞特而言同样难以理解。他搭了件薄衫,身下铺块棉布,席地而卧。另一个人裹成了木乃伊,还在瑟瑟发抖。

      塞特卧在篝火边发呆,他幻想着明天的冒险,到达目的地将会是何等光景,会以何种方式展现那不可思议的神迹。他越想越兴奋,忍不住要找人讨论。穆躺在篝火的另一边,背对着他,不知睡着了没有。

      “穆,你睡了吗?”

      “嗯?”

      “你听说过嘉米尔一族吗?”

      “我只知道这里很久以前是一座要塞,其它就不清楚了。”

      万幸他没有睡着,感谢上帝 。

      “我父亲是个考古学家,我从小玩着这些古董长大。他是个了不起的人,1984年他带领探险队在南极冰原下发现了这个。”

      他婆娑着手里的面具,充满自豪。

      “据说一起出土的还有一具远古人类遗体,这个面具就是从他脸上摘下来的。父亲一直很后悔,面具摘下之后,古人的□□就风化了,我无缘见到。”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无限惋惜。

      “这些和嘉米尔族有关系吗?”

      “嗯,父亲认为嘉米尔文化是太平洋上史前文明最纯正的传承,它们拥有相同的图腾,相同的文字,相同的基因。考古人员分析,这位古人很可能是嘉米尔的先祖。”

      这些话本来不该对外人诉说,不知为何,见了穆,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他依稀记得,一本哲学书上写的:人生所有的偶遇都是久别重逢。他不启而言,把所见所闻全部抖露出来。穆垂下眼皮,保持着沉默。

      塞特见他不说话,自嘲的笑了。

      “我说的像天方夜谭吗?这些事,最初我也不信。后来我学着辨认象形文字,从玛雅、印度、美索不达米亚的古籍里找到了许多相同符号,mu这个共同的发音,就是太平洋文化圈的标志。”

      他从枕头下掏出泛黄的旧书握在手中。

      “《伊修托利亚》,这本书是1979年从特奥蒂瓦坎【3】遗址出土的,上面全是象形文字,父亲和他的朋友翻译了很久。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预言诗。”

      “第五个太阳季,狂风将席卷世界,日月被沙尘吞噬,星辰黯淡无光,羽蛇【4】重回玛雅,带领他的孩子回归伊利西亚【5】......”

      他的嗓音稚气犹存,一段古诗娓娓念诵,在这深山之中倍感惊悚。

      “是末日论吗?”

      “不,我相信古人的智慧。古代玛雅人绘制星图,定出了历法,有很多遗产是现代科技难以企及的。文献记载,太平洋文明在一万年前遭遇惊变,国力衰减,贵族们迁徙到其它地方,建立自己的王国。玛雅帝国、印度、巴比伦、都是他们创建的。还有被高原隐藏,无人知晓的嘉米尔族,传说他们是继承传统最完整的后裔,我一直希望能见到一个。”

      穆侧过身子,面对天花板,若有所思。他知道塞特有所指,但是不想回应。

      “这些都只是猜测,还没有得到考证,也许我们曲解了古人的意思。”

      “不,我坚信,我一定会找到穆大陆存在的证据。”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

      “父亲这些年一直在南海探查,据说他在海底发现了很多遗迹,还有......”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毕竟都是些尚未公诸于众的秘密。

      他不说,穆居然也不问。

      “你独自一人,不远万里,就是为了寻找证据吗?其实你可以和父亲一起,这样做太危险了。”

      “这不是一时兴起,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塞特忍不住抗议。

      “这本书里有这个伊修托利的记载,它属于穆大陆最后一个纯血的主人,它曾受过四大长老的祝福。我计划分别到四个古国遗迹,一定会找出重启这个面具的方法。”

      “重启?有这种可能吗?它只是一件古物,主人早已死去,希望你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吧。这些不是科考队做的吗?你长大了也许会成为父亲一样的人物,可现在你还太小。”

      穆转过头来对着他,神情像在劝说一个执拗的孩子。燃烧殆尽的木柴发出一声轻响,塌陷下去。火光跃上他瓷器般精致的脸庞,忽明忽暗,就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如真似幻。

      塞特瞧得痴了,他忽然发现,这个伊休托利的样子和他一模一样!五官和脸廓的形状,几乎是从他脸上描摹下来的,除了嘴唇的颜色。在见到穆之前,塞特从没想过世上真有人类长成这个样子。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一定是穆大陆的遗民,塞特坚信无疑。

      过了半晌,他突然发问。

      “穆,我可以用你的名字来命名这个面具吗?”

      “嗯?”

      “玛雅传说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伊休托利,寄存灵魂,面具和主人同样拥有姓名。你看,它和你真像,既然是穆大陆的遗物,叫这个名字很合适。”

      “我想,没有问题吧…”

      “谢谢你。”

      “这个东西既然是考古界的珍宝,你这样随便带出来合适吗。”

      穆随口一问,又说中了少年的心事。

      “我马上就满16岁了,父亲答应过我,16岁生日要送我一件礼物,我可以在他所有的东西里随意挑选,我只是提前把它拿走了…”

      他的辩解毫无说服力。

      “你未成年就满世界乱跑,这样好吗?”

      穆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 ,心情复杂。

      塞像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他一昧的表明心迹,证明自己不是痴人说梦,结果越描越黑。

      “父亲的研究绝不会带上我,可他想隐瞒的事,我都知道。他在南太平洋海底发现了一艘星船,很可能是宇宙飞船。而且这副面具的主人不是地球人。他残存的细胞经过研究,有四条DNA链,比我们多了一倍,我从他的研究笔记上看到了。在我出生之前,实验室发生了一场事故,那人的资料销毁殆尽。但我知道,父亲从来没有放弃,我会找到那片大陆,让他看到。”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心跳加速,不住的喘气。他忘了这里海拔六千米,并不支持如此的激情演讲。穆没有完全否定他的话,某种意义上,他认为是真的。自从跟随史昂去了圣域,他的世界观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包括外星人、妖魔鬼怪。

      可惜圣域关于穆大陆的记载实在太少,还不及逆反期少年从他父亲那偷看到的丰富。史昂的确是嘉米尔人,穆听到这番言论,不免思索,表面上却纹丝不动。

      “我知道了。你冷静点,这里空气稀薄说太多话会缺氧。”

      他起身坐到塞特身边,替他拍背。

      “无论如何,保住性命才最重要。”

      塞特对穆的反应很是失望。他把所知的一切全告诉了他,那些任何人听到都会惊叹的话。而穆却不以为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少年的一腔热情遭了冷遇。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抱怨。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呼吸都困难。”

      穆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

      “言多必失,你在美洲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一样要到这里来受罪吗?挡都挡不住…”

      塞特再次无言以对。穆比他大不了几岁,说话的口气俨然训导主任。他有些无力,喝过水,胸口舒服一些,他一头栽倒在羊毛毡上,火苗倒映在他血色的瞳孔里,熠熠生辉。

      他的思绪开始游荡,玛雅、星船、古人、面具……最后在他心底沉淀下来,越来越清晰的,是穆白日里哼唱的曲子。简洁的音符,蕴藏着无限凄凉。他十六年不到的人生,竟然隐生共鸣,那种无可奈何的伤感。

      “那支曲子叫什么?”

      他仰着头,充满神往。

      “哪一支?”

      穆已经躺回自己的位置,准备睡觉。

      “就是你白天唱的那支,能教我吗?”

      “…”

      “求求你…”

      “我也不知道歌名,过去有一位老人唱过,我听多了,便会了。”

      他心中一酸,想起了史昂。

      “有歌词吗?”

      “有,不过是嘉米尔语,只能说个大意。”

      “能告诉我吗?”

      在黎明到来,阳光高照之前,在田里播种。
      在大雨来临,雨水淋湿我的头发之前,在田里播种。
      葡萄藤的阴影下有我小小的家。纺织亚麻,追逐羊羔。
      我唱着歌在这里生活,虽然你已离去。
      在黎明到来,风把土地冻僵之前,在田里播种。
      在大雨来临,泪水将我眼眶冻结之前,在田里播种。
      葡萄藤的阴影下有我小小的家。纺织亚麻,追逐羊羔。
      我唱着歌在这里生活,虽然你已离去。”

      他的歌声清脆嘹亮,伴着窗外的风,把人的灵魂也带走了。

      古老朴素的语言,千回百转的乐曲。塞特累了,渐渐阖上沉重的眼睑。他紧紧抱住伊修托利,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少年做了个梦,他身陷黑暗,穆站在石塔里,看着他,似乎并不相识。他挽了一把柔顺的紫发,想要发问,正在这个时候,画面突然消失,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塞特从梦中惊醒,吓得直喘气。他定眼一望,穆还在这里,真好,窗外的呼啸仿佛也不再可怕。

      3.

      第二天,塞特很早醒来,他是被冻醒的,太阳初升之时简直比午夜还要命。他自认为天色尚早,而穆早已不在。

      少年不好意思的拢了拢毛毡,在这里,他像个孩子般备受照顾。穆从塔外进来,带着塞特换下来的衣服,经过一夜升华,全干了,难以置信。

      “看你这么怕冷,还是穿自己的登山装吧。”

      穆把衣服放到他身边,转身又出门了。他知道少年脸皮子薄,给行他方便。再走进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串钥匙。

      塞特穿戴好,一眼看见穆手上那串长长短短造型别致的钥匙。

      “我们不是要去嘉米尔遗迹吗?”

      “对啊,地图上标记的地方正是这个石塔。”

      “什么?!我已经在遗迹之上了?还在这里睡了一夜?!”

      “嗯,我接管这里以前也不知道石塔下有地宫,既然藏着宝贝索性让我也见识见识吧。”

      塞特完全傻掉了,原来他历经千幸万苦还差点送命,找的就是这个地方。

      “你昨天怎么不说,我们完全可以早一点下去啊。”

      “下去了又如何?还不是要等第二天才能下山。我看你兴奋过度的样子怕你猝死在高原上。”

      塞特已经濒临崩溃。

      他取了盏灯台,点上烛火,熟练的拉开地窖门,手扶栏杆,沿着垂直的楼梯向下走去。阴寒的潮气扑面而来,吹在赛特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定了定神,学着穆的样子也钻进了地窖。

      垂直的阶梯走了很久,下到一处平地。就着烛火的微光望去,恍惚是一处开阔的宫殿,空气中充斥着腐败的味道。穆径自走到房间四角,点亮了壁灯,眼前逐渐明亮起来。

      眼睛经过一段时间的黑暗,乍见光亮,有些不适。塞特忍住惊奇,四处打量。简单朴素的造型,与石塔风格一致。石壁上凸显着大大小小的图腾,都是几何形状,没有人像。

      宫殿中央安置着一尊石台,类似神龛,上有一架环形仪器,状似中国古代的浑天仪,由几个大小不等的同心圆构成。塞特不禁大叫:“找到了,我终于找到这里了!你看,这个是星空的构造,一定是太空文明留下的。”他激动的冲上前去,被称为“星空”的环状物悬浮在空中,大概是一种磁性材料。

      塞特伸手抹去上面厚厚的尘埃,一寸寸抚过精致的图案。

      “整个星系的分布都在其上,太不可思议了!”

      他围着星空模型打转,赞叹不已。

      过了半晌,他从背包中取出伊休托利,放到离“星空”附近,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古代玛雅语言。同样的动作他重复了好几次,然而期待中的神迹并没有出现。

      他不肯罢休,换了好几个方位,叫到声嘶力竭。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垂头丧气。穆见他失败的样子很是可怜,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现实永远没有想象中的好,其实古代人能拥有这样的科技已经很难得了。唤醒神迹之类是科幻小说的桥段,你别钻牛角尖。”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少年的语气懊丧至极。

      “我是这里的主人,略知一二吧。”

      穆站起身,朝石台走去,他拉开台上一个暗门,一块镶嵌着宝石的金属赫然就在其中。他把这块金属交到塞特手里。

      “据我所知这里只有一处宝藏,你愿意再试试也行。奉劝你一句,很早以前我就把这里搜遍了。”

      塞特无可奈何的接过金属残片。初看并不起眼,仔细观察,这宝贝年代久远,却找不出氧化的痕迹。在他的记忆中,现代科技也未必有这种冶炼工艺。

      少年恢复了兴致。

      “它看上去不像地球的矿产。”

      穆在他身边蹲下来,指着残片上的宝石:“这种矿物的确不是地球上的,你带回去研究吧,我拿着也没用。这里的磁场紊乱可能和它们有很大的关系。”

      “我可以带走吗?太感激你了!真的没关系吗?”

      他大喜过望,一连问了好几遍。

      “我不缺这些。”

      塞特小心的把金属残片放进行囊里,对穆感激涕零。虽然没达到预期的效果,但他知道,这已是极限了。他不能把失望迁怒于穆,这个人已经帮了他太多。

      天色尚早,行李非常简单,少年实在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还要忍受噎死人的干粮。下山路特别快,也许是因为穆在身边。离开了事故高发带,他没有与穆道别的意思。他默不吭声,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

      终于到了山腰,穆停下不走了,他略微沉吟准备说些什么。塞特打开背包,把那副与穆同名的面具取了出来,放到他手里。

      “感谢你的照顾。没有你,我无法活着回到这里。这个面具和你很像,用东方人的话说大概叫缘分。我想把它送给你,它的灵魂暗中指引我来到这里,你才是它的主人。”

      他说着,低下头,声音哽咽了。穆想不到少年有此举动,他自己有所保留,算得上糊弄。塞特竟然没有怀疑,真心相信自己,还以珍贵的古董相赠,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塞特见他不接,不着痕迹的用袖口抹去泪痕。

      “这只是一个礼物,我也从塔里拿走了你的宝贝,不是吗?”

      穆心下惭愧,那块金属不过是他修补圣衣的残片。

      “这个面具是你从父亲那不问自取的,你送给别人不合理吧。”

      穆不愿接受,提醒塞特收回去。少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背包开起来,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

      “父亲说过,16岁生日那天要给我举办成人礼。我会向他提出要求,正式索取这个面具。你带着它一起来参加我的宴会吧!”

      他从包里摸出一支笔,随意从一本书上撕下纸页,垫着那本书,飞快的写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把完成的纸条交到穆手里。

      “这是我家的地址、我的名字、电话。父亲一生都在研究穆大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史前文明的后裔。书里写到那个大陆的居民,有着与众不同的美丽、智慧、和精神力。父亲一定很想见你,你也想知道先祖的事吧?下个月之前按纸条上的地址去找我,保证你将看到生平未见的奇观。”

      他一口气把这堆话说完,根本不给穆拒绝的机会。然后把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和面具一起塞到穆手里。他想了想,犹嫌不足,又把那本名为《伊修托利亚》的古书也塞进穆手里。

      “你拿着这些来找我,家人肯定会热情迎接你的。”

      他害怕听到拒绝,快速转身,踉踉跄跄的飞奔而去。穆呆立原地,哭笑不得,远处传来少年逐渐远去的声音。

      “穆,你一定要来啊,我等着你......”

      被点名的男子摇了摇头,这个少年真是简单,他的作风和大多数少爷一样随心所欲又不切实际。不过他和自己预料的确有不同。他说的话、做的事,赤色认真的瞳孔,一切发自内心不似作伪。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穆感觉有些头痛,还是先回石塔吧。他想到这里,从山道上消失不见。

      早在集市的时候,他就发现登山队有一个奇怪之人,他身上带着一种古老的精神残念。雪崩是高原上司空见惯的事,穆不会把遇难者带回自己的石塔,他直接送进山脚医院了事。

      但是这一次不同,雪山崩塌的瞬间,他感受到一个恐怖的小宇宙。短暂爆炸,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强悍,那种毁灭性的力量带着戾气与仇恨,在极远的距离刺得他神经发麻。

      是谁?以如此嚣张的姿态闯入白羊座世代守护的圣地,耀武扬威吗?穆从雪底挖出了这个少年,有一头罕见的银发,那时的他已经恢复到普通人类的模样,无助的样子让人可怜。可是他知道,如果把这人逼到生存极限,压迫性的小宇宙将再次从他体内苏醒。

      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不如装聋作哑。穆熬的药,参了曼陀罗花,一种让人神经产生幻觉的植物。塞特想也不想,整碗喝了下去,倒把穆绕晕了。他琢磨着,少年的无知真假难辨。但不管怎样,那都会使自己的精神力更占优势。

      卡门普斯是墨西哥最大的贩毒家族。警察闻之丧胆,政府束手无策。史昂在世的时候,穆见过不少关于他们的卷宗。他们的大少爷会平白无故造访雪域高原吗?

      他小心应付这个来者不善的少年,用一种最不着边际的态度试探他的来意。挑战、威压、诏安,不外乎如此,穆不露声色,每一句对白经过大脑,都有无数个念头转过。

      然而那少年对自己似乎全无防备。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乱七八糟叨了一大堆。穆只能随机应变,顺其自然,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他周旋。

      那副面具,穆私自翻看行囊时就发现了,一双空洞的眼眶看进他的瞳孔,勾起了灵魂深处的悸动。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史昂传授的,关于各种势力的装备。大海里有波塞冬的海斗士,身穿鳞衣;冥界有哈迪斯的冥斗士,身穿冥衣。而这种面具,曾经在南美洲出现过。穆还小的时候,史昂告诉他南美有一股邪神势力,以羽蛇神为偶像。他们用活人祭祀,吸取生灵,壮大自己。他们的装甲有血衣之称,力量来源于脸上的面具。

      原来是他们,穆笑了笑,把面具放回少年的行囊,他对少年下一步使什么花招充满好奇。直到塞特离开,赠送面具,短暂相处的时光,少年没有露出丝毫和血斗士相关的东西。

      他就这样走了,留下邀请。穆用手,轻轻捏过少年的纸条,审视着。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亲眼见到不肯罢休呢。”

      他端起烛台,重回地窖,抬手间,再一次点亮宫殿里的壁灯。他轻轻一托,星空模型从石台上浮起,霎时间斗转星移,宫殿的装饰焕然一新。破旧的石刻悄然褪去,一间金碧辉煌的殿堂出现在他身边。他微微仰起精致的面颊,满室珍宝黯然失色。

      祭台中央升起一座石碑,上面有一个凹陷的深痕,与塞特赠送的伊修托利同样轮廓。穆把少年的馈赠插在凹槽上。顿时,面具闪现出一道紫色的光,一行符文浮现其上。

      宫殿发出轰隆隆的鸣响,伊修托利自动从石板上脱离,悬浮在穆面前,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邀请。穆愣了愣,少年期待的神迹出现了,却是在他离去之后。

      石塔主人莞尔一笑,这一切不正是他一手安排的吗?包括那块圣衣残片,证明了圣域的存在。他布置了很久才带塞特进入此间,圣斗士也不是好惹的。

      即使塞特真不知情,他幕后的主子也会明白穆的立场。穆什么都考虑到了,他只是不知道伊修托利的吸引力如此之强,他的理智认为怪力乱神的东西最好别碰,一旦沾上,将有层出不穷的麻烦。

      他们对视了一会,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名字,古人蓝色的嘴唇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倾诉。穆不惧怕挑战,因为他早已不是十二年前那个软弱无力的牧羊孩子。

      “你有金玉良言吗?”

      面具不会说话,陶瓷下流动着紫色的幽光。

      “需要我的帮助吗?”

      四周静悄悄的,仍然没有回答。穆抵不住好奇心,伸出了手,一股精神力通过抚触,从面具传递到身上,他燃起小宇宙与之抗衡。一段古老的记忆从面具的眼眶中挣脱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穆的脑海。

      “这里真冷啊,我想回家...”

      痛苦、彷徨、孤寂,心灵破碎的感知,穆感受到来自另一个自己的强烈的感情。史昂曾经告诉过他,记忆与灵魂同在。

      4.

      伊休托利--阿兹特克语言里“脸”的意思,史前文明灵魂的容器。与穆同名的面具,承载着上一个主人的忧思。南极冻土之下,隐藏着早已被人类遗忘的历史。他生命中最后的知觉沉浸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凉,生前的一切,每一幅画面,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闪过。

      “穆,穆,再不快一点就来不及了!”

      “等等我,沙玛什【6】,我的脚被石块绊住了。”

      “我来帮你,忍着点,千万别使用精神力,再不快点离开,我们也完了。”

      都是那些人的好事....

      “大家都在神殿里面了吗?”

      “嗯,来,拉住我的手。”

      “唉,希望我们够时间把伊休托利带上星船,离开了母星的磁场我们只能靠它进行精神交流了……”

      “别想多了,我们会逃出去的。而且,我们还会再回来。”

      “沙玛什,我们会找到挽救的办法,是吗?”

      “嗯,一定可以的,相信我。”

      和穆同名的少年,有着同样的声线,同样的紫发碧眸,他踉踉跄跄在奔跑在大街上,身边伴着一个金发蓝眼,年纪相仿的少年,叫作沙玛什。他的脚受了伤,朋友搀扶,两人相扶向前方的群星神殿走去。

      他果然也叫作穆吗?一个穆的记忆在另一个的脑海里回放,紫发少年的视野与自己重叠,渐渐的水乳交融。两个不同时空的穆,渐渐合并为同一个人。

      群星神殿里横七竖八躺满了避难者,一个个垂头丧气,面色无华,有些人还在抹着眼泪。负伤的人靠在一起,亲朋好友相互劝慰,包扎伤口。

      “穆、沙玛什,你们终于回来了,太好了。傀儡刚才涌入了伊利西亚主神殿,政府全军覆没,该死的独裁者终于见了上帝,他真是死有余辜!你们的东西都带来了吗?我们赶紧上船吧,这里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嗯…亚伯拉罕叔叔【7】,谢谢您。请您组织大家登船吧,我和沙玛什去看看伤员。”

      “好的,你们要留心一个银色头发的家伙,他穿着军服,羽蛇徽章,看样子是政府的走狗。我们带大家来这里避难的时候他也在这里,一副爹死娘嫁人的样子,好像谁欠他的。”

      “羽蛇还能有什么德行?”

      “沙玛什,别这么说,先去看看吧。”

      “穆,那个人活不长了,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其它伤员简单处理一下,把能活的人先送上船。”

      “好的,叔叔,拜托您了。”

      穆和他的朋友一同朝伤病员走去,逐一检查他们的伤口。他打开急救箱,对出血的创面进行清理包扎。伤势严重的,只能用绷带扎住动脉血管,抬上船去再做打算。

      沙玛什在一旁帮忙,默默递去剪刀、纱布。他们早已适应了用精神力操控生活,意外之变让他们不得不停止使用这种能力,恢复到手脚并用的原始时代。两人都不太适应,举止笨拙且事倍功半。穆伸手替朋友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别着急,总会好起来的。”

      他们彼此安慰,心情都很低落。送走最后一个伤员,其它健康的人也都一起登上了星船,穆把他的朋友塞进了船舱,他一个人留下来,在神殿里祈祷。

      兴盛繁荣仿佛是昨天的事情,那些往昔的美好勾出少年人心底深深的遗憾。浩瀚的宇宙中,有一颗比地球更大的行星,蓝色透明,像神的眼睛。星球居民拥有精神交流的能力,他们拙于言表,没有欺骗,不同的心灵形成不同的波段谱写出灵魂的乐章。波形接近的人成为朋友,相互契合的就是情侣,他们饮水即饱,没有性别之分,有情人心灵相通,协调出新的波动,化生为延续种族的新生命。

      生活好像没有痛苦,无忧无虑,但人心总是贪婪的。旅行宇宙的星船在星际坟场遇袭,一番抗争,勇士把一种有灵性的陨石带回地面。经过研究,这种陨石被微生物寄生,这种微生物不同于以往的认知。它们以S元素为构架,可以寄宿于一切物质,甚至介入精神世界。

      研究者培育它用以联结不同人之间的思想,获得了比过去更强的精神力。那些古人不敢想象的,宇宙基地、杀伤性武器,甚至对不老不死的期望应运而生。

      靠新型病毒发家的组织控制了政权,他们以一只张开双翼的巨蛇为图腾,象征力量与霸权。反对者被杀害,传统的美德被抛弃,直到这种微生物突然变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感染了人类,把他们变为没有思想的傀儡。

      局势失控了,他们从病毒身上获得的力量统统还施于自己,入侵物种还在通过各种感官,继续搜索可供感染、奴役的生物。末日来临,孰对孰错还有意义吗?最后一个星辰祭司,双手合十,跪在群星神像之前。

      “已经是最后了...”

      他热泪盈眶,注视着从小长大的地方,每一处支柱每一副壁画,都留着两个小孩奔跑追赶的记忆。宏伟的殿堂,慈爱的神灵,精工雕琢的天花板。他要把这个美丽世界的所有画面收入眼中,铭刻在灵魂里。

      人们离开后,一个衰竭的生命从角落里匍匐而出。那人满头银发,眼眸的红色沉了下去,里找不出一丝生命的活力。他抬起头,凝望着星辰之神,身体唯一能活动的脖颈,磕在地板上。他快死了,用这种卑谦的方式表达他对伊利西亚母亲的敬爱。

      他无意偷生,刻意避开了人群,严整的军服沾满血污,从样式上看,官衔不低,他身上有好几处重伤,淋漓着一片片深重的蓝色。穆拭去眼角的泪痕,朝濒死之人走去,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叫穆,是这里的祭司,我的神殿再坚实也挡不住你们制造的傀儡。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去群星之神的领域,寻找挽救人们的方法。 ”

      银发人“哼”了一声,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穆一眼,翻起眼皮不理会他。穆也不生气,对着伤者继续自言自语。

      “我认识羽蛇的标志,你是个军人吧,死都不怕却怕活着?”

      银发人脸色微变,仍然保持着沉默。

      “因为你害怕活下去,害怕面对你的失败。”

      军人赤色的瞳孔里点着了火焰,对他怒目而视,警告他住嘴。

      “你不愿意承认失败,那你应该活下去。你承认失败,就更不能轻易死掉,只有活着才能有所作为。你这种寻死觅活的行为是政府军的教诲吗?”

      银发男子恨着他,咬紧了牙关,他失血过多,只剩牙龈那一点力气了。如果不是这样,保不定他会跳起来撕碎这个口出狂言的家伙。

      “军队败了,我们也败了,世上再也没有自由的生灵,我们全都......输了......”

      穆不怕拒绝,再一次伸出手,银发人一动不动,任由他抚上自己的额头。

      穆闭上双眼,一股清新的愈合之力通过眉心流淌到银发军人的身上。他紧闭的嘴巴,终于张开了,一出声便是咆哮。

      “你怎么能在这里使用精神力?傀儡会感应到,然后立刻冲过来!”

      “这是最后一次啦,在伊利西亚使用精神力。不是吗?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或者死去。”

      穆认为离别之时应该开心点,留下美好回忆,于是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是那样苦涩。在他的帮助下伤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银发军人站了起来。不远处,隐隐传来傀儡撞击神殿大门的声音。

      他们对视了一眼,穆一把抓住军人的大手,朝着星船停靠之处飞奔而去。

      神殿的地下陵寝停着一架气势恢弘的交通工具,能容纳数百人的旅行。它的外壳由星球上最坚固的卡无钢制成,为了实现空间跃迁,呈现出流线型曲面。星船中央是一个水晶反应堆,由精神力与物质相结合的水晶材料充当了星船的内部结构。

      最后两人蹬舱后,大门在液压声中封闭了。被强大的能量场吸引,傀儡粉碎了地板,涌到地宫入口。在一声震天巨响中,星船冲破陵寝大门,直上云霄,三次加速后,消失在伊利西亚大气层。

      劫后余生的人们一言不发,沉默是此刻唯一的哀悼。他们不约而同的聚到瞭望台前,透过重重水晶舱口,凝望着越来越小的母星--伊利西亚。她不断的变小,变暗,漫天星辰逐渐散步在屏幕之上。

      他们瞻仰着她,无言的眷恋在胸口充溢,仿佛要把她吸进自己的瞳孔。遍体鳞伤的母亲,最终以不可挽回的姿态,消失在宇宙深处。她留给孩子们最后的记忆,是一个蓝色原点,星球之神的眼泪。

      不知是谁,唱起了大街小巷脍炙人口的民谣。

      “葡萄藤的阴影下,有我小小的家。我唱着歌在这里生活,虽然你已离去…我唱着歌在这里生活,虽然你已离去…”

      他们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任凭泪水从眼眶,鼻腔中流出,滴入唱歌的嘴里。

      情绪是会传染的,特别对于刚步入流浪生活的一族。沙玛什也睁着一双泪眼,湛蓝如洗。他轻轻拍动穆的肩膀,后者失魂落魄的坐在瞭望台前。

      “穆,我知道你好心,可是让那个军人上船真的合适吗?”

      穆抬头看着他,眼里空荡荡的,找不出喜怒哀乐的痕迹。

      “你我的双亲遇害,我们是怎么落入今天的处境,这些你都知道。羽蛇政府强权、残忍,贪得无厌,要我对那个家伙放下戒心,我做不到!”

      他有些动气,穆却仍然没有反应。这一次换沙玛什替好友擦掉眼泪,完了,他又用同一只手擦了自己的脸。

      “他既然已经在这里了,也只能这样。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的行为是高尚的,我会一直支持你,可你自己一定要保持戒心。”

      说罢,他靠在穆身上又哭了一会,穆无言以对,轻抚他抽动的背脊。

      人们累了,四散开来,瞭望台只剩下穆一个人。他默默的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满眼星光比他过去看到的都要明亮。年轻的祭司置身于自己所服侍神灵的圣地,身外熙熙攘攘,全然不见。

      一只大手有力的落到他肩上。

      “现在安全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相信宇宙中一定有和伊利西亚类似的星球。等我恢复了元气,总会有办法重建家园的。”

      来自军人陌生的声音,低沉、坚毅,缺乏感情。神殿里邂逅的银色长发的男子,在穆的治疗下已恢复了健康。那时为了救人,穆说了一堆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再次打量此人,深陷的眼眶,挺拔的鼻梁,他脸部有着刀刻般锋利的线条。一双深邃的红眼睛,深过最暗的帷幕,眼角还有一道深痕,记录着战斗惨烈。

      “你的朋友们不信任我,我可以理解。以前我们信仰不同,有很大的分歧,最终同样失去了家园。你说得对,死亡不能抹去耻辱,以后我们会一起生存下去,我会记得你给了我选择的机会。”

      穆摇了摇头。

      “你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

      “我还是会铭记在心,你不用接受,知道就行了。”

      他不是个健谈的人,说了这许多,已属难得。他收回了自己的手,那只手久经沙场,遍布疤痕。

      “对了,我叫伊斯塔布【8】。”

      他留下名字,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满天星斗侵蚀着穆的思乡之情。生活还在继续,他的心情稍微平复后,和沙玛什一起把伊休托利发放到每一个人手上。那是伊利西亚文明最高的结晶,它能连接精神与物质两个世界,落入每个人手心,立即进入灵魂,物化为主人的形象。它遮蔽住脸的上半部分,留在外面的只有鼻梁、下巴和蓝色的嘴唇。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北方星云。离开了母星的磁场,今后只能靠伊休托利激发大脑进行精神交流了。你们不用担心遗失,它与灵魂同步,别人绝对戴不上去。”

      穆耐心的向大家解说,虽然拥有极端发达的精神文明,但他自己心里,依然压抑不住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漫长的宇宙之旅,消耗着星船的能量。灵魂水晶熔炉拥有远超21世纪地球上功率最高核反应堆的能量,就算这样,也会有消耗殆尽的一天。他们不断搜寻着可供居住的星球,从一个星系跃迁到另一个星系。

      伊斯塔布凭借其强大的作战指挥能力,在危机四伏的宇宙漂泊中为自己赢得了战神的称号,越来越多漂泊者追随于他,他曾经是羽蛇政权最铁血的军官。失去最后一个士兵后,他曾想过用死亡来成就一生的荣耀。直到祭司出现,给了他希望。他有了新的目标,占领一个适合的星球,把她塑造成伊利西亚母亲的模样。

      人们对他的态度,从最初的不信任到性命相托。旅程中,有难以理解的生物和危险天体。如果没有伊斯塔布堪称暴掠的战斗力,他们早已葬身宇宙了。

      穆见他转变了,为他保护人们的行为感到欣喜。只有沙玛什,保持缄默,他有一种人所不及的洞察力,直视真相。

      位于银河系边缘的太阳系,那里的第三行星--地球,并不是他们最理想的栖居地。那里磁场微弱,生命层次太低,不适合依靠精神力的种族。可惜能源所剩无几,由不得他们再挑了。

      “至少在那里补充好能量吧,我们还有机会去寻找更合适的地方。”

      降落之前,沙玛什给穆打气。

      “嗯,我相信大家,只要我们在一起。”

      他们的到来,悄然无声,像一颗流星从天而降。亚特兰蒂斯一派歌舞升平,雅典卫城的战士正在练习搏杀。谁都不知道从天而降的一族,会给地球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碧波之上,一艘旧式帆船随波起伏。午后阳光明媚,海鸥鸣叫着从头顶飞过,海盗阿伽门农【9】躺在桅杆上打盹。一颗流星划破长空,拖着长长燃烧的尾巴,他揉揉眼睛,换了个睡觉的姿势。

      宙斯老色鬼又看上哪家姑娘了?

      他捂住眼睛,继续做梦。

      突然间,地动山摇,掀起惊涛巨浪。海盗赖以为生的大船,被巨浪扑到了海底。阿伽门农凭借绝佳的潜水技术,熬过海啸,他爬上了破碎的木板,指着天空破口大骂。

      人的一生充满偶然,谁也不知道天外来客会给地球带来什么。阿伽门农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他抛弃了尊贵的出生,背井离乡,寻找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湿漉漉的脑袋从海里冒出来,比海水更蓝的头发贴在脸上,夹着几根海带。满口恶语让他此刻无辜的形象大打折扣。

      海盗生涯刚刚开始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从天而降的一切将改变他生命的轨迹。他不知道自己会获赠双子座圣衣,他不知道自己将成为亚特兰蒂斯最伟大的君主,他不知道流星之中有一个人,让他在尘世间彷徨了一万年。

      伊休托利的能量场消失了,它落回到石台之上,左边眼睑之下留了一段符文。穆取过面具认真审视,不是幻觉,因为他自己就是幻术专家。伊休托利决不会认错主人,它只接受同频率的脑波。那么,1984年从南极冰原下挖掘出来的那个古人是谁呢?或许他就是我…自己...

      认识史昂以来,穆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的生世,老师什么都知道就是一句也不肯透露。他心思缜密,早就觉察到家人和自己不是一个种族,史昂对自己时时提防,处处忌讳。

      成长之后,他对世界的认识越来越深刻,逐渐达到书本无法企及的高度。他隐忍着疑惑,像鸵鸟一样把头钻进土里,直到塞特和这副面具的出现。

      “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史昂对自己说的话。他被老师训练得冷静,理智得可怕。事实就这样赤裸裸的摆在面前时,他反而释怀了,悬在半空的疑虑终于落地。

      这是前世记忆的一部分,他抚摸着面具上凹凸不平的符文。塞特说他曾经受过四大长老的祝福,嘉米尔遗迹只是开始。其它的记忆呢?第二个祝福在哪里?

      他收起面具,熄灭了地宫的灯火,重回塔楼。临别时塞特的馈赠出现在视野里,不是还有《伊休托利亚》吗?他翻开古旧的书页,满满的玛雅象形文字,中间穿插着英文翻译。

      他越看越惊讶,玛雅文字中间夹着的译文是史昂的笔记,他绝不会认错。穆突然想起初见时,提到自己的名字,老师总是打断他不屑于听闻。

      古书中掉出一张字条,少年的笔迹稚气未脱。穆拾起来收好,继续研读史昂的翻译,根据书本记载,第二个祝福是“Indian”、第三个是“Mu”、第四个是“Mesopotamia”。印第安...不正是少年塞特的家吗?他父亲熟识史昂,这两人之间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下定了决心,即使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若不亲见,终难释怀。

      ------------------------------------------第一章.相逢,完-------------------------------------------------------

      注释:

      【1】塞特:埃及神话中的力量之神,战神,风暴之神,沙漠之神以及外陆之神。

      卡门普斯:玛雅神系中继玉米神族之后出现的第二个神族。

      【2】伊修托利:中美洲阿兹特克神话中代表“脸”的意思。

      【3】特奥蒂瓦坎:是一个曾经存在于墨西哥境内的古代印第安文明,大致上起始于西元前200年,并且在750年时灭亡。在印第安人纳瓦语中是“创造太阳和月亮神的地方”。

      【4】羽蛇:一个在中部美洲文明中普遍信奉的神祇,一般被描绘为一条长满羽毛的蛇形象。

      【5】伊利西亚:即人间天堂,是西天之极乐世界。

      【6】沙玛什:古巴比伦太阳神。

      【7】亚伯拉罕:又名易卜拉欣,原名亚伯兰或亚巴郎是犹太教、基督教和□□教的先知,是上帝从地上众生中所拣选并给予祝福的人。同时也是传说中希伯来民族和阿拉伯民族的共同祖先。

      【8】伊斯塔布:玛雅神话里的战神、羽蛇之神。由于古玛雅视死亡为通往天堂之路,因此伊斯塔布也被称为领路者。

      【9】阿伽门农:意为“坚定不移”,希腊迈锡尼国王,希腊诸王之王,阿特柔斯之子。他也成为希腊联合远征军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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