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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三十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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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她躺在床上。床头点着一盏青灯,隐隐冒着几缕青烟,腾起后,渐渐消失了。这不禁让她想起与谢弘相伴的日子。可是,那种快乐、幸福、甜蜜,都随着“灭三夷”的罪名烟消云散。她低下头,暗自啜泣起来。
“绎儿!你醒啦!”程本直端着茶进了屋子。
“先生!你的酒醒啦!”绎儿淡淡浅笑。
“醉酒误事,想来喝酒也只能解一时之愁,解不了一世啊!”程本直若有所悟,“雁奴这丫头怎么不照顾你?她去哪儿了?”
“我让她去广东救督师家眷去了!”绎儿坐起身解释道。
“一个人?行吗?从这里到广东至少也有八千里路啊!短短几日,恐怕……”
“先生放心!刑部的官文有多快,雁奴就会比它还快!”绎儿倒是自信,“该怎么救督师才是而今大计。”
“我也是‘有心为此,无力回天’啊!”程本直仰天长叹,“督师,当真应了你‘心苦后人知’的感叹吗?它真的是英雄的悲歌与没落吗……”
绎儿隔着监狱的栏杆看着袁崇焕的背影:“袁伯伯!”
袁崇焕转过身,一脸平静:“绎儿,你怎么来了?”
绎儿强忍着泪笑道:“袁伯伯,程先生让我送饭来的。”
“我现在是吃一顿少一顿了。烦劳你们费心了。”袁崇焕笑道,“弘儿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您别再提他了!”绎儿扭过脸。
“吵架了?”袁崇焕问道。
绎儿不出声,只是兀自摆放着饭菜,泪水却有些收不住了。
“看样子两人吵得挺凶。”袁崇焕推断着说,“怎么了?”
“没事!吃饭吧!袁伯伯!”绎儿改了话题。
“是啊!时日不多了,临了也得是个饱死鬼!”袁崇焕端起碗筷。
绎儿的泪水又下来了。她不敢,也不忍心将事实的真相告诉袁崇焕,她说不出口。事实上,袁崇焕也许已经知道了,那是当着他的面审定的案子。一个他生平最信赖最堪知己的人丧尽天良地出卖了他。不,不是出卖,而是构陷,彻头彻尾的诽谤。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总兵官职的许诺和驱使。人情在现实面前,竟远远比不上利益和金钱的诱惑。不论谢尚政是君子,还是小人,总之,他如愿以尝地获得了他梦想已久的荣华富贵,而换来这一切的,将是自己从小结为挚交的朋友的鲜血和生命。这一切,多么残酷。尤其是对于袁崇焕而言,这种残酷将会撕咬着他的浑身上下,让他的精神支柱颓然崩塌……
梁府这一天格外热闹,恰是嫁女娶媳在一天的日子,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梁佩兰打扮停当,被盖上了红盖头。她断绝了所有妄想和渺茫期望,嫁给温体仁的儿子是她所不情愿却又是情愿的。听起来是那么矛盾。的确,她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斗争,她甚至想带上一把剪刀一了百了。可她做不到,也不敢做。她深知自己是父亲升官攀附的筹码,是家族夺得显贵的棋子。她的出嫁使她只有暗自啜泣的份儿,却没有与天命抗争的勇气。她相信,这就是命。
左明珠的心里也不好受,看着镜子里侍女为自己梳妆的忙碌身影,她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和不甘。恐慌的是,自己即将面对的丈夫,是她的父亲为她攀附来的,她不了解他,甚至不屑去了解这个名满京城的恶少,嫁给他是为了替父亲还债,还官场上的人情债。想到这里,她也有些不甘,妹妹明瑚说的是“人不可以为别人或着”,她不是父亲的筹码和木偶,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感情,可如今,她只有在心里后悔的劲儿,尽管她心有不甘。
“时辰到!”司仪大声叫道。
众人的喧沸声顿时停住了。喜娘扶着两个新娘缓步走出来,将红绸带的另一端塞到各自的新郎手上,两对新人分列两边。
梁廷栋捋着胡子走出来,身后只有两个小厮跟着,一脸春风得意的神情,一路与客人们寒暄过去。
正待司仪高叫“一拜天地”之时,宝剑出鞘的龙吟让梁佩兰一惊,透过红盖头,一道冷红的光迎面而来,不,是冲着梁廷栋而去。她扬手揭开了盖头,不顾一切地挡在了梁廷栋前面:“爹!小心——”
短剑刺进了肩头寸把深,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梁佩兰在昏倒的一瞬喃喃对刺客道:“祖姑娘……饶恕我爹……”
“将刺客予我拿下!”梁廷栋一惊,转而镇定下来。众卫士一拥而上,将绎儿抓个正着。绎儿从容不迫地任由他们捆绑,面露冷笑。
梁廷栋以严峻公正的面容泰然自居:“你是什么人?本部院与你有何仇怨?为何加害本部院?”
“梁廷栋,你少装蒜!我为什么而来,你会不知道!”绎儿冷笑,眼中充满轻蔑。
“这位姑娘言语未免过激!你又没向本部院通报姓名,我如何知晓?”梁廷栋不慌不忙地用眼睛打量绎儿。
“你这只老狐狸!你构陷袁督师,天下人人得以诛之!”
“构陷?天子面前定的案,你敢说是构陷,难道是嘲讽当今圣上不辩是非么?刺杀本部院是要掉脑袋的,进了刑部可就出不来了。”梁廷栋掸掸衣服上的浮灰,一副不屑的嘲讽。
“哈哈哈哈……我今日敢来,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我不死,督师一样要死,不如用我的性命与天命一赌,却也不虚度此生。”绎儿畅快一笑,“只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姑娘好忠义啊!”梁廷栋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
“多谢你的夸奖!我的忠义哪里比得上大人的忠义!大人对皇上的忠,对谢尚政的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的忠义可以留名青史,大人的嘛……一样遗臭万年……”绎儿一语双关,梁廷栋顿时无地自容。
“把这个不知深浅的丫头给我押下去!”梁斐戎不等梁廷栋开口,立刻吩咐了下去。卫士门将绎儿架起来就往后拖,绎儿仰天大笑:“梁廷栋,你也有脸红的时候!你也有今天……我恨不能生吃你的肉!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
绎儿被反绑着双手双脚关在柴房中,房门口时时看见看守的身影。她感到手脚已经发麻了,想伸展一下,却伸展不开。她苦涩地笑了笑之后,居然遐想能听到雁奴救出袁崇焕家眷的好消息,可这似乎只有渺茫的希望。她又开始回忆过去的日子,想起了大家一起在辽东的日子,想起风趣的赵率教,豪爽的满桂,总是以温柔目光凝视自己的赵祺……最终,当她的脑海里不可磨灭地忆起谢弘灿烂的笑容时,她奋力地摇了摇头,可是记忆却如同柳絮粘在发上一般死活也甩不去。她沉默了,落泪了。
门突然开了,梁斐戎一路坏笑着踱进门,身后的随从随后知趣地关上了门,走开了。
绎儿警觉道:“你来干什么?”
梁斐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狞笑道:“祖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绎儿扭过脸不去理睬他,他却径自走上前来松绑。绎儿愤然将身子扭向一边,不让他松绳子。梁斐戎有些失意:“哟!好大的脾气!”
绎儿抬头看着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假殷勤!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席听尊便!”
“怎么能呢?你是说笑话逗我吧!”梁斐戎继续去解绎儿手上的绳子,却又被绎儿躲开了,自然心里很不松爽,“若是杀了你,谢弘不是要吃了我……再说,我也舍不得!”言讫,不再去解绳子,而是用手在绎儿光洁的脸上捏了一把。
绎儿“啐”了他一口唾沫:“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吃我?呵呵…行啊!只怕你还没吃了我,我就先吃了你了……”梁斐戎□□着,手也开始不安分了,“我还没享尽齐人之福呢?等逍遥快活完了,你再吃我……”
“你……”绎儿怒不可遏地挣扎着用脚去踹他,却被他躲开了,“放肆!我是平辽将军太子少傅的遗孀,你敢无礼!有种你放开我!告到皇上面前,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嘿嘿嘿……平辽将军太子少傅的遗孀?你吓唬谁啊!就凭你?当我是傻子!真正的傻子是谢弘!谢弘上了我爹的圈套全然不知,还赔上了你这个消魂美人!我都为他惋惜啊……猜忌他!继续吧……”梁斐戎三下五除二地扯掉了自己的衣服,将绎儿扑在地上,伸手撕扯着绎儿的衣襟,“我早就对你垂涎三尺了……你这样一个美人,恐怕还不知道什么叫风流快活……谢弘教不了你!我教你……哈哈哈……”
“畜生!”绎儿竭力挣扎,“你别碰我!放开我!……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不放过我?……哼……就凭你现在?少做梦了!……想留着清白?想得美……”梁斐戎撕扯着她的衣服,禽兽般兴奋地狂笑,“我偏就让你身败名裂!让你生不如死!让谢弘唾弃你……”
绎儿用尽全力死死地咬了一口梁斐戎的手臂,梁斐戎抽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臭婊子!本公子是抬举你……别不识相……”
当他愤怒地撕开绎儿的裙子时,绎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老爷,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求见!”仆人报进书房。
梁廷栋因为今天的事一脸不悦:“不见!叫他回去吧!”
“可余大人说,他有军机大事要商量。”仆人再禀告。
“哦?那你请他进来!”梁廷栋见躲不过去。
“下官给尚书大人请安了!”余大成见礼。
梁廷栋示意奉茶后问道:“余大人来此何事?”
“关系袁督师一案定罪,要紧吗?”余大成开诚布公。
“不是已经定案了吗?”梁廷栋不耐烦,“你昨天已经跟本部院争吵一天了,烦不烦啊?你要本部院跟你说多少遍才明白,这个案子是袁蛮子罪有应得!”
“尚书大人认为这样的决断可以服众吗?”余大成力争。
“你去问问!去问问这京城的百姓!打听打听!哪一个不知道鞭子军是袁蛮子引进京的?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天子面前定的案,是铁案!人证物证俱在,翻不了案!翻不了!”梁廷栋倒是沉不住气般地叫嚣起来,脸也胀得通红,“你不要这么死心眼儿!他的罪一分也减不了!‘灭三夷’就是‘灭三夷’,没什么开脱的希望!你不要妄费心机了!”
“尚书大人亲口下的令,下官哪里敢不遵。只是有一言,下官斗胆相告大人。袁崇焕并非真的有罪,只不过辫子军围城,天子震怒。下官在兵部做郎中,短短几年已经换了六位尚书,亲眼见到没有一个尚书有好下场。不是我余某人说话不吉利,大人现在做兵部尚书,怎么能保得定今后辫子军不再来犯?别怪我没提醒大人,今日灭袁崇焕三族,造成先例,倘若他日金军再来,梁尚书,你照顾一下自己的三族吧!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余大成拂袖而去,梁廷栋呆若木鸡。
“老……老爷……”一个小仆人喘息不定的声音惊回了梁廷栋的神,“那个刺客被……被人救走了……”
“什么?”梁廷栋脱口而出,“不是让公子看着的吗?”
“公子他……他……”小仆人吞吞吐吐,支吾不定。
梁廷栋踢开仆人,快步直奔柴房,迎面正撞上衣冠不整鼻青脸肿的梁斐戎。梁廷栋一把抓着儿子的衣领:“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爹!我……我就是看那个女人她……”梁斐戎难以启齿,委屈难当。
梁廷栋彻底明白了儿子狼狈的原因,抬手狠狠的一个响亮的耳光掴了过去。
“爹……”梁斐戎捂着红肿起来的脸颊委屈的紧,“不就是一个女人,放了就放了呗,您打我做什么?”
“我打你?我恨不能打死你个没用的畜生!”梁廷栋气得浑身筛糠样的抖,“一个女人?你知道她是谁吗?知道她是谁吗!”
“关宁铁骑的少主……我知道……”梁斐戎擦了擦嘴角淡淡的血痕。
“你知道个屁!”梁廷栋抽手又扇了他一耳光,“她是平辽将军太子少傅的儿媳妇,平辽将军一家战死遵化,皇上是下了诏书追谥立祠供奉的。连我都不敢动她,你敢对她非礼!你头上长几个脑袋!”
梁斐戎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吃吃啊啊半天没敢再出半个音来……
树林中,绎儿伏在谢弘的怀里号啕大哭,一肚子的委屈都化作泪水,濡湿了谢弘的衣襟。
谢弘有力的手抚着她的柔荑,喃喃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绎儿呜咽着:“我错怪你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也没给我机会啊……好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以后不许这么冲动了……”谢弘理着她的青丝,“答应我……”
“如果今天你再迟来一步,我……”绎儿仰起脸,挂着泪珠。
“是我的夫人永远不会变成别人的!”谢弘怜惜地捧着绎儿娇俏的脸,用手指为她拭去泪水,“他若是玷污了你,我一定杀了他!千刀万剐了他!解气了么?”
绎儿破涕一笑,将脸埋进他怀里:“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玷污了我半分!”
“即使是,我也不会嫌弃你半分!”谢弘吻着她的额头,“跟我回去吧!我要保护你一生一世,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再也不了……”
“不!”绎儿清醒地摇头。
“为什么?”谢弘不解。
“忘了我吧!谢弘!”绎儿推开他,扭身消失在了谢弘的视野里。
“绎儿——”谢弘的泪滑落峻瘦的脸庞。他懂,他知道为什么。因为自己的父亲,因为一个背叛出卖灵魂的父亲,一个让他成了罪人的儿子的永世不得翻身的父亲。是这一切隔开了他的爱情,毁了他的爱情。不仅是绎儿无法原谅,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这个事实。一切都完了!就这样毁灭得连残垣断壁都不复存在了!
“先生!”绎儿看着面前的程本直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程本直提着食盒,衣衫褴褛的样子,仿佛一个黄河决堤后的难民。他的脸上青红不均,头发散乱,好象刚刚和人打了一架般。神情中似乎有一种发自内心无法掩藏的痛苦和委屈,颓废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全部形象。
“出什么事了?”绎儿追问,她不能不问,她再不希望身边的任何人受伤害。
“没事儿!”程本直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绎儿的肩,凝重苍白地绽出一笑,却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夜幕降临,程本直点上灯,铺开纸,在灯下奋笔疾书。
绎儿隔着窗依在院呆坐着,静静地聆听着寒蝉凄楚的鸣叫声,心中满是疮痍带来的酸楚。
“……总之,崇焕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独念崇焕就执,将士惊惶,彻夜号啼,莫知所处。而城头炮石,乱打官兵,骂詈之言,骇人听闻。遂以万余精锐,一溃而散。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骈以臣于狱,俾与崇焕骈斩于市。崇焕为卧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于崇焕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内官读完奏疏,低头不敢看崇祯帝。
“迂腐!迂腐!”崇祯帝从帝座上跳起来,将手中的奏疏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想死!让他现在就去死!让他去死……朕这么勤政爱民,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反对朕……他们宁可追随袁蛮子去死,也不愿为大明效力,为朕分忧……可恶!可恶之极!”
“陛下,以微臣之见,程本直固然可恼,但大可不必处死。”温体仁闪出群臣之列。
“不是朕要处死他,是他自己找死!”崇祯帝怒气未消。
“程本直找死是为了以自己的性命为袁蛮子喊冤开脱,威逼陛下收回成命。陛下若是让他死了,反倒顺了他的意,他就可以向天下人大呼冤枉,使陛下英明尽失,诋毁了朝廷的名誉。臣请陛下三思!”温体仁用悦耳的吴侬软语奏道。
“爱卿之言有理!传朕口谕,程本直有意诋毁朝廷,图谋不轨,着废其已得功名,永不录用!”崇祯帝略加思索吩咐拟旨官员。
“陛下,臣以为不必革除他的功名,反而要善待他,让他对陛下感恩带德。就算是程本直不识抬举,不领皇上的恩典,陛下也可以以宽仁之名堵上天下人悠悠之口。”梁廷栋也走出群臣之列。
“梁卿所言思虑周到,就依梁卿之言!”
绎儿依在窗口,凭窗远眺,竟看见了许久不见的广渠门。绎儿随之由惊异转为了伤感:一年前,他们正在炮火声中,在广渠门外迎战金军。那种战鼓震破耳膜的记忆依旧在耳边回荡,那种由内心迸发出的血的呼喊:“将士们!再创一次宁锦大捷!”袁崇焕坚毅严峻的神情依旧在脑中不断浮现。那种临战的镇定,那种面对强大敌人的大无畏的镇定和力挽狂澜的决心,曾让绎儿的内心鲜血沸腾。那似乎要冲破一切束缚喷涌而出的激情,如今竟然已经冷却的,竟再没有一点复活的意思。
“姑娘早啊!”店小二提着一壶热水友善地打招呼。
“早!”绎儿勉强露出一笑。
“明天是八月十五了,姑娘如果要月饼,就跟厨房说一声!”店小二见绎儿也和蔼的答腔,于是提醒道,“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您招呼一声!”
“十五!中秋……”绎儿喃喃。
午晌十分,程本直刚推开门,便看见了站在门外似是等候已久的绎儿。
绎儿望见他出来了,于是故作轻松的一笑:“先生,把这个带上吧!明天是中秋……”言讫,递上了手中的食盒。
程本直眼眶一湿,强扭过脸接了过来,声音中带着消沉:“好……那我去了……”
绎儿也不去看他,只听他的声音,便知道他内心的苦痛。
看着程本直走远,绎儿抑郁地叹了口气,扭身要会房间,刚抬脚,却踢到了什么。她弯腰低头看去,拣起了一个小瓷瓶。仔细端详之下,绎儿忽然记起,这个小瓷瓶是程本直一直带在身上的,说是要带给袁崇焕的,怎么落在这儿了?
“砸他!砸……里通外国的卖国贼同党!”一个人高叫。
“可不是……要不是他们,辫子军也进不了京……打……狠狠地打!”一个老者忿愤地骂道。
“小柱子,替奶奶多打几拳!解解气!”一个小脚的老阿婆依在几步远的屋檐下,手中的竹杖戳戳地,又指指天,“这些天杀的!”
“……你倒是说话呀?前几天还道你是条硬汉……看来现在不过是条狗……打!大家都上!谁他妈的不上,谁就跟卖国贼是同党!”一个年轻气盛的小青年高举着手狂叫。
绎儿分开人群挤进去,不禁惊呆了。
那在众人拳脚相加之下的瘦弱身影,竟是去探监的程本直。一时间,似乎这几天的疑问都有了答案,程本直的几天来的难言之隐一下子真相大白了。
眼前的程本直既不躲闪,也不用手护着身体,反倒将食盒紧紧的抱在怀里,任那大小不一的拳头不分轻重的击在头上、脸上、背上,身上……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眼神中满是是悲愤,他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却迟迟没有动手,只是在颤动,颤动。他内心的痛苦和悲愤是绎儿从未见过的,如今一古脑儿全部写在了脸上。面对失去理智和盲目冲动的人群,他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克制的自己的反抗欲望,表现着沉默和木然,他宁愿默默地忍受这一切。
一个小孩指着程本直怀里的食盒:“他怀里还有月饼呢!”
“栓儿不说,我们倒没发现!那个天杀的袁蛮子后天就要凌迟了,你还给他送月饼,过中秋……”
“他还过他妈的什么鸟中秋!”一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拿月饼给他吃,还不如喂狗!喂狗狗还会看门,不放贼进来呢……他连他妈的狗都不如!吃里爬外的……什么东西!姥姥!”说完,顺势狠狠踢了程本直一脚。
“你们想怎么样?我不过是去送点吃的!”程本直被掀翻在地,几个健壮男人冲上前拳打脚踢。其中一拳打在了程本直的鼻子上,顿时在鼻子下铺了一层鲜红的底色。
“送吃的?老子都快饿昏了,你他妈的,怎么不给老子送……”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汉子,手里摇着蒲扇大骂着,也顺势将肥脚踩在程本直枯瘦的手上,用力捻着,“踩死你这个不识相的……”
绎儿忍无可忍,她提剑奋身就要出人群,却被一个女人扯住了衣袖:“姑娘是外乡人吧!你还不知道,这可是里通外国的叛徒同党……知道吗?当初的辫子军就是他们引来的,一个个啊都是天杀的……”
“你住嘴!”绎儿暴喝着用力甩开女人的手,“谁是叛党?谁里通外国?你们一个个都瞎了眼吗?”言讫,撇开众人惊愕的眼神于不顾,扶起了程本直,“先生,你受委屈了!”说着,眼泪不禁落了下来,她不甘示弱,于是强收住泪水:“先生,这就是你每天带伤而归的原因吗?”
程本直静默无言,几欲开口,又闭上了启开的唇。
“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他们,每天算计好你的路径,等着打你,揍你。可是,你每天回来都不说,难道你怕他们吗?”绎儿扬手一指众人,几乎是吼道,“你们一个个欺软怕硬!辫子军来的时候,一个逃得比一个快!我们一路从辽东赶回来,不辞鞍马劳顿,浴血奋战,死了多少将士,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又听信流言,诬陷督师是卖国贼……你们还是不是人?有什么话就明说!有什么不爽就当面抬现的!”
“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也是袁蛮子的私党……他妈的,一样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人犹如领袖般一挥手,“丫头片子!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敢在老子面前逞能耐……大伙上!揍她个贱货!”
“谁敢上来!本姑娘就不客气了!”绎儿一脸严峻的神情,手中握着剑护卫在程本直前面,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紧紧的瞪着众人。
“丫头片子!口气倒不小!乡亲们,天子脚下,看她敢动手杀人!大家一齐上,缴了她的剑,揍她!”中年人一声招呼,众人一涌而上。
“锵!”绎儿长剑出鞘,众人惊得不由向后一退,绎儿横剑冷笑,“本姑娘认得你们是人,剑可不认人!”
“绎儿!不可伤人!”程本直阻止。
中年人一把推开程本直,一副傲慢的冷笑与轻蔑:“来啊!有种你就动手啊!”
“自找的!”绎儿一抬手将剑只略略画了个弧线,不及中年人反应过来,便架上了他的脖子。
“绎儿!”程本直扼住了绎儿执剑的手腕,疾呼道,“万万不可……”
“先生,你放手!”绎儿用不可理解的目光灼热的注视着程本直,“这些人死不足惜!”
“你要为督师的清誉着想啊!”程本直强忍着愤怒的泪水。
“士可杀不可辱!这个道理,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韩信尚且受得胯下之辱,何况你我?我求你了!”程本直几乎要下跪。
“唉……”绎儿长叹一声,收了手,将剑还入剑鞘,“今番依了先生,饶了尔等!今后如若再得寸进尺,休怪我手下无情!先生!咱们走!”
“你以为你也配做韩信……我呸!”一个老妇人将一口唾沫竟唾在了绎儿脸上。
“你……”绎儿自小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欲要拔剑,却被程本直按住,“先生!他们欺人太甚!”
“绎儿!你且忍一忍吧!忍一忍,不要在生事了……我们走吧!”程本直不由分说地拽着绎儿往前走。
“忍?我要忍到什么时候!”绎儿歇斯底里地的叫,而身后的石块也纷纷落到两人的背影上……
热泪在绎儿的脸上流淌着,混着那让人恶心的唾沫。绎儿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那些没有人性,没有是非感的人群。他们的自私、冷漠、欺软怕硬,让绎儿难以相信,这些竟是自己心目中一直要保卫的大明百姓。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理想与现实差得太远,她为他们所作出的一切,乃至于袁崇焕和千万将士用生命为他们换取的安宁,简直成了荒谬的笑话,天底下最无以伦比的笑话!
“这些人,救他们有什么意义?不!他们根本不是人!”绎儿真想仰天大骂,“老天啊!你这个瞎了眼的神灵!”
缓步走进牢狱,程本直在即将转弯的石柱后定住了脚,回头轻声对绎儿道:“刚才的事,千万不要在督师面前说!”于是,整了整衣衫,用手帕拭掉了脸上的血迹和灰尘,镇定自若地走出石柱,绎儿默然地跟在身后
“督师,我和绎儿来看你了。”程本直放下食盒,对着一栏之隔的袁崇焕道。
“哦!本直,你来啦!”袁崇焕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走到门口。
“袁伯伯。”绎儿强颜欢笑地挤出一句。
狱卒打开了门,两个人进了去。
“督师,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这是绎儿让人做的月饼。”程本直将月饼递了过去,却尽量回避袁崇焕的注意。
“绎儿,亏你还念着袁伯伯。袁伯伯已是将死这人了,想不到不曾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袁崇焕说起这些,异常的冷静中有那么一丝感叹的自嘲。
“袁伯伯……”绎儿为了照顾袁崇焕的心情,拼命忍着泪水。
“本直,你的脸怎么了?”尽管程本直再三回避,但颧骨上乌紫的一块却没瞒过袁崇焕犀利的眼神。
“说起来不怕督师笑学生,学生是不小心撞上门框了……”程本直装出一副尴尬的神情。
“是吗?”袁崇焕抬起头看绎儿,“怎么回事?”
“程先生他……他走路的时候也不知在想什么……正好……正好我喊他……他一抬头就撞上门框了……后来……”绎儿帮着编谎,可是却不敢看袁崇焕,只去看程本直。
“真的?”袁崇焕不动声色。
“当然了!绎儿什么时候骗过袁伯伯。”绎儿故作调皮的撒娇样子。
“你们还在骗我!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可骗的!”袁崇焕虎得一下站了起来,“你迎面撞上门框,鼻子在前反倒没撞伤,脸反倒撞了?本直,你太不会编谎!”
“谁说鼻子没事的?先生的鼻子刚才被打……”绎儿争辩,不经意脱口而出。
“绎儿!”程本直慌忙打断,绎儿这才反应过来,强自收住了口。
“本直,到底怎么回事?你别阻止绎儿,说!”袁崇焕抓住了破绽。
“督师,其实……”程本直还想掩饰真相。
“本直,我在问绎儿!”袁崇焕大声重声。
“袁伯伯……其实……是!刚才程先生被人打了!”绎儿见已经无可隐瞒,于是狠狠心。
“什么?”袁崇焕瞠大了眼睛地看着程本直,“怎么会这样?出什么事了?啊?”
“督师……我……”程本直抚则脸颊上的伤口支吾了半天。
“先生被打已经有三四天了,可我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我也是今天跟在他身后才发现的……先生被一群人围这打,却连手也不还……而且还有人骂……骂……”绎儿强忍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绎儿,你别说了……”程本直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膝头,哽咽声不绝。
“说下去!”袁崇焕依旧面不改色。
“他们还骂……骂您是叛国贼,说去年来犯的金军是您引进京的……”绎儿再也忍不在湖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下子扑到袁崇焕怀里,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不远千里赶来救他们,他们还骂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袁伯伯,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