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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二十三回 ...

  •   牢狱的一角,袁崇焕依着墙,坐在草铺上,素色的囚衣上依稀可见淡淡的血痕。他的脸上显出极度的疲惫,不时渗出汗珠,可是,嘴角依旧是如以往一般,表现出极度的坚韧。他的手臂自然下垂着,腕上依稀可见沉重的手镣留下的印记。
      “督师!……督师!”程本直站在狱栏外,看着狱内的袁崇焕,眼角迸出泪水,他拼命去摇狱卒,“怎么会这样?你们怎么照顾他的……快开牢门!快开……督师……”
      牢门打开的瞬间,程本直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袁崇焕面前:“督师——”
      袁崇焕听到这么大的动静,缓缓张开眼,淡淡地一笑:“原来是本直来了!坐吧!”说着便要起身,可是,连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督师——”程本直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双手紧抓住袁崇焕的衣襟,身体因为过度激愤而颤抖,“督师,本直才三日未来,您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
      “我没事。本直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乱跪!”袁崇焕的语调异常平静。
      “还说没事?他们这么折磨您,您还说没事……督师,他们为什么这么对您?您身上还有伤,他们不知道么?”程本直跪在草铺边,手握成拳忿愤地大叫。
      “他们是在审犯人嘛!”袁崇焕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犯人?督师,您根本无罪,怎么能是犯人?他们有没有天理!”程本直激动地猛得站起身。
      “天理?我被关在这里,不是犯人,难道是来观花赏月的客人?……审案不动刑,那犯人就不是名副其实的犯人。我在皇上眼里是半个犯人,在权臣眼里是一个犯人,在百姓眼里是两个甚至更多倍的犯人……哼!天理!这就是天理,就是天日昭昭!”袁崇焕用略显沉重的语调说道,每说到“天理”,他的声音就显出几分高亢。
      “督师!我带您走!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程本直一把抓住袁崇焕的衣袖。
      “走?”袁崇焕笑他的幼稚,“你和一样,还没出大牢就会被抓住。走?往哪儿走?就算你我侥幸逃脱,又能往哪儿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金国不就不是王土吗?金国汗皇太极对督师多有青睐,今朝廷腐败,何不去投?这样既可以保得性命,又能洗刷耻辱,何乐而不为?”程本直一时感情用事,脱口而出,内心里,他对大明已经失去了信心。
      “程本直!何出此无父无君之言!”袁崇焕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虎得站了起来,厉声呵斥。
      “督师……”程本直一时无语,于是叹道,“本直也是为您着想,句句是肺腑之言……”
      “为我着想,你刚才就不该提‘走’这个字;为我着想,你就更不该提出投奔金国的昏话。”袁崇焕反翦着双手,厉声斥责程本直,“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没有过错,没有对不起朝廷和大明千万的百姓,我为什么要走?走还不容易,我一封书信,就可以让人来劫狱出去。可我能走吗?一走里了之?我不能!绝不能!他们会反污我畏罪潜逃,引兵造反,百姓会更加确信我与金国私通,为了我的清白,此一不能走;朝中奸佞当道,我若一走,将置天下苍生为何地?为了朝中还有一腔正气,此二不能走;出走金国,投奔皇太极,正中了他的反间计。叛国背民,此冤成真,何时得以洗刷?此三不能走!”
      “督师,他们一定会致您于死地的!就凭那些阉党残余,奸佞横行,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本直不能看着您去送死啊……”程本直泫然欲泣。
      “死,不过一个字耳,何惧之有?读书人为国而死,死得其所,何憾之有?”袁崇焕平静下来,长叹道,“屈心而抑志,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本直,你莫非忘了?”
      “督师——”程本直泪流满面……
      又是青杏呼之欲出的时节了,小小的青果儿在枝头上随风跳跃着,格外的兴奋,可是绎儿却已无心去看了。
      她没有梳妆,早早地起了身,抱着瓷枕偎在床头,眼神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离开宁远的时候,她连带所有的衣物摆设统统地放进了空空如也的坟冢,唯一留下的,只是那一只与自己成双成对的瓷枕。
      留下这个瓷枕,仅仅是因为在她将要把它放进坟冢的那一刻,它尚未逝去的温润让她难以就此绝情的放手。
      “它们终是一对儿啊!分开了……怎么活……” 她记得那时一脸伤郁的喃喃。
      这一双瓷枕俨然就像他俩,自己已经知道生死离别的苦楚了,又怎么忍心让它们分离呢?
      “分开了……怎么活……”她说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在说谁,是与赵祺,还是与谢弘。
      “咦?小姐,你起身啦!”冷不丁雁奴的一声惊疑打断了她的思绪。
      绎儿定了定神,一抿鬓角的碎发:“起身了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小姐,你可已经三天没下床了,整天跟睡不醒一样。”雁奴凑到她面前,瞠圆了一双眼睛死盯着她。
      “我?我昏迷了?”绎儿纳闷。
      “不是昏迷!是大睡特睡了三天!”雁奴放下手里的脸盆,扯了架子上的毛巾递给绎儿,“大少奶奶都说,小姐快成睡神了。”
      “大概是太累了吧!”绎儿轻柔的将毛巾敷在脸上,“一着枕头就想睡。”
      雁奴笑道:“是懒啦!打永平的时候,又没让你天天上阵,哪有那么累!”
      绎儿取下手巾丢给她一个白眼,却正看见桌上的点心盒子:“什么吃的?”
      “大少奶奶让人拿来的酥油烧饼,小姐吃么?”雁奴利索地收了水盆,回身把点心盒子打了开来,“那!”
      “你知道我早上不喜欢吃油腻的,还拿这个来……”绎儿皱皱眉。
      “我的大小姐,你看看外面的天,现在是中午呀!”雁奴摸她的额头,“怎么大白天说胡话?发烧了还是睡糊涂了?”
      “去!”绎儿打开她的手,顺势一个凿栗,“咒我生病有你什么好!乌鸦嘴!”
      “三天没怎么吃东西,还这么能吵吵!”雁奴不跟她计较,捡了一块小烧饼递到她嘴边,“快尝尝!冷了不好吃了。”
      绎儿接到手上,轻咬了一小口,感激地一笑:“还是雁奴最好!”
      “好吃吧!”雁奴也抓了一块,饕餮样的吃起来。
      绎儿刚咽了一口,忽得捂住了嘴,干呕起来。
      “唔……”雁奴狠狠咽了一下,连忙腾出手去拍她的背,“怎么了?是不是噎着了?你慢点吃啊!我又没跟你抢!”
      绎儿呕得厉害,指着床边的痰盒说不出话来。
      “要痰盒啊?我给你拿……”雁奴慌手慌脚地把痰盒捧了来,看着她吐得虚脱样的,不无担心,“还说我咒你,明明是你自己不对劲嘛!你看你吐的……好些没有?要么,让医士瞧瞧吧……”
      “三妹!”房门一响,沅娘袅婷地进了屋,迎面正见这一幕,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病了么?”
      “小姐这两天总是不对劲,老是昏昏沉沉的睡觉,没个精神。我说她病了,她还说我乌鸦嘴,这不,吐成这样了还逞能!”雁奴埋怨地白了绎儿一眼,“少奶奶,你快说说她!”
      “好了,你去吧,这儿有我照应。”沅娘点点头,支开她。
      “嫂嫂……”绎儿缓了过来,就着手巾擦拭着嘴角,“让你见笑了。”
      “瞧你说的!嫁出去的姑娘就不是自己家的人了?”沅娘伸手擦去她额上的细汗,“哪儿不舒服,告诉嫂嫂……”
      “就是觉得昏沉沉的,老是想睡觉,浑身都没有力气,嘴里也没有味道,胃里也不舒坦,老是漫酸水儿。”绎儿靠在椅背上,长长的舒了口气。
      “信期呢?”
      “自从上次京城受了伤之后,就一直乱得很,好些日子……”绎儿摇头道。
      “是不是……”沅娘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妹夫去遵化之前,你们好了没有?有没有在一起?”
      绎儿的脸先是一红,而后有些酸楚地略一低头:“嗯……”
      “那许是有喜了。”沅娘松爽地一笑。
      “有喜了?”绎儿震惊不已,一下子傻住了。
      沅娘煞有其事地激动起来,一把扶住了绎儿的肩:“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三妹,你可真是……妹夫泉下有灵,不知道多开心呢,你可为赵家留了一脉啊!赶紧找个医士看看!照这么算,也有五个月了,妹妹先前病得瘦了好些,衣袍宽宽大大的,看不出来出怀也正常。都是嫂嫂我大意!”
      “不会……不会有错吧?”绎儿结结巴巴地问道,神情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恐惧。
      “当然不会!嫂嫂是过来人啊!”沅娘只当她害羞,“我这就让人给你弄些好吃的,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哥他们,他们一定高兴的不行!”
      “还是等医士看了再说吧……”绎儿埋着头。
      沅娘一笑:“你嫂嫂我算得上半个医士呢!不会错的!我这就去奶奶那里,让大家都乐乐。你坐着,别乱动,这个孩子可精贵着呢!雁奴——”
      “哎!”雁奴应声进门。
      “你照应着点,别让小姐累着,多休息,我去去就来。”沅娘吩咐罢了,抽身笑着走了。
      “小姐……”雁奴一头雾水。
      绎儿微微一笑:“你带着点心去玩吧,这里有事我会叫你的。”
      “哦。”雁奴求之不得地又溜出了门。
      房门掩上了,心事却掩不住,透亮的让绎儿害怕。
      只消通些医理的人一请脉,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了。
      突然间,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欣喜。冥冥之中,是什么样的安排,让这一切来的这么突然呢?
      她抬头望着壁龛上赵祺的灵位,只手按在胸口上,矛盾着,愧疚着,却又在心底偷偷的幸福着,一时间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处,已然不知如何收拾……
      宁远督师府中,祖泽洪兴冲冲地打门外进了大厅,一张口便向祖泽润嚷嚷:“大哥,好消息啊!”
      祖泽润正伏在地图上听祖大寿和孙承宗讨论军务,见他不懂眼色的冒失,于是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祖大寿却一心二用听了个清楚,没有抬头,只顺嘴道:“说吧!什么好消息?”
      “嫂子写信来,说三妹可能有身孕了。”祖泽润喜滋滋的。
      祖大寿和孙承宗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不经意的欣慰一笑:“嗯。知道了。”
      “大哥!”祖泽洪有些对没有达到自己预期的惊爆效果而失望,于是转脸去看祖泽润,这一看不要紧,自己却吓了一跳。
      祖泽润的脸色大变,从未有过的青白:“什么?你说什么……”
      “啊!大哥倒是被吓到了!”祖泽洪顿时倍感成就,“我就说嘛!瑞蓂是舍不下三妹的,怎么样也得给她留个念想不是!”
      “泽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孙承宗心细如发,见他还没缓过神来便问道。
      “没……没什么……”祖泽润回过神,支吾了三两句,“大概是昨晚上没睡好,有点晕晕的……”
      “没什么事了,你回去休息吧。”孙承宗挥手示意,“有事我让人去叫你。”
      “是。泽润告退。”祖泽润一礼,疾步退出了大厅。
      他前腿刚迈出督师府大门,迎面正撞上家将祖宽。
      “公子!”祖宽一见是组润,忙不迭扯住了他,“出乱子了!”
      “出什么乱子了?”泽润见怪不怪他的风风火火。
      “广宁刚来人说,三小姐又留书出走了。”祖宽心急火燎,“少夫人让公子帮忙找找。”
      “该死的!”祖泽润狠狠扯下披风,泄恨似的诅咒。
      沅娘的指望算是徒劳,绎儿并没有去宁远,此时此刻,她抬头间已能看见山海关的门楼了。
      看着“山海关”的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绎儿的心里翻腾起了一份莫名的复杂感觉,眼前浮现着赵祺一笑一颦的鲜活面容,挥之不去。
      毕竟,是她负了他,更确切的说,而今,她更是欠了他。
      “瑞蓂,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绎儿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心里的酸楚一齐涌上来: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既让她甜蜜,又让她耻辱。
      便是泽润不知隐情,绎儿却也无颜再去伤害赵祺的在天之灵,往他的灵魂伤口上撒上一大把盐。
      两下为难,除了去京城,选择逃避,回到谢弘身边想对策,又能怎么办呢?也许两人一起面对要好得多吧。
      通过的关门口的层层盘问,她总算是踏入了关内的土地,京城也遥遥可望了。
      绎儿长吁了一口,才将要上马,去被一只手拍中了肩膀,她本能的一个反身翻腕,将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用力押住:“什么人!”
      “哎呀……小姐,是我……”
      “雁奴?”绎儿一惊,松了手。
      “你干吗用那么大的劲儿啊!”雁奴揉着被她押得生疼的肩头埋怨。
      “谁让你鬼鬼祟祟的!”绎儿白了她一眼,“你来干什么?”
      “小姐,你太不够义气了!一个人不辞而别,让我一个人扛着太夫人和夫人的板子!”雁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要不是表少爷说情,我早就被打残废了!”
      “三桂表哥?”绎儿眉头一蹙,“是不是他告诉你我在山海关?要不,凭你这个猪脑子,打死你也想不出来!”
      “别把我看扁了!”雁奴反身一牵马缰,“小姐最怕大少爷,所以宁远和锦州,你是决计不会去的,也不敢去。那就只有去京城表少爷的外宅躲着了呀!”
      “我就不会游山玩水么?”绎儿翻身上马,嗤笑一声。
      “没我这个管帐的跟着,怕是连关门还没进,就饿死街头了。”雁奴一双眸儿一弯,笑得诡异,“况且,小姐晕船晕得了得,怎么玩水啊?”
      绎儿却没在听,全然将注意力转向了一旁的茶栈里几个茶客的高声阔谈。
      “知道么?袁蛮子的案子看样子一入夏就定罪了!”
      “嗨!我看呐!这个月就可以定案咯!少说也得有个凌迟啊!”
      “按说,袁蛮子却也是个少有的好官……”
      “好官?好官还被判上谋反?”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嘛!”
      “可不是嘛……”
      “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就连当初熊廷弼无罪都能落上个传首九边,凌迟枭首的下场,袁蛮子若是落个灭九族还算是对得起他,功过相抵了……”
      绎儿听得心下一阵阵揪心得痛,抽手一鞭打在玄鹰身上,玄鹰“嗖”得蹿了出去:“驾!”
      “啊!小姐——”雁奴一愣神,忙扬鞭追上去,“等等我啊!”
      “等你?黄花菜都凉了!”绎儿头也没回,俯身马上,只去听耳畔凛冽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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